苘草薈薈4
在屋內剛剛相認的父子並不知道外面的動靜。
鍾薈如墜夢裏,似幻似真,眼前的父親同記憶里的人不一樣了,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親切的叮嚀像是芙蓉城上空的雨珠,叮叮咚咚地落在他早已乾涸的心田,他死去的心靈似乎活過來了。
“爹爹?”輕如飛絮的聲音仍帶着不可置信的震驚。
鍾父眉眼含笑,手撫上兒子清瘦的臉龐,欣然地應了一聲。
“我兒、好、真好,昨兒爹不該打你,是爹不該。以後我們不學,阿薈不想學,我們就不學了。”鍾父神色關切,好像未有分離一般抓着鍾薈的手說道。
鍾薈聽着腦中迷茫,不知何解。忽而想起父親彌留之際曾強迫過自己讀醫蠱之書。那時年幼,鍾薈無心向學,曾哭訴過數次,後來躲到祖父家就為了避開父親的督促。誰知……
“他記憶有些顛倒,忘了許多事情。”
她似乎說過這樣的話。鍾薈心中百味雜陳,抿嘴壓下苦楚,回握住父親的手,心有所思,“我知曉父親的苦心,不會再耍性子了。”
鍾薈試着問了一些問題,鍾父未有察覺,既不驚訝,也不疑惑:“昨日”分別的小兒,今日就已成年。對鍾薈的疑惑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像當初在案前諄諄教導鍾薈一般,不生隔閡,未有嫌隙。
問着問着,鍾薈突然哽咽住了。他有些不敢和眼前的父親對視,便下意識地撇開了視線。眼前的雲霧散開,心裏的迷霧卻散開了。
這是他的爹爹呀!
為何多年不見,獨居此處?為何同在一城未見一次?為何仍有記憶卻不清醒?為何……為何……幸生卻不告知他一聲呢?
在他聽到江苘的話后,短短几個時辰,他心中的疑慮、責問如低壓的井水噴涌而出。他心中的那個父親,他的爹爹,在一見面時他便明白了。
能相見已是大幸。是他無用才到今時知曉,又何來怨責呢?無關緊要的疑慮就放在以後吧,他們父子還有很多時間,不是嗎?
二人在屋內相談甚久,一個時辰后才相攜而出。
江苘看了一眼接着喝茶,蜀蜻拉着鍾薈往廊亭中走去,走到江苘的面前後,輕輕拍了拍鍾薈的手,“這就是先祖的恩師,阿薈快行大禮。若是沒有大師相救,就沒有我們父子了。”
被催促的鐘薈有些僵硬,想到先前二人的衝突一時間有些窘迫,抹不開面。他局促地站在江苘的面前,心裏嘆氣,正準備屈膝行蹲禮,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托住了,像是風,卻有力,纏在身周。他怔怔地看着江苘。
“行什麼大禮,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坐吧。”江苘倒了兩杯茶推到對面的位置,轉頭示意了一眼。在外站着的草枳點頭揮手讓家僕把人帶上來。
“有箇舊人,蜀蜻見見吧。”江苘說著,人就帶到了。她抬眼示意了一下,問道,“還認得出來嗎?你祖父左使的孫兒,當初和你一起去迷窟試煉的孩子。”
被帶上來的藍芩眼前的蒙帶被摘下后銳利的目光直視亭內。
“蜀蜻!?”果然活着!藍芩吊著的氣終於松下了。然而放下的心卻被裏面的第三個人提起來了。
“夫子?!”鍾薈驚訝地站起,心裏大驚。他立刻地看向守在亭下的小葵,卻見小葵也是一臉吃驚,不似作假。察覺異樣后,小葵立刻看向鍾薈,連連搖頭,“少爺,我沒有送出消息!”
心裏相信自己的貼身侍從,鍾薈卻不知如何向江苘解釋。
夫子他為何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裏?
“藍芩?”鍾父緊蹙眉頭,“我不認識他,也不記得了。”苦思無果,鍾父釋然笑道,“即是舊友,仙祖為何?”
鍾父言意未盡地看着江苘,站在一旁的鐘薈看到自己的夫子突然造訪更是不安。
“他……心術不正,需敲打。”話到嘴邊,江苘臨時換了一個說法。見鍾薈緊張得不行,便讓人給藍芩鬆綁。
藍芩被人壓坐在凳上,身後有花枳和草枳看守,並不敢輕舉妄動,但一手帶大的徒弟坐在一旁也讓他有些微慌神,不過很快又鎮定下來了。
“江先生何意?我不過是唐突拜訪,先生此舉未免太失禮了!”藍芩不敢讓鍾薈有所誤會,只好先發制人。不料,江苘並不應答,甚至,毫無反應。藍芩惱羞成怒,想要拔刀,可惜手摸到腰間,卻是空無一物。
這時,華穎帶着一人匆匆趕來。
劍眉鷹眼,高拔英挺,身上帶着一股沙場的血腥氣息,讓人望而生畏的女人。
鍾薈看到來人直覺是個極難接觸的女子,這樣的感覺就像是軍人。鍾薈想着卻注意到夫子的臉色看到來人瞬間大變。難道這人是……離將軍?
“阿離!你今怎麼來了?”鍾父笑着起身,有些意外下台迎接。
大步上前的離螢看了鍾父一眼,目光很快就轉向藍芩,見對方不敢回首的鼠樣不由得冷哼一聲。
背對着階梯的藍芩看不到身後的人,但額頭已出大汗。聽到那聲冷嘲,藍芩僵直地站起,臉上的表情十分難看,似笑非笑的,僵硬極了。
“離將軍。”
“仙祖辛苦了,蜀蜻的事就讓我來處理吧。其他‘蒼蠅’我也會一併處理的。”離螢朝江苘虛拜一禮,連餘光都沒有看藍芩。
江苘好像沒看到這尷尬的氣氛,讓草枳把抓到的傢伙交由離螢處理。簡單交代了之後就起身準備離開了。
走到亭下時江苘突然停下,側首,似乎就一瞬,又離開了。亭中的人沒有注意這一停步,只有垂首拜禮的離螢臉色微變,進來時的冷硬氣息消減了許多,直身看向藍芩的目光也不再是原先的冷酷。
出了院子,華穎跟在江苘的身邊有些不滿,無奈地嘆氣,“你又說了什麼?這些小事你就別管了。離螢自然會照顧鍾氏父子,大仙還是多關心自己的身體吧!”連揶揄都帶了幾分有氣無力。
江苘有些氣虛地咳了幾聲,“畢竟有養育之恩,也算是鍾薈的半個師傅。離螢正在氣頭上恐失分寸,我才提醒了一下。一句話罷了。”
“你別把自己當成老不死的就行了。”華穎想勸她點什麼又想不出來,只好作罷。
江苘輕聲答應了,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頭,“今日精神好多了,不用擔心。”
華穎收起憂慮,點點頭就離開了。
看着她又往藥房走,江苘停在原地有些內疚。看着難得晴朗的天色江苘心裏卻蒙上一層雲霧。
隕道以來第一次這樣感到無力,這華家數代都折在她的身上了。如今倒是真對不起老前輩了。壞了他的招牌,連他的後輩也折磨了。
一個人走在花園裏,江苘難得想起往事。
站在院子失神許久后江苘被冷風吹醒了大腦,當即打了個哆嗦。不由得苦笑,當初風霜雨雪都看作是身外景,如今一道風都受不住了。世事無常啊!
江苘想打道回府,看見鍾薈和離螢一道出來了。
“這樣我就先走了,明日再讓我家那仨姐弟和你見面。好好照顧你父親。安心在這住下吧,文丞府我會處理的。”在疆場上冷血無情的閻羅王對着小輩叨叨絮絮,比後院的夫侍還要啰嗦。
江苘難得看戲,卻被對方一抬眼給逮住了。
“正好!仙祖也在,你不必煩憂,有事就找仙祖。我和你爹結拜金蘭時便是在仙祖面前立下的誓約。你們在仙祖這住下我也安心多了。”
被狼犬盯上的肥肉倍覺心累,江苘無力擺手,“少叫幾聲‘仙祖’我就寬心了。你早點離開吧。人多眼雜,宮中還有修士,少來為好。”
“如此勞煩先生費心了。”離螢暗笑着行禮離開了。
不便出門送行的鐘薈在院子目送離螢離開。
院子只剩下兩個人,鍾薈捏着手指,不知該說什麼,亦不敢看向江苘。
江苘正想先開口,管事就出現招呼開飯了。
正值正午,江苘便帶人去正廳用膳。進了院子就看到鍾父在門口翹首以盼,一見到鍾薈便笑顏逐開,也不用身邊的小葵攙扶直奔過來。
鍾薈被拉着手,一心二用地和鍾父交談,餘光瞥向走在前頭的江苘。
進屋后,江苘現在主位坐下,華穎和草枳她們隨後在一邊落位,鍾父帶着鍾薈在江苘的另一邊坐下,小葵在身後服侍。
用膳時鐘父慈愛地不停給鍾薈布菜,偶爾叨叨幾句。鍾薈覺得有些熟悉,想了好久才憶起幼時文丞不在,只有他們父子二人一起用膳,身邊沒有侍從就是父親給他布膳的。鍾薈心中溫熱,不禁笑了,也給鍾父夾了菜。
飯桌上一旁是父慈子孝,另一邊卻有虎口奪食的兇相。
剛上桌的涼菜幾瞬間就見底了,乾乾淨淨的就像是飯後洗凈了一樣。華穎抬手還想再夾一筷,手一慢連菜葉子都沒了。好在這時葷菜上桌了。
原本溫馨的父子重逢是不需要小葵上場打擾的,但現在,多一個人夾菜也是好的。鍾薈在心裏默默想到。這些女人的戰鬥力太可怕了!
鍾薈突然看向主位的江苘。
江苘喝着獨一份的葯粥並不參與“戰爭”。擺在她面前的菜也是最多的,大家似乎並不敢動那碟菜。也可能是草枳她們離得遠了?看到又伸到眼面前的筷子,鍾薈掃了對面的草枳一眼否定了這個想法。
大快朵頤的草枳完全沒有注意到對面的怨念。鍾父忍不住開口,“花枳姑娘,吃飯還是要細嚼慢咽得好。”眼神意有所指地看向草枳。
咬着五花肉和鍾父四目相對,草枳有些尷尬,一緊張沒有嚼就把肉給吞下去了。回頭小聲地問自家姐姐,“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搶着“敵軍”停手的時機,花枳正經嚴肅地點頭應了一聲,不用看着菜盤就把肉藏到了碗底,還正義言辭地說,“少吃點,男人家吃得慢,讓讓人家。”
草枳難得有幾分內疚和羞愧,正想體貼地少吃幾塊肉卻見盤子裏只剩下一點肉沫了。正常吃飯的華穎夾了一塊肉頂着草枳的兩眼怒視一口吃掉了。心裏卻是無奈,每次一起吃飯都只能吃肉渣,她容易么?!瞅啥!
“咳!小女人做派,也不知道體貼男人。”草枳無奈地念了兩句,假裝沒看到桌上的人驚詫又鄙視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讓鍾氏父子多吃點。自己吃得速度倒是收斂了一點點。
好在盤子雖然撤得快,新菜上的也速度。但鍾薈倒是真被這些女人的飯量給嚇到了。
他從未和女子一起用過飯,更是從不曾見過這麼驚人的飯量,他看了父親一眼,對方倒沒有十分驚訝,但臉色也不是很自然。
這四個女人只有江苘的飯量最小。比他吃得還少。
三番五次似有似無的目光打量,江苘無意抬頭,偏偏和他對視了一眼。一觸即分,對方顯然慌得不行。江苘沒有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