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咬鉤
五十六、咬鉤
幽州城,天風驛站。
郭業槐從總兵府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幽州城雖然與京師相隔千里,但是作為兵防要塞,京師每年也會遣派官員來此,一是作為巡查,二是體察民風民情,再將所見所聞帶回京城。
驛站門口駐着兵,這些都是郭業槐在京中親自挑選的,其實丁奎在郭業槐來幽州之時,就詢問過是否需要增調衙門的人手前去驛站為其增強保護,但是被郭業槐以人多眼雜、過於招搖的理由婉拒了。他說自己本身前來幽州體察民風民情也是應了陛下的意思,要一切從簡,不能勞民傷財,給知府造成麻煩。他這話說得極是講究,丁奎沒有反駁的理由,便只能作罷。
可是任半山的死讓他徹底害怕了。
最早任半山來驛站,其實是他親自邀請的,結果沒想到,他自以為一切順遂的幽州之行會因為任半山的出現而運勢急轉直下,他非但沒將這個會拍馬屁、阿諛奉承的“跟屁蟲”徹底收為麾下,還因為帶他逛了兩次妓院,而引來了殺身之禍。
郭業槐幾乎覺得自己死裏逃生,是任半山先一腳踩進了鬼門關,回頭給自己提了個醒,讓他警惕身邊的一切。那由素蘭和凡心混合而成的毒物,讓郭業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回回喝酒吃肉他都讓身邊人先試,隔上片刻才敢動筷子。他只要一回憶起自己被五花大綁地帶到知府衙門、被靳王質詢的那一幕,一想起靳王端着燭台看向自己的眼神,郭業槐就總覺得自己從身到心都涼透了,那個人當時的眼神真像是索命的鬼煞,要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渾身是血地躺進棺材裏,而靳王,就是為自己釘死棺蓋的那個人。
因此,天風驛站從任半山死的那一天起,就徹底換了血——從掌柜、到下人、到周圍一切食鋪都被他遣散,整個天風驛站彷彿變成了他一個人的地方。他在這裏行進行出,見人會友,都不必有所忌諱。
可是今夜,天風驛站還是迎來了兩位不速之客——這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那個腳還有點跛。
郭業槐走進私以為“固若金湯”的房間的那一刻,心都涼了,他被一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從門后閃出的人,被窗紙透過的光暈映出輪廓,郭業槐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那人是誰。
“你別出聲,哥兩個就不殺你。”
郭業槐下意識地沒有掙動,繼而古怪地笑了一下,“這不是吳家二哥嗎。”
吳大倒是沒想到郭業槐會一眼認出自己兄弟,他從黑影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不禁愣了一下,“你認得我兄弟?”
吳家這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胖的這人腿有點跛,矮瘦的這位嘴歪眼斜,幾乎只需要一眼,就過目不忘。郭業槐在官場閱人無數,要是連記人的這點本事都沒有,那他再難混跡仕途了。
然而此時,一柄快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就算平日再怎麼囂張,此時郭業槐都不敢在閻王爺面前造次,於是他對着吳大賠禮似地笑笑,“上次在北境的黑市上,吳三哥帶着這位兄弟與我見過,我還請兩位喝過酒呢,毒蛇膽的烈酒,一兩銀子一杯呢。”
吳老二笑了笑,“算你好記性,那次老子戴着帽子,你都能認得出。”
“兩位兄弟英武不凡,即便喬裝改扮,也難掩英雄氣概啊。”郭業槐極會賣弄這一手,一番話倒是把吳老二說得心花怒放。
然而,吳大終究更精明一些,他沒有被郭業槐的花言巧語說動,“少廢話,當時老三是帶着老二去的北境,跟郭大人也是在那相識的,但是那次老三沒帶我去,所以你說的那什麼一兩銀子一杯的蛇膽老酒,我沒喝到,跟你倒是沒那酒桌上的交情。”
郭業槐轉了轉眼珠,對吳大說,“你雖然沒去北境,但是我托他二人送回吳家寨的東西……你也見過吧?”
吳大的眼神像是從泥沼中掙扎而出的蠍子,狠厲毒辣,“你送來的金銀細軟,能換回吳家寨的幾百條人命嗎?吳家寨亡了……連條狗都沒活下來。”
吳大猛撲過去,一把甩開吳老二的刀,將郭業槐撞在門上,他按住郭業槐的脖子暗暗使了力,吳老二擔心吳大發起瘋來,手下沒輕沒重,真將郭業槐掐出個好歹來,忍不住上手扯了一下吳大的胳膊。結果,就是這麼個不顯眼的動作,被郭業槐看見了,他一早就猜測兩人此次前來其實不是問罪的,但是不敢確認,吳老二一個拉扯的動作倒是徹底印證了他心底的猜測——這兩個人確實有求於他。
郭業槐盯着吳大陰毒的面孔,倒是徹底不怕了,吳大掐着郭業槐的脖子一點一點地加力,“我清楚得很,吳家寨被滅寨的事,你脫不了干係!”
郭業槐止不住笑起來,他笑了一會兒,把吳大這個慣笑的人都笑毛了,吳大揪着他的領子,罵道,“他娘的,你笑什麼!?”
郭業槐笑了一陣,才慢慢停下來,他看着吳大,再瞥一眼吳老二,“哦對了,你們那個叫鴻……鴻鵠對吧?一個爛進地底下的地方,什麼蛇蟲鼠蟻都能逞英雄了,後來我聽說你們寨子反水,整個鴻鵠被燒得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山門,你們這些看門狗,不過是淪為了喪家犬而已。”
“你!”吳大下了狠手,攥住了郭業槐的脖子,幾乎能聽他嗓子裏冒出的撕扯聲。
“別!別殺他……”吳老二趕忙去扯吳大的手臂,“老大,你別殺他,咱們得跟他討出城的牌子,咱們得出幽州!”
此話一出,吳大立時一怔,果不其然,郭業槐聽了這句話后立刻得逞似地笑了笑,“原來兩位不光是喪家犬,還是無路可逃的喪家犬。”
吳大暴怒,“少廢話!把通行令牌交出來!”
郭業槐收起笑意,瞥了一眼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指,“你鬆開我,我給你拿。”
“別鬆開他!”吳老二喝道,“你說在哪兒!我去拿!”
郭業槐伸出手指了指床邊的矮櫃,“第二層。”
吳大沖吳老二使了個眼色,吳老二立刻跑到床邊的矮櫃前,從矮櫃第二層拿出了一個令牌。
“大哥,拿到了!”吳老二沖吳大晃了晃手中的令牌,吳大一把搶過牌子,塞進自己懷裏,“我拿着!你去綁他!”
吳老二瞪着他,一時間沒動手。吳大踹了他一腳,“你愣着幹啥?還不過來綁他!”
吳老二隻帶着個聽人命令的腦子,只能身體力行,湊過去綁郭業槐。而吳大回頭看了吳老二一眼,厭棄地白了他一眼,一瘸一拐地去翻屋裏的柜子。
郭業槐看了一眼正在綁自己的吳老二,低聲說,“吳二哥,你聽我跟你說個事兒。”
吳老二警惕地看了郭業槐一眼,下意識地說,“老狐狸,才不上你的當!”
“你附耳過來,信我,你聽了,能保命。”郭業槐抬了抬下巴,指了指正扒着珠寶箱的吳大,提醒他道,“你瞧你哥這瘋狗的樣子,見着點爛肉就發癲,回頭他一隻腳踩進了鬼門關,難道你也要陪葬嗎?”
吳老二一直以來就不怎麼穩固的心神終於蠢蠢欲動,“你什麼意思?”
郭業槐雞賊地笑了笑,在吳老二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吳老二眼神一凜,瞬間閃着寒光。
這時,吳大終於背着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走過來,“這老賊果然藏了一柜子的好東西!”
吳老二點了點頭,最後檢查了一下綁着郭業槐的繩子,舉起手,猛地砸在了郭業槐的后脖子上,郭業槐當即翻了個白眼,倒頭摔在了地上。然後他站起身,去接吳大的包袱,卻被吳大一手擋開了,“滾遠點,想拿了東西跑路?!你想都別想!扶着老子走!”
吳老二咬了咬牙,隨後轉頭“欸”了一聲,扶着吳大的胳膊,兩人遂從二樓翻窗,踩着房梁,迅速逃離了天風驛站。
深巷中,吳大一瘸一拐地緊跟着吳老二的步子,總覺得吳老二隨時想要甩開自己似的,“你、你慢點……”
吳老二回過頭,極其厭惡地看了一眼這個一直粘着自己的臭蟲,厭棄地說,“你快點,那老東西一會兒醒了,滿城抓咱們!”
吳大扶着泥牆,抱着個沉甸甸的包袱,歇斯底里地粗喘,“看你慫的那個樣子,你跑、跑那麼快……就算出了城,沒錢不照樣跑不遠!你個慫蛋玩意!”
吳老二快步走回來,抑制不住地瘋叫,“你他娘的再說一遍!”
吳大衝著吳老二“呸”了一口,唾沫星子噴在吳老二的腳面上,“慫蛋,被那老東西一嚇,尿都滋出來了!”
吳老二隨即吼了一聲,再也抑制不住,一拳砸在吳大的腦袋上,吳大未料到他瞬間出手,一下子被他砸懵了,幾乎是憑着本能,反手拿包袱去砸他,吳老二的眼睛如浸了血毒,似乎要將眼前的這個人一口一口咬盡,再將他的骨頭一併啃碎。
吳老二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往日裏來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兄弟,竟然在頃刻間,變成了令人生厭的畜生,他覺得幽州這張網實在是太大了,他只是嵌在蛛網上的一隻飛蛾,如果只有一個人能夠衝破蛛網活下去的話,那這個人必須是自己。
於是他咬了咬牙,牙齒碰着舌頭,竟然適時地勾出了鮮血,血腥味讓他的大腦愈發興奮,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吳大的身邊,蹲下身,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吳大像是一頭待宰的羔羊,這個平日裏壓在自己頭上可以隨意嬉笑怒罵的狗東西,如今真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苟延殘喘。
“別……別……你一個人……出不去的。”吳大覺得自己的頭說不定被這人砸了個洞,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些溫熱黏膩的液體,他急喘了兩聲,才發現方才吳老二砸自己的那一拳,其實用的一塊閃閃發光的金錠子。
吳老二也學着吳大平時那討人厭的笑法,抑制不住地低笑,“我一個人出不去?”他伸出手拍了拍吳大的臉,然後從他懷裏掏出了方才被奪去的令牌,“我讓你死得明白點,方才那老東西說了,這令牌只管一個人出城。”
吳大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盯緊了吳老二,口中糊糊塗塗地冒着污言穢語。
正當吳老二從懷中掏出刀子,準備往吳大心口捅的一瞬間,忽然,熟悉的笛聲再次響起——
“啊!!”吳老二嚇得往後退了兩步,“誰?!”
那笛聲在靜謐的巷子裏冒着血氣,直往吳老二的耳朵里鑽,驟然間,松林中那古怪的聲音彷彿又在耳邊響起,那些橫七豎八慘死的屍體,像是瞬間將吳老二的口鼻封住一樣,那些蠱蛇變成了纏繞在自己頸肩的索命環。
他窒息般地驚叫一聲,慌亂間不忘從吳大手中搶過包袱,轉身撒腿狂奔,一邊跑一邊嘶聲尖叫,不一會兒便消失在深巷中了。
這邊,吳大早已經被砸得不省人事。
從他身下竄出的紅色小蛇,繞着他的肩膀來到鼻尖,蛇信在那血糊糊的眉間掃了一下。
“噝——”
這時,巷尾的少年似乎已經站了很久,他走到吳大身邊,沖小蛇噝了幾聲,紅蛇似乎很不開心地回叫,卻終究抵不過少年銳利的眼神,縮頭縮腦地收回蛇牙,蜿蜒而去,片刻后,便纏在了少年的手腕上。
“李大哥,要追嗎?”
李世溫走過來,低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吳大,沖小敏說,“追,留活口。”
小敏立刻點了點頭,快速往吳老二跑掉的巷子裏跟去。
安平王府。
初九打發了幾個幹活的下人,去書房檢查了一下門鎖,然後打了個哈欠,往後進走去。
南苑一時間沒了人聲,只雪鷹站在房檐上練嗓子。
花壇中隱隱約約傳來聲音,一個黑影從花壇中閃出,腳步頓了一下,然後快步來到書房前。
書房的門上了鎖,他快速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把鑰匙,打開了房門。他似乎知道今夜這樓中沒人,靳王不在府中,剛才那個一貫討人厭的少年也因為無所事事而先行一步,回房睡覺了。
今夜是逃走的好時機。
那人走進書房,滿牆的書卷味嗆得他咳了兩聲,他熟悉這間房子裏的一切,所以他根本沒有理會那滿牆的書,而是熟門熟路地走到書案前,拉開了一側的抽屜,一一尋找,可是那三個抽屜里除了幾本書和幾捲紙以外,什麼都沒有。
忽然,藉著月光,也不知道是他下意識的反應,還是僅憑直覺,他彎下腰,往床下看了一眼,床下似乎有銀色的光忽然閃了一下,他屏住呼吸,伸出了手,整個右臂都摸到了床下,他摸索了片刻,終於摸到了一個木盒子——
原來藏在這裏。
那人快速拿穩盒子,猛地向外抽出,可就在抽出的一剎那,那個銀色的鐵夾像是張着血盆大口的猛獸,一口將那人的手咬住了——
只聽“啊”的一聲慘叫,王府吊樓的燈火全部被他的慘叫聲喊亮了。
緊接着,書房的門大開,早就埋伏好的眾兵嚴陣以待,手持火把陣列兩邊,初九帶了兩個兵走到床邊,一把將那個趴在地上滿手是血、正疼得慘叫的男子制住,當初九一眼看清那人是誰是,忽然大驚失色,“李寒?!怎麼是你?!”
這時候,靳王緩步走進書房,初九來不及收起驚愕之色,只能回身沖靳王道,“王爺,‘耗子’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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