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三章 問鼎之戰(10)
四六三、問鼎之戰(10)
烽火台燃起的狼煙灼灼百里,如白日焰火。
牧人谷中軍帳彙集祝家軍所有將領,從清晨到傍晚,將所有戰時的利弊分析完備后,又仔細布好了作戰規劃,可直到日薄西山,第一批打入瓮城的敢死隊——“孤鷹”的名單,卻遲遲未能擬定出來。
“孤鷹”是謂有來無回的蒼鷹,他們將在騎兵和步兵的掩護下,藉助攻城器,攻破護城河第一道防線,打入“瓮城”。
“雲州的‘瓮城’是在南正門外再造的一個封閉城。”祝龍在鋪開的城圖上圈出瓮城的位置,朗聲對眾人道,“‘瓮城’是打進雲州主城的關鍵。自古凡有‘瓮城’的城門,出入主城門時都要調轉方向。雲州的瓮城城門在正對主城門的右側方,曲折而入,蜿蜒而出。‘城門橋’雖大多是‘平橋’結構,但云州的‘城門橋’是幾座‘浮橋’相連,臨時的,咱們攻城的時候,蕭人海必然會撤掉浮橋。所以第一批‘孤鷹’攻近城門橋時,需鋪設木棧,供後面的將士過河。老馮,‘孤鷹’的名單還沒確定嗎?”
那位姓馮的老將重重地嘆了口氣,“差約足足五百人。”
祝龍臉色一沉,“這麼多天了,怎麼還沒定下來?眼看攻城戰在即,‘孤鷹’的名單卻遲遲不定,都幹什麼吃的!”
眾將立即跪地,卻一個字都答不上來,祝龍也不好再沖眼前這些將領發難,因為這些人的名字早已刻在“孤鷹”的前排名冊上了。
馮老將感涕道,“王爺,大當家,是末將領兵不利,帶出了這麼多貪生怕死的廢物,實在有負二位重望。”
靳王起身走來,“畏死是天性,不怪他們。老馮,將簽了生死狀的名單給我一份。”
馮參將連忙將名單遞給靳王。
靳王翻了翻名冊,瞭然道,“我軍自燭山招兵以來,雖然絕大多數募來的兵士是為報國讎家恨、施展抱負而來,卻還有一部分是為討活口生計。他們來自北境和西沙的不同區域,與雲州這座城締結的情感不深。”他於案前踱步,揚起手中的名冊,“本王仔細瞧了這份‘孤鷹’的名單,目前肯簽字的,八成以上都是雲州人。”
祝龍深憋了一口氣,一拳重重地砸在案上,“背軍走者、不戰而降敵者,定斬不赦。貪生怕死之輩不配為軍,難道軍令是擺設嗎?”
“軍令如山,自然不是擺設。”靳王沉默地掃了眾人一眼,轉回案前,提筆,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了“孤鷹”名冊的最前列。
祝龍大驚失色,箭步上前,“王爺!您這是做什麼!?”
眾將臉色劇變,膝蓋全都砸在地上,駭然勸道,“王爺,不可!”
李世溫快走過去,二話沒說,也要起筆,卻被靳王按住,“鹿山,把他拉走,不像話,在這湊什麼熱鬧!”
鹿山將李世溫拽離,按住他的雙肩,才能勉強將他固定在原地。
靳王將筆一擱,孤注一擲道,“瓮城之戰,本王決定親自領兵。本王決議已定,諸位無需再勸。各位將軍務必將撫恤備好,戰後定要親手交到勇士們的家眷手中。祝龍,叫大軍正列于軍門之前,將這份名單誓師於眾。願意參戰的,將名字劃下,不願的,此刻離營,不算逃兵。”
胡笳低鳴,戰心悲切。
軍門之前燃起烈火,眾將聆祭師之言,心原都如電光過境,怒走石沙。
“眾將列隊,惟願海晏河清,遠安邇肅。
雖烏合之眾,蜂屯之徒,其命猶如朝菌蟪蛄;
然盛蒸於烈日,好過老死於哀雪。
兩軍對陣,斧鉞震天,飛泰山之形,動神風之勢;
烈風蕭蕭,拔木揠草,兵不血刃,謂我寧安。”
入夜,起南風。
祝龍來到中軍帳,見靳王正在精心打磨一段已削了幾日的牛皮,他緩步走過去,低聲道,“王爺,誓師之言奏效,眾將見您竟是攻打瓮城的先鋒,均感欽佩,如今‘孤鷹’的人數已經夠了,但末將還是擔心……要不,讓我替了您,去打瓮城吧。”
靳王將籽玉鶴鉤穿在打磨好的牛皮上,牢牢繫緊,從容道,“祝先生也曾效命軍中多年,那掛上戰牌的名字,哪有撤下來的道理,本王不成逃兵了。”
“……”祝龍濃眉蹙緊,憂心忡忡,“可您是主將,主將最忌軍陣前不顧一切,孤身涉嫌,想必季卿也囑咐過您吧。”
靳王停了手中的動作,抬頭看着他,“他是囑咐過,可此戰對我二人而言,至關重要。若他真落到了蕭人海手中,又讓蕭家軍以人命相要挾,望月樓下,我還能再看他一眼。”
祝龍簡直猶如被驚雷劈中耳蝸,還欲再勸,卻被疾衝進來的鹿山打斷了。
“王爺,你快來一趟難民營!”
“什麼事?!”
難得見鹿山如此急切,臉色都因為激動而泛起紅潤,他嗓音沙啞,全身甚至都在微微發抖,“說、說不明白,你還是自己去看吧!”
靳王和祝龍相互看了一眼,兩人不敢耽擱,連忙隨鹿山來到了牧人谷西北側的難民營。
遠遠地,還未到營前,薛敬就看見牧人谷低洼的盆地里黑壓壓地跪了幾千號人,他們手執斧鉞,整整齊齊地跪於戰旗之下,與方才軍門前誓師的兵眾竟是同一個跪姿。
“他們這是……”薛敬全身一滯。
李世溫眼眶發熱,回身將一份名單遞到靳王手中,“啟稟王爺,被您從穹頂解救的三千勇士,自願成軍,願加入‘孤鷹’,隨您攻打瓮城。”
靳王全身劇震,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名冊時,像是被赤誠的烈火燙了雙手。
名冊染血,三千勇士以血成墨,將自己的姓名和籍貫一筆一劃地刻書於冊,他們來自五湖四海,甚至有些人無名無姓,便以畫、以手印、以墨點替代,男女皆有。
心甘情願,萬眾一心。
這些人曾經被困於穹頂下不見天日的泥籠,原本不抱任何逃出生天的希望,卻沒想到,牢門上的鐵鎖竟被熊熊烈火轟然撞斷,三千六百名鬼獄囚徒得此重見天光的機會,終於在這片草澤中,相識了不分貴賤的彼此。
靳王兀自動容,沉聲道,“本王說過,諸位來去自由,救你們,非是為徵募此戰。”
眾人卻以掌心伏心,這一跪,俯仰於天地。
既然身無片縷,便只能以命相贈。
沒想到當年未央舟上,靳王無意間一句石破天驚的承諾,非但從丑市船主手中奪回了鎮守一方的燭山銀槍,救下了三千六百名知恩重義的勇士,還換得了如今這支向死而生的仁者之師。
“蜉蝣生於夏陰,未曾有幸惜別冬雪,卻無礙諸位問鼎春秋。”靳王深吸了一口氣,按下如雷般震蕩的心鼓,抬頭看了一眼旌展的方向,終沉聲下令——
——“鳴鼓,攻城。”
低沉悶烈的戰鼓震碎了天邊的陰雲,徹底點燃了北境狼煙。
雲州攻城戰最後動兵,終於轉動了象徵著中心“戰圈”的齒輪。
第一道火信於黎明前傳至富河大營,讓正坐立不安、急等牧人谷戰信的陳壽平稍稍鬆了口氣,靳王未以感情用事,撐到最後一刻,還是按原計劃攻城了。
於是,陳壽平親自攜大軍沖抵雲州碑界外,以強兵壓制蕭家軍增援雲州的補給大軍;蕭圖逼不得已放棄陸運,沿途征繳漢民漁船,妄圖輾轉桑乾河水路,過瀾月山林挺入碑界,不料竟被早就蹲守在瀾月的胡立深帶先遣軍逮了個正着;
靈犀渡口被定縣的傅聲傅大人徵調為臨時調轉戰資的港口,行徑船運全部停扣篩查,港口負責轉運糧草、徵調官船民|運,以及派發來往自幽州和關內的戰信;
最外圈,林竟聽從軍令,以三十萬大軍不遠不近地壓兵倫州南門,卻並未急攻冒進,而是以小股戰力不斷騷擾從蛇尾河入倫州城的水路,旨在拖住飲血營的步伐,暫且不與楊輝正面相抗;
倫州城內,葛笑和藍舟則攜葫蘆巷的義軍聲東擊西地點炮,飲血營大軍受阻,戰力不得已於城內外分散,如此忽遠忽近地游擊,竟然令飲血夾“適合近戰、不宜遠攻”的缺點暴露無疑;
於是,無論蕭人海多少條泰山般壓頂的“援兵令”送至倫州督帥府,楊輝也當他殺神的軍令是個屁放了,只為固守雲州城門,絲毫沒有增兵援雲的打算。
烈衣最初時設計的“四方戰”本意是隨“南水”而動。雲州鬼門殲滅之後,北境三個“戰圈”相互牽制,又各自分離,徹底將雲州攻城戰變成了對決的兩支孤立軍,遠近無援的南北兩方,“水辰”“熒惑”之師殊死相剋,戰力懸殊不甚。
火入月守,南風起;
色惡,客軍敗;色明,客軍勝。
今夜烏雲散盡,月明星稀。
攻城號鼓同時震響了死寂沉沉的雲州城。
半月之後,城內再次開戰。
蕭家守城軍列陣於瓮城的箭樓,塗門防火,防備靳王軍施火攻城;堆攢的積石用於從城門樓上拋射,樓櫓架設在城牆上,可以隨時瞭望敵情;篦籬戰格不同於西山屍地鋪設的木塹,被緊急架設在城牆上的“女牆”上,挑出牆外三尺,內設橫栝,前端安轄,以荊柳編織,可以遮蔽敵人的箭矢和擂石。
城門上的燈全部換作脂油燭炬,照亮城內四衝要路,晝夜不滅。
城內義軍倒逼壓境,與北鶻守城軍對陣於十字中街。
義軍揮舞殺刀,點燃竄天火舌,沖向敵軍,守城軍卻以箭陣相擋,一排壓着一排的弓|弩手嚴陣以待,玄色羽箭如蝗災過境,鋪天蓋地地扎來——
“唰唰唰——”
箭矢劃破驚宇,密密麻麻地扎向義軍。前排義軍雖然手持盾牌,但守城軍弩|箭的力道太足,箭簇毫不猶豫地扎穿無數人的心骨,過篩一般,將一排連着一排的義軍戰士扎得血肉橫飛。
噴濺的鮮血模糊了眾人雙眼,晨霧被染成凄迷悲愴的暗粉色,刺耳的嘶叫震顫心魄,連伺機出沒的鼠蟻都被這慘叫聲碾碎了心肝。
蕭家軍的弓箭陣以強弩壓陣,從南往北節節攔阻,奮力擊殺義軍,斷然不允許他們有任何機會攻破中街,接近南正門。
在被阻截的節節攻殺中,義軍逐漸不敵重箭力攻。從天砸下的利箭將十字中街首尾掐斷,在中心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黑籠,將整條長街染成了紅底玄天兩色。
黎明前溫寒的冷月高懸長空,依稀血霧凝結,盤桓星雲。
以此長街作為血河,兩岸傳來沖伐之聲——竟是銀三帶軍回援了中軸!
眾人以劍抵劍,以刀殺刀,以長弓應長弓。兩岸樓角上早就架起的平題箭陣斜對準蕭家軍的箭隊——
耳畔猝然“嗖”的一聲!
只見一簇紅色羽箭扎破黑壓壓的敵軍箭雨,衝著正下令放箭的敵軍主將當胸穿過——慘叫聲化作衝破耳鳴的號,紅尾羽箭變成了一隻只點燃戰心的火把,將中街義軍士氣全都引炸了。
“殺——”銀三在人群中高喝一聲,率先衝進敵陣,“誓死突破南正門!”
中街成了染血的斗獸場,箭陣逐漸失利,開始近戰肉搏,敵我兩方都殺紅了眼,紅刀入肉,刀刀見血,卻無一人叫疼。
北城門烽煙蕭瑟,濃霧散盡后,新陽東升。
山嵐遠闊的叢叢密林中,能見度提高。
北城門上蕭家軍守城的將士不敢鬆懈,正緊鑼密鼓地加固城門浮泥。
一名正在箭樓站崗的小兵困得直發抖,好不容易捱過了兵長的巡檢,正打算靠在長戟上打個盹,只閉個眼的功夫,被寒風一吹,他下意識地擦了擦刮進眼角的塵灰,恍惚間餘光一瞥,竟看見遠處的山林中升起了一個龐然大物。
他連忙揉了揉雙眼,定睛一看,只見茫茫草澤林中正滾過數十輛望樓車,它們淌過泥沼,軸輪行進毫無阻礙,竟好似行走於雲端。
“敵、敵軍!是敵軍攻城了!!”小兵一聲嘶吼,將整個城樓的兵都震醒了。
巡邏兵長聽見動靜,一口氣狂奔至樓頂,往遠方山野看去——竟然不止有如履平地的望樓車,還有攻城用的助飛梯、木幔車和行女牆等大型攻城具,轟隆隆的戰馬聲接踵而至,粗聽之下,至少有近十萬攻城兵。
“不、不好!!快去通報蕭大人,敵軍要以重器攻打北城,快快增兵北門!!”
所有士兵被毫無先兆的噩夢驚醒,全都被靳王軍長梯攻城的氣勢震懾。
“點燃行爐!”
“快燒游火!!”
“速速準備擂石!”
……
北城門兵士沸騰,劈天蓋地的呼喊聲徹底將晨霧震碎。他們萬萬沒想到,靳王軍的攻城重器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跨山涉水,還能悄無聲息地在夜色中避開密探,行過枝冠如蓋的密林,於千頃泥陷上如入無人之境。
令人窒息的血腥氣一瞬間飄蕩人寰,天野間水線消匿,紅褐色的旗杆如一根根立在莽荒中的乾坤柱,勢要逼得人間天地倒轉,陰陽逆換。
緊接着,北城門下萬年沒點燃過的行爐被草草點燃,開始熔鐵鑄汁。然而起火的溫度不夠,鐵水化不動,便立刻調來幾十名士兵不斷地燒火添柴。城樓最頂,弩兵架好弓|弩,燒火兵正往游火中瘋了般添加脂蠟,連梃和鐵鉤竿也被統統架設了起來。
北內城下,幾名士兵翻身上馬,意欲突破城街亂戰,將敵軍攻城的消息通報正在南門督戰的蕭人海,然而北門前的路上早已鋪滿義軍,兩岸的平題箭陣為了節省箭矢,絕不急功近利,弓箭兵選的都是雲州門戶中箭法極好的獵戶,基本能做到百發百中。
一炷香過去,守城軍戰機失利,請求增兵的消息送不出去,只能暫時倚靠城門兵本能地防守。
桑無枝一聲喝令,“阻擋守城軍越進南城!不惜一切代價,拖延戰時!”
頃刻間,城內城外倏然連成一條火線——城內民兵殊死拼殺,拼盡全力拖延戰時,直等城外攻城軍突破城門。
沉霾千里,喊殺聲震天徹地。
北外城門,雲梯已架上城牆,無數條繩索以鐵鉤死死抓住牆身,李世溫一聲號令,數名趫卒動作利落,率先衝上雲梯,奮力向上攀登。
蕭家守城軍同樣不甘示弱,他們用熱鐵澆鑄好的爐水,混着擂石從城門樓上倒頭澆下,赤黑色的鐵水成了滾燙的墨簾,澆在了第一批快要登頂的勇士身上。
有些人還來不及尖聲慘叫,上半身就被鐵水融成了模糊的血團,從城牆上跌落時,還不慎帶下了一串正在攀爬的攻城兵,落地后又不幸被女牆的孔隙中刺出的矛扎了個稀爛。
雷石、爐水、滾油、木弩……不斷地從牆頭上砸下,義軍的大批攻城勇士死傷慘重,時間緊迫,攻城戰拖得越久,勝算就越弱。
鹿山見狀,憤然棄了戰馬,猛衝進紛烈的戰火,只見他踩着轒轀車的車轅狠狠一登,利落地將自己掛上了雲梯,抓緊繩索便毫不猶豫地向上攀登。
“鹿山!!!”李世溫轉了個神的功夫,就見滾火中一個熟悉的身影衝上了雲梯,驚得他連稱呼都改了。
幾名被燒成火球的“人形巨石”從頭頂砸落,正好貼着鹿山身側滑下去,鹿山攥緊繩索,不顧一切繼續攀爬。
李世溫嚇得一顆心恨不得從嗓子眼蹦出來,正要跟着衝過去,忽被一人強行按住,“你指揮,我帶人去幫他!”
李世溫回頭,見正是喬裝成攻城兵的謝沖,忙說,“我跟你一起去!”
謝沖吼道,“你坐鎮將位,不得分心!鹿山急攻猛進的做法是對的。若我軍不能在蕭人海增兵北門之前攻上城牆,城內城外都得完蛋!你回頭看看,咱們一共就這麼多人,攻城器是打偏炮的,騙不了他們多久!”
李世溫一震。
是啊,攻擊北城門的戰士都是以一當十的死士,原本人數就不多。他們能連夜挺近北門,還未被敵軍探子及時發現,一來是因為冒頭的敵探都被耳力敏捷的謝沖及時解決,二來是因為行軍人數少,方便管制。而方才濃霧散盡之後,由攻城器先兵陣一步冒頭,就是為了迷惑敵軍,讓他們以為我軍攻城人數眾多。
眼下拖延的時間不宜持久,再若攻不上門樓,等到敵軍反應過來,那他們與王爺“聲東擊西”這一計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李世溫慌亂之下,險些情急誤事,忙穩住心神,對謝沖說,“那你們小心!”
他隨即揚戰旗下令,“架砲車!再行木幔車掩護!”
立時,數十輛砲車加速衝到陣前,巨石被裝在砲架的皮兜里,合眾人之力拽下機索,巨石凌空拋出,統統砸向城門樓上的守軍;而木幔車的前端扎着牛皮蒙成的木牌,以起吊的方式架在雲梯上,足以短時間應對砸落頭頂的擂石和爐水。
謝沖攜第二批攻城兵衝上雲梯。被擂石衝擊的鹿山半吊在半空,險些失手,被盪過去的謝沖一把扯住繩索,將他扯了過來。
“你的手!”鹿山左半邊手臂被巨石砸中,此刻滿脖子都是血。
“別管我,往上爬!”
遠處,李世溫再次急令——五輛樓櫓橫在最後,頂部的樓台上站着弓|弩手,放光的火箭齊齊射|向城樓。
終於,佈防的攻勢開始奏效,鹿山和謝沖率先衝上城樓,幾刀便解決了數名正向下拋石的守城兵。
“李世溫,破門!!”鹿山大吼。
登上樓頂的義軍越來越多,守城軍要抵禦攻上來的守城軍,便無暇顧及城底的攻城將。
擂石和爐水砸落的攻勢逐漸減弱,數輛轒轀車終於有機會沖至城門下方。
“破門!!”李世溫揚旗高喝。
以犀牛皮遮蓋的車廂體內可藏納十數名攻城將,即便滾木和擂石從城樓上掉落,也無礙車廂內藏着的兵士挖鑿城牆。
一時間,北城門狼煙陣陣,平地起火雷。
南門外,靳王軍早已在黎明前大兵壓境。
祝龍壓陣護城河下,填壕車和摺疊橋已鋪設好被蕭家軍截斷的橋面,護城河河深數丈,卻已是血流漂櫓。
巨大的落石凌空砸下,砸斷了剛剛鋪好的浮橋,碎屍戰戟被砸出河水,混着泥濘的血雨濺落在兵士的戰袍上。
祝龍揮起銀槍,掃中一圈圍攻過來的敵兵。擂石擦了泥油,浸着火光,形成巨大的火球從高處滾落地面,無數奮力攻城的勇士被火球擊中,盔甲沾了油,不慎被烈火點燃,又形成了無數“人形火球”,往四面八方倒砸過去。
“再鋪棧橋!”祝龍嘶吼道。
如火的電光激蕩九天,祝龍以銀槍戕地,用自己的戰甲硬生生擋住了急攻過來的數根長戟。
凄絕的戰鼓已被熾烈的鮮血遮蓋,順着鼓沿緩緩淌落,就似在血肉模糊的兵陣中展開的一朵惜春的荊花。從旁吹號的士兵已經戰死,他被敵軍的長戟整整齊齊地削成了兩半,可號角卻被他的右手死死攥緊,仍放在口中,即便身死,他都還擺作正在吹奏的模樣。
“呀——”祝龍用盡全身力氣,震開後背壓制的數根長戟,不料一隻羽箭凌空射|來,重重地扎進他的左肩——
“!”鮮血從破碎的護甲下噴了出來,揚了自己一臉鮮血。
敵兵的長戟裹着殺氣,再次捲來,一柄短刀凌空劈過,幫祝龍擋開了戰戟重擊。
“王爺……”
薛敬扶起祝龍,“還撐得住嗎!”
祝龍用繃帶纏住臂膀,咬着牙吼道,“沒問題!”
這時,不知是誰在亂戰中高吼了一聲——“瓮城的側門破口了!!”
終於,在靳王軍人海般堆疊的猛攻之下,瓮城的側門被攻破一道口子。
一道霞光從地平線升起,鋪天蓋地的煙塵盪徹寰宇。
側門炸開,靳王終於攜“孤鷹”攻入雲州瓮城。
聳立的一圈巨石牆使瓮城變成了一個倒扣的鍋蓋,將王軍如蠶繭般包裹起來。
靳王仰頭,卻見瓮城中的天空幾乎坍縮成了一個狹小的井口,周圍的樓門上密密麻麻全是隱藏的□□手。樓門以黑羽作飾,蕭家軍的黑金戰旗掛了足足數千面之多,圍着深黑的瓮城整整扎滿了一圈。
蕭人海肅立於望月樓上,眼神循着戰圈中那條所向披靡的勁龍,不禁向他投去欽佩的目光。
此刻的靳王殿下,正以如電般的刀鋒橫掃敵眾,半點沒有膽怯頹敗的樣子。
蕭人海握緊黑弓的手心不自覺微微發燙,心中灼起熊熊烈火。
眼前這隻勢要攻破雲州的游龍,十年前,竟曾是一隻被自己打折了四肢,掛在望月樓這口大鐘下發顫搖擺的小貓;十年後的今日,這人竟能突破重重迷障,拼盡全力殺回來,不惜將自己作為“孤鷹”,一頭殺進了這有去無還的瓮城。
蕭人海忍不住慨嘆,“英雄啊,果真是殺不盡的。”
曾經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幼子浴火重生,竟然能於九天之上吞雷御電,令八方十鬼縱死難擋。
——猶如天子出師。
“變陣!”靳王一聲低喝。
“孤鷹”霎時蛻變——猶如在漆黑的籠中褪盡滿身玄羽,沸騰的烈火中浮起了一片火紅色的戰甲。
赤色顯眼突兀,竟是十年前烈家軍的焰羽曦雲旗。
曦雲旗於烈風中疊疊翻湧,數千隻“孤鷹”揚威一般,在敵軍的眾目睽睽之下,共同將赤巾纏於頸間。耀目的日光照進“深瓮”,薛敬目光如炬,瞳孔中閃着光,似閃耀着旌旗翻卷時晃動的赤金。
蕭人海睜大瞳孔,不禁被眼前一幕震懾。他彷彿一昔回到了十年前,又看見了烈家軍至死不降時滿身耀目的金光。他微微低首,終於在翻湧的赤浪中對上了靳王那雙如風電般吞噬山河的雙眸。
直到此時此刻,薛敬才霍然覺曉,十年前那場無聲無名的死戰,自己再不是缺席那一人。
有一個人願為他赴死,他便要押上百世萬劫,換他一生。
恍然間,眼前一切如鏡像破裂,時光倒流逆轉,冷風凝結血霧,和眼前的一切混在了一起。薛敬不禁晃了晃頭,他分明看見周身鋪滿僵骸,燕雲十八騎的戰士不敵戮殺,一個一個從他的身體裏穿梭而過,最後竟在他的眼前,被敵人的長刀剁得四分五裂。
即便九渡青山百卉摧殘,茫茫人海岑浪不息,戰心至死,依舊能攢出那些為戰者視死如歸的模樣。
“不好!!大人,北城門被敵軍攻破!!”報信兵全身是血,狼狽地從樓角撲了過來。
蕭人海冷眉蹙起,“你再說一遍。”
那信兵像是被血糊住了嗓子,打着顫說,“是、是敵軍攻破了北城門!”
蕭人海心火燃起,厲聲下令,“放箭!全部射殺!”
下一刻,黑色箭雨從四周城樓上鋪天蓋地地扎向中心那團火色戰魂。
“築人牆,擋住敵人的箭!!”“孤鷹”隊長吼道。
頃刻間,一堵人牆於瓮城正中堆砌而起,猶如一朵在血霧中瓣瓣裂開的紅芍,用染血的花瓣將靳王牢牢地護在正中。
“他、他們不怕死么……”放箭的弓|弩隊長嚇得雙腿打顫,守城軍手底放箭的攻勢漸弱,無不被靳王軍攻城的意志和決心震懾。
此刻,靳王手中盾牌已換了無數塊,他全身浴血,連雙眼都快被血泥封了。
“孤鷹”所剩無幾,瓮城中血海逆灌。
“城門,近在咫尺……”靳王握緊手中的刀,朝着城門的方向疾衝過去,卻再次被倒頭劈來的重箭打斷。
蕭人海抄起長弓,對準靳王的后心,狠道,“靳王殿下,蕭某敬您重您,定還您一方沒有狼煙的太平盛世。”
“咻——”的一聲——
蕭人海那支重箭劃破箭雨,照着靳王的后心直扎過來!
這時,地皮震顫,如擂鼓般的震響從城門后炸耳傳來!片刻間,轟烈刺耳的喊聲震天徹地,雲州城門就在這一聲高過一聲的劇響中裂開了一道泥縫——
只聽“轟”的一聲,城門碎成五瓣,重重地砸在地上。
緊接着,疾風穿城牆而過,嘯叫聲猶如迸濺起的泥點,被劃破的濃濃黑霧中,一匹白馬捲起沙石,破風奔來。
斷裂的城門猶如包裹在走馬燈上那層稀薄的畫紙,燈身飛速旋轉,十年一夕。
烈火紛騰,百花殺盡。
烈衣言畢如山,果真親手斷開了那扇封緘十年的城門,同那年初臨沙場的少年將軍一昔交融,一身銀色戎裝,揚鞭立馬,一柄紅纓槍橫於身前,鮮紅色的髮帶逆風飛舞,仿若一隻浴火重生的丹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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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晚了,久等了各位!
不好意思,本章內容量略大,行文略長,寫了好幾天TAT
終於寫到了二爺馳騁沙場,激動!
8000多字不分章,一次性放送,就當雙更吧~
另外,本章涉及到的各種攻守城器具均參考自《中國兵器史》《中國城池史》《中國兵器全事典·中國台灣版》《中國器物大詞典·兵器篇》《淮南子》《太白陰經》《孫子兵法》等書。
感謝在2021-09-1000:23:55~2021-09-1522:14: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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