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
她幾乎同時跟着壺跪伏在地,那咣當一聲,我都聽得膝蓋疼。
“你怎麼在這裏?”還換了宮女的衣服。
“殿下饒命!我、我有要事稟告。有人要對王上不利!”
我皺了皺眉,“誰?”
“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鄭芙雖看着顫顫巍巍很害怕的模樣,言語卻還算鎮定,能將事情講明白。
鄭芙跟着他父兄來咸陽的路上,生了一場病,找了醫家也不見好,所幸運氣好,正碰到一位遊學經過的醫家將她治好了。那位醫家年輕俊朗,溫柔體貼。因為庶出從小不受寵愛,被兄長呼喝使喚的鄭芙哪裏抵擋得了,病治好了,兩人也互生了情愫。對方聽了她的境遇,知道她這一去入秦宮,兩人就再也不可能了,便讓鄭芙接近嬴政后,找機會殺了他,然後他們趁着混亂把鄭芙救出去,兩人遠走高飛。
我面色一變,伸手拿過案几上的水杯,裏面的水看着普通,也瞧不出異樣。
“不必擔心,水沒有問題。”嬴政的面色倒是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改變,反倒出聲安撫了一下我,神色篤定冷靜。
這麼肯定……莫非嬴政早就知道?
不過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也稍稍放下心來,轉而嗤笑道,“他若真的要帶你走,何必等你進了秦宮。”
路上不過是鄭家的侍衛護送而已,跟章台宮的戒備森嚴可比不了。
“我知道……他接近我是有所圖的,他常私下與遊俠打扮的人接近,他以為我不知道,但當你心悅一個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會牽扯你的心,我又怎麼會毫無所覺呢。”
鄭芙帶着投誠的決心而來,還帶來了另一個消息,一件陳年舊事。當年鄭雙……也就是我的走失並非意外,是鄭家老夫人特意尋了人,將我拐走的。
看着鄭芙纖弱的身影跟在蒙恬高大的身影後面出去,我才收回目光,接下來找出指使鄭芙之人,便是蒙恬和李斯的事情了,我也相信他們的業務能力。
我收回目光看到案几上的杯子,還是有點擔憂道,“王上可有不適?還是請太醫看一看吧。”
雖然看鄭芙的模樣,做小動作的可能性不大。
“無妨。”嬴政對鄭芙的告密似乎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好像對他來說,這隻不過是聽了個無關緊要的故事罷了。
我忍不住問出口,“莫非,你早就知道鄭芙她有問題?”
他目光看着奏本,嘴角輕輕上揚,若不是我盯着他,估計都注意不到這細微的弧度,“你今日午後找了蒙恬,他將近日出入章台宮之人一一排查,發現了些許端倪。”
這麼快?半日時間就排查了出入章台宮的所有可疑之人?
“這麼說,王上不是來找我的,是來找她的?”我鬆了口氣,笑着打趣道。
他伸手抓住我放在几案上的手,“寡人當然是來找你的。”
好認真,我看着他黑色的眼眸,他的眼睛長而微微上挑,定睛看人的時候,有種莫名的壓迫感,但是……於我,是深情無限。
我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他微抿的嘴角。
害,不知道為啥,只要跟他對視超過五秒,我就開始饞他……
我瞄到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得意地笑了笑。撩陛下這種事,真是令人樂此不疲啊。
“都出去。”他沉聲道。
左右宮女侍衛皆退下,我反倒規規矩矩地坐正了,正色道,“聽說李牧將軍歿了。”
這下他不樂意了,放下了奏本,伸手攬在我的腰上,將我往他那邊帶了一下,我重心不穩跌進他懷裏,呀了一聲。
他溫熱的呼吸剛好在我耳邊,只覺得柔軟碰觸在耳垂上,讓我忍不住心顫了顫。
“王翦來信,李牧之死有些蹊蹺。”
我正被撩得不要不要,就聽他帶着幾分沉色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語速緩和,語氣冷靜。
“蹊、蹊蹺?”我皺眉回過神,當時聽到李牧戰死的消息,我就覺得有點奇怪,但畢竟不了解前線戰況,再厲害的武將,也難免有失手的時候。
“嗯……王翦已令人暗中追查。”他撫了撫我的頭髮,“寡人去一封信,免得他和你派去的人起衝突。”
我抿了抿嘴,有點不好意思,“讓王上費心了。”
“寡人習慣了。”他語氣淡淡,帶着幾分調侃。
“鄭家之事,你待如何?”
聽到這個問題,我愣了一下,鄭芙提到的這件事已經很久了,彼時我也還沒有來到這個時代,他們因為爭嫡庶,將嫡系唯一的女兒鄭雙賣了,讓鄭國找了這麼多年。我倒是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事情過去這麼久了,也並非發生在我身上。只是過去再久,惡終究是惡,而且鄭國苦苦找了這十多年,其中辛酸,總也要有人負責的。
“……如今鄭家皆為秦人,當守秦法。”我也算熟讀秦律,不必請問廷尉也知道拐賣人口是個什麼處罰,遠比現代法律嚴苛,略賣人者磔。磔,車裂也,傳說中的五馬分屍,嫪毐就是這麼死的。不可謂不重了。
這個年代的律法,肉刑都是帶着原始的血腥氣,是不能與現代法律相提並論的。
嬴政沉默了一下,我有點奇怪,才聽他開口道,“那便將此事交由廷尉處置。此外,寡人會將洛陽封給你父親。”
這是兩句看似毫無聯繫的話,但我未加思考便明白了其中邏輯。鄭家是我的母家,封賞我的父親,可以讓秦國上下知道,此事只局限於旁系一脈,以免這等醜聞影響到我和扶蘇。
作為郡縣制的擁護者,多年前嬴政就當著我的面說過“列土封國、自有其弊”,除了一開始的嫪毐、呂不韋等人之外,嬴政親政掌權之後,就沒有再封過封君。
“王上不必如此……”
“鄭大人修建的水渠使關內連年豐收,確實為大秦立了萬世之功,還有人提議將水渠以他命名。”說到這裏他又淺笑了笑,“況且,他是你的父親,寡人的岳丈。”
我抿唇也笑了,“我想起一句話。”
“什麼話?”
“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我笑着背出這幾句詩,“好在,我也沒有什麼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