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心弦

第五十五章 心弦

五十五、心弦

胡立深咬着嘴唇,默默地遞給了二爺一張被揉得稀爛的紙片。二爺小心翼翼地展開后看了一眼。

“十六,三十,一百,二十六,十八,五十一。”胡立深已經將這些數字背下來了,但是他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在哪兒找到的?”薛敬拿過紙片來回看了一眼,問道。

“在我上衣貼身的口袋裏。”胡立深苦笑了一下,眼淚又要落下來,“夾在一張銀票里。那銀票是官府給的撫恤金,退下的老兵都有。我哥領到后,就順手塞進了我貼身的口袋裏,說讓我收着,回頭給我娘。”

二爺像胡立深招了招手,胡立深走過去,蹲他腿邊的石階上,雙臂抱着雙膝縮成一團,“我和小舅其實是來幽州接我哥回家的,我哥在幽州當了三年的兵,一天都沒回過家,我爹死得早,我娘等了三年,盼了三年,終於等到我哥退伍,好不容易可以一家團圓,接到信兒的時候,我高興,我娘也高興,我娘就讓小舅帶着我進城裏看看,順便把我哥接回去。見到我哥的那天,我本來以為他會和我一樣興奮,你都在幽州待了三年了,你不想我,你也想娘吧。”他喘了口氣,幾乎將呼出的白氣變成了血淚交織的雨霧,“我哥說,他想,但是他也捨不得幽州,捨不得他那幫兄弟,那天晚上,我們說了很多話,但有很多,我都沒聽懂……第二天一早,我們本來是打算吃完早飯就離城的,就在那個食坊里,我們遇見了隔壁桌子的一群新兵,後來……後來……”

胡立深再也說不下去,他抓着褲子慟哭起來,那聲音倒像是天邊離群的孤雁,凄厲的哀鳴。

“我不敢回家……”胡立深咬着舌頭,似乎舔着血味,能緩解人的哀痛一樣,“都怪我,如果我不嚷着去吃滷味,我哥可能就不會死了……”

說到這裏,他的拳頭抑制不住地砸在自己的腦袋上,邊砸邊吼,停不下來。二爺立刻伸手,一把抓住胡立深不斷捶打自己的拳頭,用力地壓制住,“聽我說。”

這人的聲音似乎天生帶着蠱惑,胡立深呼吸一頓,心底翻起的巨浪似乎瞬間被這人低沉的嗓音撫平,他仰起頭,盯着這人的眼睛,仔細聽他說話。

“不要為一個悲劇的發生找尋可能挽回的理由,你儘管心痛,儘管悲傷,把他放在你心裏,一輩子記住他,但是不要陷在仇恨里,更不要將這禍事的遺恨轉嫁到自己身上。”二爺溫和地笑了笑,“簡單來說,這不是你的錯,萬萬不要傷害自己。”

胡立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靳王伸出手,將那人垂落在椅子旁邊的左手在廣袖中輕輕地握住,安慰似地扯了兩下,似乎千言萬語都點在心尖上,二爺說給胡立深的話,倒像是也說給自己一般——世間滿目形形色色的人,總有些意外與當事者牢牢捆綁,密不可分,有人說那是老天爺開給世人的玩笑,因為禍事好像總伴隨霜雪,留下旁觀的人扼腕長嘆,卻不想,禍福總是相依相傍,大喜之後總見大悲。

人吶,總還是要抱着一份釋然去面對這方亂世的,否則就只能被這世道牽着,在荒蕪的人間顛沛流離——朝陽、雨雪、驟風、雷鳴……人生從來喜怒無常,與天地色變一樣。

胡立深到底是聽懂了,他擦了擦眼淚,嘶啞道,“我哥不像我,跟着村裏的先生讀過書,他沒識過幾個字,因為每月要領銀錢,所以他只學會了認數,每回寫回家的家書都是讓身邊會寫字的兄弟幫忙抄下來寄回家的,然後我再念給我娘聽。所以我看不懂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

二爺點了點頭,對他笑了笑,“你……為什麼告訴我們?”

“不知道……”胡立深好像確實被問住了,緊接着,他便反問道,“我是不是不應該這樣輕信別人?”

他到底是行動先於腦子,將殘紙拿出來的舉動也出於本能,並沒有真正過腦,否則在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中,若身邊這些人都別有用心,那他的確是將自己釘在了砧板上。

然而,二爺此番也的確算是“別有用心”,待胡立深說完離開后,他便由薛敬幫着回到房中。

紙條的事被發現,倒是兩人始料未及的。

“你來叢中坊,原本是不是有什麼事?”二爺問他。

薛敬“嗯”了一聲,說,“我今天在王府的庫房,發現一個稀奇的事。”

“哦?”二爺奇道,“我記得你是不屑於自家寶庫的,怎麼這時候去查賬?”

薛敬冷不丁被他這話揶揄了一下,不禁苦笑道,“二爺,我斂財可都是為了留後路,那些寶物雖然可恨,關鍵時候,卻也能救命。”

二爺伸手按住他,“不說笑了,你講。”

“我忽然去庫房查賬,是因為五哥昨夜的一句話。”薛敬正色道,“他說——庫房後頭的牆上有個偏門,這幾日有人每天夜裏都去。”

二爺安靜地聽着,等他繼續說。

薛敬繼續道,“這句話倒是引起我的注意了。我今天去五哥說的地方看了,那個‘偏門’其實就是一個狗洞,被雜物和灌木亂七八糟地掩着,一看就是有人故意弄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夜裏從那‘偏門’中進庫房偷東西?”

薛敬搖了搖頭,“我看着不像是從外面進來的人,倒像是王府里的人,這幾天他都在不斷地踩點,恰好被躲在房頂上的五哥看見了——我想,那個‘偏門’被他用心掩藏,也是為了盜取之後能及時逃跑。”

“那你的庫房中,丟了東西嗎?”

“丟了一枚玉佩。”薛敬低聲說,“因為都是翡佩,顏色和大小都和龍鱗佩很像,乍一看,倒像是同一枚。”

“你是說,那人想偷龍鱗佩,卻拿錯了?”

“有可能。”薛敬道,“也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龍鱗佩長什麼樣子、放在哪兒,只是偶爾聽我或者別人說起,知道這是藩王所用之物,只要刻了安平王府的祥雲印,就成了‘通關文牒’,就能在北方暢行無阻。”

二爺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想了想,道,“玉佩還有幾枚?”

“這樣的玉佩一共有九枚,翡做的就只有兩枚。”

“玉佩擺到書房了么?”二爺細緻地問道。

“擺了。”

“那丁奎那邊……”

“口信已經帶到了。”

二爺點了點頭,笑道,“那殿下可以歇一歇,等魚上鉤了。”

薛敬湊他近些,不禁低笑起來,“你怎麼知道我擺去書房了?又怎麼知道我給丁奎帶了口信兒?”

“這不難想。”二爺道,“你忽然選在正午時候查庫房,讓府中過往的下人都盯着,便是已經將風聲放了出去。那人看見你發現玉佩丟失,還不立刻尋找,便會想,這一定不是真的龍鱗佩,就知道自己偷錯了,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定會鋌而走險,再偷一次。”

薛敬對於二爺的“神機妙算”早已經習以為常,他便只是笑了笑,從拎過來的包袱里,拿出了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袋子。

“這是什麼?”

“我今天查庫房,發現了這個。”他從袋子裏拿出了一個卷好的腰帶,“我覺得適合你。”

二爺看了一眼,稍顯遲疑,“不必。”

“你看看這帶鉤,”薛敬絲毫不理會他嫌棄的臉色,手持那籽玉鶴鉤,道,“總比你那綁着的帶子好用。”

二爺還想拒絕,卻忽然被他的手從背後撐了一下,下一刻,那人便得寸進尺地解了自己腰上的帶子……

“胡鬧……”二爺按住他的手背,“幹什麼?”

“不幹什麼,”薛敬坦坦蕩蕩地沖他笑了笑,“換一下,你別壓着我的手。”

結果薛敬的手指一動,正好按着自己的腰眼,“噝……”

“怎麼了?”

“……”

細密的麻癢忽然順着背脊攀沿而上,二爺不由自主地往後撤,卻發現這麼不尷不尬的一個後撤的動作,卻正好將薛敬按在自己背後解扣的手壓得更死了……

“你不松,我可拿不出來。”

“……”

“二爺,換個腰帶而已,沒必要這麼緊張。”靳王無辜地看着他,“以前不都是我幫你系的,怎麼現在不肯了。”

二爺慢慢抬起身,讓出他的手,“以前是以前。”

薛敬壓低了身,不由分說地從他腰間抽出那根腰帶,隨手放在一邊,然後雙臂環過他的腰,將那栗色腰帶系在他的腰上,將乳白色的鶴型帶鉤利落地鉤在另一側的孔中。

薛敬這一系列的動作行雲流水,自然而然。他為二爺系完之後,手沒有即刻收回,而是在那鉤住的帶孔上摩挲了片刻,緩緩道,“在我看來,以前和現在沒什麼區別,是你的心境變了。”

“……”二爺有些難耐地微微蹙眉,隨後他遲疑地沉默了片刻,竟然少見的“失語”了。也不知道是對方的哪句話戳到了他的心裏,讓他仔細斟酌了片刻,竟忘了反唇相譏。

可偏偏這無端的、有些曖昧的動作近來頻繁出現,讓他的心臟不由地亂跳了幾下,難以自制地往那“失控”的方向去想。

“……你不該如此。”

薛敬看着他,鎮靜地問他,“你是不是又想說‘我的真心不該用在你身上’這類的話?”

“……”

薛敬有些詫異地看着他,輕聲道,“那日你說這話時,我險些被你蒙過去了,回去后仔細琢磨了琢磨,覺得你這話中儘是破綻。我的真心愿用在誰身上,怎麼還是你能控制的呢?你知道嗎,那天,是我離開九則峰后,過的第一個上元燈節,我沒有靖天的記憶,那座城離我實在太遠太陌生了。我隨軍征戰的這三年,每次到了這一天,都會圍在篝火邊,聽那些將士們講自己的家人、愛人、兒女……對於出征打仗這件事,有人情願,那是為了信仰,有人不情願,卻迫於無奈、迫於生計,他們問我,我是為了什麼而上了戰場,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

二爺沒有看他,而是一動不動地聽他說的話。

“第一年,我剛剛離開鴻鵠,我覺得你不要我,所以我賭氣,所以我當時說的是……為了轟轟烈烈的殺一場,戰死又何妨;第二年,我不氣了,他們又問我同樣的問題,我記得我的回答是……”

“殿下……”二爺忍不住想打斷他。

“……為了那個人能想起我。”

“……”

“今年,沒有上戰場,”薛敬壓低了嗓音,貼着他的耳邊,“即便你說的話像刀子,我也覺得解氣。”

緊接着,他果然看那人的眼神驀地縮了一下.

“因為這裏是幽州,是我的地方,你再趕不走我了。”說完這句話,薛敬便直起身。

二爺低下頭,看了一眼腰間的腰帶,這人的一番話說的極是尋常,卻讓他的心無端觸動了,那原本平靜的心弦一旦被撥動,隨之而來的便是意料之外的曲聲。然而,這段曲子在冷靜的沉思之後戛然而止,他那不受控制的心跳也在快要踏出斷崖的瞬間,因為極端的剋制而轉危為安。

然而,長時間的沉默有時可以緩解氣氛,有時卻也能夠讓僵持失衡。

“我……”

“你……”

他們異口同聲,兩個字幾乎瞬間撞在一起。

靳王拼着所剩無幾的耐心,想要抻得久一些,試圖懲罰一下這個一直以來在自己的心口“動刀”的人。然而,僵持得久了,他又不爭氣地心軟了,看着二爺端正地坐在那,眉間似皺未皺,薄唇輕輕抿着,心思又不知道飛向了哪個不着邊際的地方。

靳王在心裏嘆了口氣,自己終於還是不忍心這人為難吶……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蹲下身,伸出手,輕輕地按了一下那人輕皺的眉頭,“我沒有別的意思,說這些,也不是要給你增加負擔,你看你,坐在這一不說話,我就擔心你瞎想,你這心裏啊,好像把全天下都裝進去了,卻獨獨落了我。”

二爺抬手,拿開薛敬碰着自己眉間的手,卻沒有丟開,“我是沒想到……”

靳王笑着問道,“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三年前的那個除夕,竟然變成了傷到他的那把“刀”。

可是這句話,二爺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出來,他轉而摸了摸系在腰間的腰帶,生硬地轉了話頭,輕聲說,“這個……我收下了。”

薛敬愣了片刻,終究沒等到他要等的那句話,不過,他暫時也不再糾結於此,而是點了點頭,笑說,“喜歡就好。”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這裏,你暫且不收也罷,便只能暫時用這些身外之物哄你高興,等你什麼時候收膩了,再回頭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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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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