第一百二十四座橋
陰岳動作恭敬到挑不出錯,眼中卻滿是興味。
“千年不見,陛下在人間過得可還好?”
喬何自輪迴初始,便生生世世受盡折磨,這其中何嘗不是他在背後做手腳。
千年來陰岳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這位萬人之上的冥帝,在凡世受盡苦楚的悲哀模樣。
“地上一日,此間一年,用萬年時間來下一盤棋,陰岳,你真是好算計。”
喬何眸沉如墨,面上分毫不顯情緒,即便是陰岳也一時不敢直視。
“為了陛下,萬年還算不上長。”
“抬起頭來。”
陰岳低垂着的頭慢慢抬起,眼中的志得意滿昭然若揭,事已至此喬何已無退路,他也沒必要再去裝什麼畢恭畢敬。
喬何伸手抬起他的下顎,獨屬於他的輪迴之力將陰岳的下半張臉瞬間腐蝕殆盡,陰岳強忍住削骨般的銳痛,果斷揮手成刃將自己整個頭顱割去。
失了頭顱的身軀踉蹌着倒退了幾步,險些跌落橋下,陰岳心中暗恨,匯聚陰氣又凝出了個半虛半實的腦袋出來。
奈何橋邊,曼珠沙華母株控制着數不勝數的子株,沿着橋欄一寸寸蔓延近千米,無聲無息地靠到陰岳身邊,眨眼間便纏上了他雙足。
陰岳壞事做盡,欠下了一身的因果,對這被業果吸引,以魂力為食,動轍蝕骨搓皮的曼珠沙華頗為忌憚。
眼見雙腿動彈不得,花籐也一刻不停地順着小腿一路往上,陰岳氣急地厲聲喚道:“奈何!”
無論是他的口氣還是稱謂,都激怒了母株,與奈何橋橋魂息息相通的它們,知道自己久別重逢的陛下,動怒了。
喬何不疾不徐地走向略顯狼狽的男人,嫣紅色的花朵羞澀地探出花蕊,在他經過時輕輕觸碰着他赤躶的足尖。
“陰岳,你該死。”
“我當然該死,不過——”
陰岳原本難看的神色漸漸緩和了下來,他冷聲譏笑道:“陛下,我就站在這裏讓你殺,你動得了手嗎?”
奈何橋自天地伊始便存在於世間,掌管着萬物的輪迴與因果,連這偌大的地府都是圍繞它所建,喬何作為奈何橋的橋魂,從誕生之日起便被奉為冥帝,天道之下無出其右。
陰岳雖擔著陰天子的名頭,說白了也不過是這陰曹地府的管理者罷了,若同喬何相比,無論是修為還是地位都是雲泥之別。
如果喬何想殺他,怕是不比碾死一隻螞蟻難上多少。
但陰岳認識喬何太久了,久到對他的行事秉性如指諸掌,只要自己還是陰天子一日,喬何就絕不會冒着地府大亂,神位空缺的風險殺了他。
然而此時的喬何情緒遠遠算不上穩定,十世的經歷像是一團佈滿尖刺的亂麻,扎得神識隱隱作痛,千萬年的記憶如同炸裂開般瞬間回籠,即便是他也無法完全保持清醒。
喬何任由心中的惡感蔓延,對陰岳眼中自以為是的洋洋得意熟視無睹。
“殺了他。”
短短三個字像是個無形的開關,原本動作遲緩的血色花朵順着陰岳的雙腿,剎時間便蓋住了他大半個身子。
陰岳心中陣陣發冷,曼珠沙華上滿滿的都是因果之力,等他意識到不對時已反應不及,身體瞬間被融化成一灘血水,轉眼就沒了人形。
即便這具身子只是由陰氣凝結而成,但因果線卻像是食髓知味一般,緊緊纏住了他的神魂,魂力被花蔓啃噬吸收,成了這可怖花朵最好的肥料。
陰岳一時慌了神,他千算萬算都沒料到喬何居然真要殺他。
“奈何!我是陰天子!我早已位列神位!你不能殺我!”
“奈何!你難道要弒神嗎?!”
“陛下!”
喬何半垂着眸,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很快被腐蝕一空的身體,對他近乎嘶吼的呼喊聲置若罔聞。
陰岳從趾高氣昂到低聲下氣,喬何卻始終不為所動,過了沒一會兒整個下顎都被侵蝕一空,連開口求救都不能。
喬何緩步朝他走去,密密麻麻的彼岸花像是為素裹的橋身穿上了一件紅裝,放眼望去滿滿都是張牙舞爪的茜紅色花朵,耀目到幾乎刺眼。
為了方便喬何落足,彼岸花頗具靈性地為他讓出了一條丈寬的小道,花朵左搖右擺地簇擁在旁。
喬何雖神志尚不清明,腳下卻下意識地避開了綻放中的花朵。
待走到近前,他低頭看向只剩下半副的頭顱,片刻后不急不緩地俯下身,匯聚了輪迴之力的指尖覆上了陰岳的眉心。
沒有人比掌管輪迴的他,更清楚該如何去殺死一位神。
陰岳雙目怒睜,滲入靈魂的劇痛讓他恨不能吼叫出聲,眼看着即將神魂泯滅之時,一道辨不出性別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喬何的動作。
“陛下!還請住手!”
喬何收回手,緩緩站起后回身望去,面無表情地看向來人,似乎對此人的出現並不意外。
“金覺。”
來人體長八尺,身後隱隱帶着靈彩,腳下騎着頭形似雄獅的瑞獸。
金覺看着地上的半顆頭顱暗自搖了搖頭,此刻同喬何說理絕不是上上之策,倒不如儘快助他神識徹底歸位。
“陛下神識乍然歸位尚不清明,我來助陛下一臂之力。”
金覺雙手快速結印,身後霞光大振,一縷燦金色的光輝徑直打入喬何眉心。
他收回動作后不久,整座奈何橋突然震了一震,一陣似鐘鳴又如鼓雷般的聲音譜成神樂,回蕩在整個陰間。
冥帝,歸位了。
喬何緩緩睜開雙眼,墨玉似的雙眸像是深不見底的漩渦,將此間所有色彩都吸收得乾乾淨淨,周身千里內目之所及之處全部歸於灰白,唯獨留下曼珠沙華的嫣紅格外扎眼。
“金覺。”
金覺雙手合掌,“陛下。”
“你在幫他?”
金覺聞言面色不改,搖頭回道:“不,我在幫你。”
“陛下,殺了陰岳,之後呢?”
金覺側過身抬手指向千丈長的奈何橋,“它還是會塌。”
喬何神色冰冷地看着這座與他命運相依的三眼石橋,在看到勉力撐起橋身的趴蝮時,波瀾不驚的雙眸有了一絲波動。
陰岳用萬年設下了一個死局,迫使喬何以耗盡奈何橋本體的輪迴之力為代價,陷入十世輪迴,如今十世已過,一切已是定局。
奈何橋乃是這陰間的根本所在,只要陰岳不痴不傻,便不會真心想要看到奈何橋坍塌,但他要算計的哪裏是這座橋,而是他這位橋魂。
千萬年前,奈何橋一朝誕生橋魂,輪迴與因果之力也隨之一分為二,一半附着於橋身之上,一半則全權交由橋魂掌控,如今屬於橋身的那一半已然殆盡,唯一的辦法有且僅有一個。
兩人說話的功夫,陰岳勉強調動陰氣凝結出了個帶嘴的腦袋。
喬何側過身,聲音如同切冰碎玉般透着寒氣。
“陰岳,你想用我來祭橋。”
漏風的嘴讓陰岳的聲音聽起來越發詭譎,“陛下,不是我想與不想,而是這世間唯有拿你來祭橋,才能保奈何橋不倒。”
陰岳雙眼深陷如同兩個窟窿,猙獰的面目中透着一絲幾近瘋狂的快意。
若說他與喬何間有多大的血海深仇,倒也不盡然,說白了不過是妒恨罷了。
剛開始他只是嫉妒天道的不公,憑什麼喬何能盡享天道庇佑,自誕生起便是這天地間最尊貴的人。
後來這一點點嫉妒像是火苗一般,越竄越高越燒越旺,直至失控。
陰岳不是沒有試過做一名良主,他推行新政,對手下十殿閻羅嚴加管制,但換來的卻是下面人的陽奉陰違。
然而與他的步步為營不同,喬何什麼都不用做,天生便擁有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力量,所有人都自發地奉他為帝,怕他敬他尊崇他甚至追隨於他。
陰岳越來越恨,恨他的與生俱來,恨自己的一無所有,他開始想如果沒有喬何,如果奈何橋永永遠遠都是一座沒有靈智的死橋,該有多好。
那他便是這陰間唯一的主,這陰間也將由他來稱帝,如今他夢寐以求的一切就要實現了。
“我的好陛下,這世間沒有人有本事脅迫於你,你大可以選擇不管不顧,不過這奈何橋上通九天,下通幽冥,每震一次便會引起三界地動山搖,你說若有一天它徹徹底底地塌了,該是個怎麼樣的場面。”
陰岳說罷險些笑出了聲,他快等不及看到喬何神魂獻祭,身死燈滅的那一刻了。
喬何慢慢閉上眼,不久前子憫的一言一語猶在耳邊。
‘應該說,還有九天,你便是我的新郎了。’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真好。’
‘小何,這就是你即將拜堂的新娘,此時此刻的模樣。’
難以自抑的憤怒在喬何心中炸裂,他沉聲道:“陰岳,你說得沒錯,祭橋你還不配,不過小紅倒是很喜歡你神魂的味道。”
陰岳聞言還沒來得及神魂離體,就發現身體已失去控制,半幅頭顱沒一會兒便被掩埋在了猩紅色的花朵之下。
神魂被啃食的痛楚讓他忍不住哀嚎出聲,隨着他刺耳的聲音一點點降低,曼陀沙華的顏色也越發艷麗璀璨,絲毫看不出之前氣息奄奄的模樣。
“既然祭橋不配,那便拿來給我的花兒做肥料吧。”
站在一旁的金覺本有意阻攔,片刻后輕嘆一聲,念了句法號后便散去了身形。
既已確定喬何不會滅他神魂,那這些代價也是陰岳活該承受的。
曼珠沙華母株饜足地抖了抖花蕊,順着橋身退回喬何身邊,動作親昵地沿着他的衣角一路繞到指尖。
陰岳的魂力此時只剩下三分之一不到,千萬年的修為也隨之散去了大半,即便他有把握喬何不會殺他,卻也不敢再拿僅剩的這點神魂冒險,稍緩過氣便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喬何對他的離開視若不見,一身的寒氣盡數褪去,雪白色的指尖輕輕撫過血紅的花蕊,過分鮮明的對比構成了此間最華美的畫卷。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橋頭,喬何想了很多,多到他都理不順、分不清,多到他到了最後,連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都說不明了。
他心裏清楚哪怕地府盡毀,奈何橋都絕不能倒。
他心裏清楚只有他獻出魂魄,將一身的輪迴因果之力盡數付諸橋身,才能保奈何橋不塌。
他心裏清楚僅憑趴蝮之力,怕是撐不過幾日就會力竭。
他心裏清楚,一旦神魂獻祭,他將徹徹底底地消失在這天地間,永生永世都再也不得見她一面。
就是這一個又一個的心裏清楚,將他的心劃得千瘡百孔,喬何近乎悲哀地想着,若是他不清楚不知道不明了,是不是就不會如現在這般進退無路。
“小紅,我要和阿孟成婚了。”
曼珠沙華雖有意識卻如稚童一般只知親疏好壞,儘管不懂它的陛下在說些什麼,卻還是小心地蹭了蹭喬何的掌心當作回應。
“小紅,萬年不見,你還記得阿孟嗎?”
喬何溫聲喃喃着,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你說,我可以自私一次嗎,就這一次。”
一滴水珠掉落在花蕊之上,母株像是被嚇到了般暮然直起花株,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滴如雪般冰涼的水滴不敢動彈。
它不知道眼淚是什麼,更不明白哭泣代表着什麼,但此刻,捧着那小小一滴淚水的它,卻像是被燙到了一般緊緊蜷縮着花瓣無法放鬆。
只有一件事,是它能清晰感覺到的。
它的陛下,現在,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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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請讀檔成功的喬小何重新自我介紹一下。
喬(起名廢)何:大家好,我的藝名是喬何,本名奈何,本體是座橋,我的小夥伴們分別是曼珠沙華,別名小紅,趴蝮,別名小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