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三章 拂曉
四五三、拂曉
石室無聲無息,二爺心口狠狠一空,撕心裂肺地疼起來。然而他的眼中絲毫難見波瀾,“顯鋒,你我相識,也有二十五年了。”
“是。”陸榮道,“二十五年前除夕。那一夜,雲州城下着大雪。”
二爺無意識地攥了一下拳,輕聲說,“烈家軍敗亡那天,雲中也下着大雪。你見過老六了?”
“見了……”陸榮壓平嘶喘,用盡全身力氣,絕望地說,“我……都告訴他了。我就是二十五年來藏在您身邊的那隻‘鬼’,那些事……都是我做的。”
見陸榮還欲再說,二爺抬起手,輕輕按住了他,“跟老六說過一遍的話,不必再說第二遍。有些事,我許你爛在肚子裏。”
陸榮默默地點了點頭,憋着半口氣,終於硬生生地將後面的話全部咽了回去。
“顯鋒,當年雲州獻城之後,是你護送王爺出的城,後來也是你,在雪灘一戰救下我,又一路護我二人過燭山、進西沙、涉黑水,最後遇到了誤入兵燹的萬八千,解救他之後,咱們才決定,最終去了九則峰。”
二爺的目光不知不覺落在遠處,似已溯遍遙遠的十年間。
澤濟二十四年三月三,在九龍道大戰結束近半年之後,冬雪化盡,三峰十二寨迎來了幾位不請自來的敲門人。這幾人看似面善,卻沒一個好惹的主。萬大寨主好不容易從多年亂戰的夾縫中叼着尾巴活了下來,剛熬到出頭之日,卻不料遭了仇家的道,險些在黑水西沙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還好有這幾人使計,將自己從兵火中保了下來。
說到底,這幾人也算是他萬八千的救命恩人。
生殺帳中,杯中盛滿烈酒,他六人歃血為盟。
——“同生共死,禍福與共。外敵亂我山者,殺之;兄弟禍我人者,除之;蠻虜辱我族者,戮之。若違此誓,天地共誅。蒼天為證,與山共休。”
從此,生殺帳中的香火再也沒斷過。
這十年,不可謂淋漓盡致,卻是二爺這半生最最鮮活的十年。
有生殺帳中不問來路的俯仰一拜,有走馬坡上旗飄旌展的塞上一舞,有石頭房后怎麼都掃不凈的石蘚和青苔,有三峰頂上終年不滅的四方燈……還有響徹幽谷的贏戰聲,燒至心頭的紅曲酒,和盛滿熱血的艷犀杯……這一切的一切,都如走馬燈一樣閃爍眼前,真實得要命。
二爺的唇角不經意間彎起,彷彿所有蹉跎過的歲月和難辨長短的朝夕,都已變成照耀九則峰山底的雲光,抒寫了他所歷艱險中,最最曼妙的光景。
“兄弟一場,我記得這些,足矣。”他輕輕閉眼,低緩地說,“顯鋒,你這柄刀不屬於九則峰。你與這人的恩怨,不能用鴻鵠的身份解決。明白嗎?”
“明白。”陸榮鄭重地點了一下頭,“只要二爺撤了我的香,我就不再是鴻鵠的人,我一人的榮辱就與兄弟們再無瓜葛了。”
二爺深深地嘆了口氣,這才緩緩抬手,接過當年他親手交到陸榮手中的那枚拜山令,在背後狠狠握了握,艱難地說,“好。這一戰,你來應。”
陸榮這才站起,轉身看向陸向林。
“逆子。”陸向林幾乎將全身的力氣都壓在那柄鈴刀上,怨憎惡毒地說,“你忘了當年是誰續了你一條賤命,讓你活到今日,得以手刃仇家。可你這個窩囊廢,竟然放虎歸山,你這沒有心肝的畜生,跟你那死掉的爹一樣沒用!”
陸榮不怒反笑,“義父說得對,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若不是您當年從閻王爺那為我搶來這三十多年的陽壽,我還真不知道,原來穹頂下那五口放置父叔屍身的棺材,竟是用來殉葬的。是我有眼無珠,認賊作父。我喊了您這麼多年義父,您的目的卻是要借我這柄刀復仇。”
陸向林目露凶光,狠狠地打了個激靈,咒罵道,“逆子!你這逆子!”
陸榮拔|出竹刀,率先照着陸向林一刀劈過去,恨道,“反正你我都是要下地獄的人,我陸榮這輩子既做不成忠烈孝子,要逆,也只逆給您老一個人看。”
“呀——!”陸向林怒急,被他勢如破竹的大力砸跪在地上,只能握住刀柄用力一反,九龍鈴刀的細刃反向壓制陸榮的竹刀,他左掌掌風重重地劈過去,陸榮早有預料,後仰避開,竹刀的壓制脫離,陸向林站起身,徹底與他殺起來。
瞬間,刀殺聲撼天震地,整個石室形成了一個密封的“瓮”,被叫囂的鈴環震出漫天塵灰。
也不知是誰的鮮血濺落在漢白玉磚面,慢慢彙集成溪,沿着龍鱗的凹槽逐漸往龍首彙集,終於匯至龍目,一個個紅彤彤的窟窿,像是為掘去雙眼的巨龍重新以硃砂點睛一般。
緊接着,血龍化作虛無的紅影,聚力仰天長嘯,卻不幸被撕裂的刀聲壓制在漢白玉磚地,不斷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哀鳴,似乎龍身上的鱗片正在被人用尖銳的刀鋒一片片地刨去。
曾幾何時,龍游九天,萬頃無雲。任九萬里長風呼嘯,也無法阻截龍吟響徹山海;今時今日,九條巨龍化作鎮壓怨靈的血獸,似乎早已失去了比擬鯤鵬的凌雲之志。
好在,真龍絕非不識春秋的蟪蛄,頸后總會長着幾片碰不得的逆鱗。
陸榮的刀法精妙絕倫,招招千變萬化,雖然與陸向林的路數一模一樣,但他此番出招更狠更絕,每每快人一步,以壓倒式的戰力斷然克制着陸向林的招式。
二爺這才恍然發現,原來向來以木訥耿直著稱的老實人,竟一直以來也披着一張扮豬吃虎的皮。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那兩人針鋒對決的碰撞,眼神微微凝滯,眸心發著光,似形成一面鏡影,竟模模糊糊地閃現白茫茫一片霜雪。
他心思一動,依稀以一個局外人的模樣,回到了二十五年前的除夕。
……
那一夜,帥府外的長街上點了一路的紅燈籠。烈元帥征戰回城,帶回了一小撮為他解困的散兵——其中就混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那個孩子被他的義父領着,同烈元帥一道回到了雲州。
烈夫人抱着一個還在吖吖學語的嬰兒迎到府門外,十二歲的亦平率先跑到元帥馬邊,興高采烈地喊了一聲。元帥跳下馬,呼嚕着亦平頭上被風雪吹亂的碎發,又一把接過夫人懷中軟糯的娃娃,掀開蓋在他頭上的虎頭帽,在他粉嫩的額頭上笑着親了一口,然後牽着夫人的手,喚着大兒子,一家人一道進了府門。
八歲的少年墜在最後,惴惴不安地走進帥府。一路跟着烈家人過庭院、走長廊,終於來到了後院被白雪壓身的梧桐樹下。夫人抱着的小娃娃忽然笑起來,沖站在遠處的少年伸出了籽玉般的小手。
“父親,那孩子是誰?”
元帥道,“北上三岔口榕樹林時遇到敵軍偷襲渡船,我帶的都是騎兵,還是這孩子的義父帶着手下集結的民兵英勇出擊,及時解困了水路,助我們將襲船的敵軍全線剿滅。後來一問,他們都是從南邊逃難過來的,據說投軍無門,只能暫隱榕樹林。我瞧着都是勇士,就一起帶回來了。”
夫人懷中的小娃娃還在沖少年發笑,亦平招少年過來,笑着問,“你叫什麼?”
“陸顯鋒。”
亦平點了點頭,毫無戒心地說,“這是我小弟,今天是除夕,是他的生辰。”
那小娃娃的雙頰凍得通紅,彎起眉眼,盯着少年腰間,不停地伸手要夠。顯鋒低頭看了一眼扎在自己腰帶里的桃木短匕,毫不猶豫地拔|出來,小心翼翼地遞到嬰兒手裏。小娃娃一把抓住短匕,便晃着短匕上掛着的藍色流蘇,笑得更得意了。
“這是小哥哥的寶貝,快還給人家。”夫人笑着訓道。
“不不不……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沒開刃,也傷不到他。”顯鋒擦了擦紅彤彤的鼻頭,忐忑地說,“小少爺既然喜歡,就當是我的見面禮了。再說,今日不是他的生辰嗎?”
……
那也是二爺平生第一次,收到外人送的生辰禮。
這段和陸榮初遇的往事,他從父母哥哥那聽到過不同的講述,說法各不相同,只“蠻橫奪人所好”這一點大同小異。
只可惜,那個桃木匕首在雲州破城那天不幸葬身大火,再也找不回來了。
歲月是一條淙淙向前、沒有盡頭的河,行舟此渡,回頭無岸。
同那一夜雲州的大雪一樣,化盡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拂曉將至,雲開月隱。
這一夜瀰漫的硝煙終於散盡,在第一聲轟隆隆的悶烈炸響中,雲州城迎來了黎明的晨光。
顧棠奮戰至此,渾身浴血,他耳朵里湧出的鮮血堵住,西邊響起的炸聲催肝裂膽,讓他產生了尖銳的耳鳴。
“是西山,西山點火了!!”也不知道是誰在身邊吼了一聲。
這振奮人心的一聲嘶喊幾乎把天空捅破個窟窿,所有勇士都被這第一聲炸響喚回了所剩無幾的意志,他們拿出拚死的戰心,再次朝金雲使包圍的戰圈沖了過去。
謝沖撐起力竭倒地的顧棠,想將他扶起來,卻被顧棠一把推開。只見顧棠用衣袖隨意地擦了擦眼瞼上的泥血,搖搖晃晃地撐起身體,不顧一切地再次殺進戰圈。
……
最終,佛生堂牆底的火|葯沒有被點燃,南角街死傷無數,院內血流成河。
但金雲使更慘,承恩閣自建成以來,估計是他們頭一次遭遇如此慘烈的敗戰。
桑無枝和銀三帶着眾人趕到的時候,廝殺還未結束,眾人看見佛生堂慘像,都壓抑得說不出話來。
這一次,南角街義軍血戰背水一戰的金雲使,竟然以險勝告破。
顧棠舉起刀,扼住一名與他廝殺的金雲使的脖子,狠狠一劃,鮮血迸出。顧棠力竭倒地,謝沖猛衝過去,將從背後殺向顧棠的兩名金雲使及時擋開,左右各劃一劍,解決了最後兩人。
顧棠癱在地上,睜着像要吃人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謝沖。
“血都快流光了,還瞪,有這個力氣,不如想想怎麼活下去。”
顧棠冷笑,“謝總使還沒交代清楚當年靖天八仙橋的事,你放心,顧某人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那最好。”謝沖古怪一笑,揶揄道,“否則你我刀劍相剋,你又不是我的對手,回頭你硬撞上來,再不慎碰出血,我又沒法交代。”
這時,佛生堂的門被徹底破開,佛像金身移動過的痕迹被桑無枝和銀三發現,眾人圍至佛堂,看見了通往地底的佛座黑窟。
同一時間,西山傳來第二聲巨響。
地面震蕩,傳至地底石室。
神龕被劇烈的震動掀翻,轟地一下砸在地上,二爺趁亂救出了差點被砸碎的宣南王牌位。
這時,陸榮和陸向林正戰至白熱,陸榮趁着地面劇烈起伏,一刀落在陸向林左肩,老刀主被腳下凸起的龍尾絆了一下,陸榮那一刀剛剛好砸在他的肩骨上,只聽“咔嚓”一聲,他的左肩被陸榮一刀削斷了一半。
半邊肉骨半連不連地吊著,一片血肉模糊。
片刻痙攣之後,陸向林才爆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他脫力後仰,重重地砸在地上,與那被灌滿鮮血的龍目眼着對眼。
陸榮雙膝一軟,也跟着脫力砸地,後頸像是墜着千金重石,連頭都抬不起來,血和汗一滴滴地淌下。
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仗着膽魄忤逆這位老者。
也是他第一次,敢這樣低下頭看他——像是盯着一隻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
陸榮戰戰兢兢地活了三十多年,對於這位“義父”,甚至連偶爾起心動念生出的片刻質疑,都令他誠惶誠恐。“大逆不道”這個詞像是蔓生於他血肉中的一根毒刺,動輒撕心裂肺地折磨着他,令他痛不欲生。
“逆子,你那亡父死得不冤,薛氏江山喪盡天良,早就該亡了……我將你從魚子溝救出,養你到這麼大,真是便宜了他們薛家人。”
陸榮痛喘了片刻,諷刺地笑了笑,“可我……也是‘他們’薛家人。”
“你算哪門子薛家人?”陸向林陰毒道,“姓薛的一家都是沒良心的畜生,你的名字就從沒在他們薛氏江山的族譜上出現過,他們沒一人知道你的存在。你連喪家狗都不算,因為你沒有家,你只有我!只有我認得你,只有我能證明你的存在,你為了薛家人背叛我,落到這步田地,還真是……活該。”
陸向林說出的每一個字幾乎都能將陸榮的心片碎,他嘶啞地笑了一陣后,一口鮮血噴出,濺在血色龍頭上,龍目似乎更紅了。
陸向林硬邦邦地抬起頭,死死地盯着正走過來的二爺。
整個石室染滿鮮血,血龍撕裂咆哮,而那人卻似足不染塵,正踏着金光行來。
二爺半蹲下身,略顯涼薄地看着他,眼前這個與他結下血仇的老人,在瀕死之際,眼中竟似有似無地閃爍起淚光。
“二少爺……對於您,老奴還是有愧的……”陸向林伸出手,狠狠抓住龍頭,手指摳進龍目,“二少爺,這一戰……您贏了……”
他忽然狠狠一動,右手大力去掘龍眼裏的機關——二爺卻早有準備,他拔|出腰間短匕,狠紮下去,一刀洞穿了陸向林的心口。
“!”
二爺面無表情地繼續施力,握緊匕首的指骨蒼白,手背青筋凸起。他眼睜睜地瞧着這條劇毒“蜈蚣”在地上扭曲掙扎。
“對付奸險陰猾之輩,講哪門子武德?一刀了結最是乾淨。”二爺陰惻惻一笑,“老人家,你我的恩怨了了,我送你一程。”
他將匕首狠狠在他心口轉了一圈,扎得更深。
瞪着五條被挖去雙目的巨龍,陸向林瞳孔渙散,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氣若遊絲道——“盲者御天,天人共怨。”
這是方才,他未說完的那八個字。
……
陸榮脫力栽落,被二爺接住。
他的後背一片血污,毒針已沒入臟腑。
二爺忙從懷裏掏出紫雀丹,想塞進他口中,陸榮卻道,“不必了……來的時候,謝沖給我吃過了……才、才撐完此戰。”他側目瞧着已經斷氣的陸向林,慘烈地笑了笑,“對於他,我還是沒狠下手。我陸顯鋒窩窩囊囊一輩子,到頭來,真還不如一條……”
他攥緊竹刀刀柄,按住刀柄尾部的彈片“啪”地摁開,只見中空的竹柄里藏着半截桃木,“我找到它的時候,只剩下半截了……”
二爺拿出那段拇指般長、已熏黑的桃木刀柄,輕輕握緊——這正是他嬰兒時從那個小哥哥身上“搶”來的玩具。
“二爺,顯鋒最後求您件事……”
“……”二爺低下頭,怔怔地看着他。
陸榮氣若遊絲,拼儘力氣央求道,“別把我……留在這……好么?”
二爺遂將拜山令塞回他手裏,幫他握緊,鄭重承諾,“好。我帶你回九則峰。”
“……”陸榮瞳孔一散,釋懷地笑了。
緊跟着,二爺就感到手臂一沉。
“……”二爺呼吸一滯,輕輕閉上眼,一滴熱淚滑落,“三哥,我不撤你的香了……你不是什麼喪家犬,你有家。”
我還認得你。
我們還認得你。
能證明……你的存在。
那年雲州深雪,除夕的燈籠閃着紅光,少年抱着一個娃娃滿院子跑,清亮的笑聲堪比晨起淡金色的朝陽。
可他卻說,“哪裏都不如九則峰的落日美。”
那時的陸榮意氣風發,甚至有些驕傲狂妄。
老五笑他沒見過世面,他卻從不反駁,只是傻笑。
拂曉,晨輝灑落危城,佛光普照,金雲撫慰人寰。
銀三和桑無枝等人破開了三道石門,眾人沖了進來。
謝沖扶着顧棠走進,眾人見二爺背對着他們,維持着一個姿勢,也不知保持了多久。
正當銀三壯着膽子準備開口時,二爺忽然沉道,“你們過來……拜見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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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陸三哥上三炷香,555有點難過,我去買塊蛋糕祭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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