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大亂
二十五、大亂
石頭房前,老槐樹沒有旁的植被從中作梗,這些年來任意生長,終於在這凜冽的寒風中,長成了一隻光禿禿的怪物。
二爺坐在屋檐下,眼見着寨中人影不再,他這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是落了地。
幽州城有千丈崖這座屏障,短時間內,敵軍攻不過去,況且,還有葛笑帶兵千丈崖,為幽州城擋上一擋。
靈犀渡口的棋子散了,飲血營動機不純,要不是劉鶴青和葛笑他們自作聰明,沒事找事,估計飲血營根本沒打算動靈犀渡口一人一物,因為他們的目標是鴻鵠,沒必要在此前無事生非,暴露行蹤。
靳王因為除夕夜突然改道回寨耽擱了行程,倒是成了“點睛之筆”,非但保了自己一命,還將敵人的行動線悉數攪亂。
呼爾殺將飲血營派離,用慣了的刀兵忽然換了用法,估計如今他也是措手不及,因為有陳壽平在後面枕戈待旦,沒有了飲血營的左右夾擊,陳壽平帶兵突襲,想必呼爾殺也是寸步難行,未有勝算可言。
最後,便只剩下蕭人海和寨子裏的群狼了——這些人留給自己來料理,總好過放出去食人血肉。
蕭人海等不及那十年之期,迫不及待地捲土重來。鴻鵠鎮守一方,九年來與朝廷各安本分,互不干擾,他令自己的人馬不擾軍、不動官、不擾民,為的便是這份“相安無事”和“天下大平”。
然而,天不遂人願,今夜的九則峰,必定應驗那八個大字——大雪平川,天年不遂。
二爺伸手捂了捂狐裘高領,將面容隱在暗處。他根本來不及擔心戰後,身邊這些被他用各種各樣古怪的理由支走的人,會對他生出個什麼態度——特別是那個心心念念嚷着要“回家”的人。
一條通體碧青的小蛇從他的袖中探出了頭,用冰冷的蛇身繞在了他的手腕上,緊張兮兮地環顧四周,伴隨着四色煙騰空的又一聲巨響,小蛇“噝噝”地吐了吐信子,將腦袋裝回了他的袖中。
這時,小敏從外快步跑近,“二爺,都佈置好了。”
“有多少?”
“有上百。”小敏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綽綽有餘。”
二爺忍不住問他,“大冬天的,你上哪兒招來這麼多?”
小敏低下頭,被誇讚后的笑容略顯靦腆,“用了些手段,它們必得聽話。”
“好樣的。”二爺又問他,“會不會駕馬?”
小敏連忙答道,“會、會啊……怎麼了?”
二爺唇邊的笑意一直未減,他不疾不徐地說,“靈犀渡口有個地方,叫天和酒肆,等你的笛聲一落,就駕着馬車,帶着流星去那裏等我。”
小敏立時有些疑惑,“二爺,您為什麼偏偏要我倆去靈犀渡口?那邊不是在打仗嗎?”
“靈犀渡口已經不打仗了,你駕着馬車,帶着流星一起過去。”
“那您呢?”小敏上前一步,“您跟我們一起吧?”
“我……”二爺想了想,轉而道,“我和大寨主一路,過幾日便到。”
小敏又問,“那為什麼我們不能跟你們一路呢?”
二爺的目光如這廊下晃晃悠悠的竹燈泛起的幽光,似乎殘留着這凜冬最後一絲暖味。
“我還有些事,再說了,你不怕萬八千嗎?”
“怕……”小敏瑟縮了一下,囁嚅道,“怕是怕,但更怕您出事。”
“我沒事。”二爺笑了笑,“趁着剛入夜,去吧,躲在松林里,別冒頭。”
“放心吧。”小敏揚起手中的骨笛,問道,“那二爺,我什麼時候開始吹?”
二爺想了想,從腰間掏出個沉甸甸的錢袋,遞給小敏,“生殺帳的燈亮起后,你就將這些銅錢數完,數到最後一枚,便開始吹。若是不會數,便讓流星來。”
小敏接過錢袋,在手中掂量了掂量,認真的揣進心口,“放心吧,我會數。”
二爺笑道,“對了,馬車在竹林里,哦對了,那馬車的輪子前些日子出了些問題,駕車的時候當心些。”
小敏忙道,“那輪子已經修好了,是六爺親自修的,說您乘車遠行,車馬總要妥當才好。”
聽了這話,二爺的眼神忽地一閃,卻在片刻之後不見了端倪,他默不作聲地呼出一白氣,道,“去吧,事成之後,帶着流星,儘快從南邊出山。”
千丈崖上,葛笑、李世溫等人各自迅速撿了剛被殺死的北鶻人的戰馬,風馳電掣地從千丈崖疾奔而下,因為上崖尋人這事,葛笑只帶了十幾人上山,所以他們如今由李世溫和葛笑開路,穿林過水,半個時辰后,他們便奔至山下,與那寨中千人眾匯合。
因為藍舟傷重,他與葛笑同乘一騎,但是這一路下山,他坐在馬背上幾乎坐不穩,只能靠在葛笑的身上,被他左右攬着,才不至於掉下來。
“沒事吧?!葛笑伸出手臂,將他緊緊地攬在懷裏。
“沒事,放心。”藍舟微微蹙眉,將口鼻處遮着的風帽拉下來,看了一眼眼前的平原,又看向南邊幽州的方向,回過頭,聲音沉下來,“老五,我覺得,咱們得分兵而戰了。”
二爺不在的時候,藍舟的心思最為縝密,平日裏寨里的大小瑣事,他幾乎都能料理妥當,此時遇見大的危機,幾人也都攏在他這裏,聽他分析形勢。
“分兵?”葛笑到了大事上從不含糊,他正色道,“可是咱們統共就這麼一千多人,若是分開,遇見了強敵,豈不是將自減實力么。”
藍舟跳下馬,走到荒涼的官道上,捂着傷處慢慢蹲下身,“千丈崖是靈犀渡口通往幽州的必經之路。但是你們看,這雪落了半尺厚,也沒看見車馬的足跡,我想,他們根本沒去幽州。”
葛笑快速跳下馬,跑過去扶起他,“你的意思是,分五百去渡口,分五百去幽州。”
陸榮、李世溫和劉鶴青緊跟着走過來,陸榮接口道,“這不妥吧,萬一判斷有誤,五百人,哪裏夠阻擋靈犀渡口的敵軍。”
“分兵,不是均分。”藍舟的聲音幾乎和風雪聲混雜在一處,要仔細分別,才能聽清,“不需要五百。給我五十去渡口,剩下的全部給你們。”
藍舟轉頭看向四張不可思議的臉,未作猶疑,反而猝不及防地勾唇一笑,“我這個傷上了戰場,也是個拖累,給我五十人去渡口安置,一方面聽我調配,一方面,是做個傳聲筒,給陳壽平和你們做個接應。”
“不行。”葛笑厲聲道,“五十人?你忘了你是被什麼玩意傷的了?這麼點人還不夠他們幾刀砍的,你這不是送死嗎。”
陸榮重重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答應,現在非常時期,分散主力不就等同於自取滅亡。”
“你們放心,敵軍根本不會再回靈犀渡口,目前那邊是安全的。”
藍舟走到葛笑面前,隱在眾人身後,湊到他眼前,沖他眨了眨桃花眼,眼角的淚痣彷彿也掛上了誠意十足的笑意,“好哥哥,你信我。”
葛笑霎時臉一紅,腦子被喊的一懵,頃刻間毫無立場。
劉鶴青此時正在站在不遠處沒注意到,而陸榮對這般場景司空見慣,只李世溫的腦子裏索性沒彈過這根弦,“瞎子”似的往藍舟邊上一湊,低聲問他,“四爺,若你判斷有失,靈犀渡口一旦有敵軍突襲,怎麼辦?”
藍舟轉身看向他,收起方才那抹笑意,恢復了篤定的神色,“雪鷹的信已經送往鎮北軍營,富河平原離靈犀渡口近,騎兵先行的話,最快半日即到,雪鷹的速度快過我們,三雪只要一收到信,就會告訴陳壽平,陳壽平就一定會派人趕往靈犀渡口鎮守。到時候在渡口上,咱們的人越少越好,一旦出了事,一方面,咱們總得給陳大將軍一個立功的機會,另一方面,五十個人於我,好跑,也好藏。”
劉鶴青一心記掛着靳王的去向,於是忍不住插話道,“那……幽州這邊呢?王爺呢?”
“你們增援幽州,其實就是為了給老六……哦,就是給靳王增加助力,不過……”
劉鶴青一急,“不過什麼?”
藍舟思索了片刻,還是什麼都沒說,“……三哥,叫大家等上片刻,我想再等等。”
陸榮應了一聲,立刻前去安排。
眾人暫時歇腳紮營,都在等藍舟的指令。而藍舟此時竟然沉默寡言,站在雪地里,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心中有些不安——此時兵行險招,不知道是不是正確理解了二爺的意思。而此刻在千丈崖底,他們不見敵軍、沒有消息、不知方向……更不知曉到底能不能等來九則峰的應信。若是判斷失誤,那麼非但靈犀渡口失手、幽州有難……二爺、老六、乃至整個三峰十二寨都都將成為落入荷葉中、不斷繞圈爬行的螞蟻,看不清大局,任人宰割。
葛笑見藍舟皺着眉,便走上前攬住他的腰,湊在他耳邊,有意無意地轉移他的注意力,“為了你,我還挨了老六一頓打。”
藍舟好奇地問,“他打你作甚?”
葛笑蹭了蹭鼻子,有些尷尬地吸了一口涼氣,“我犯渾。”
“你活該。”
“我疼你。”
藍舟倏地一愣,看着身側這人,勾唇笑道,“大敵當前,只你在說渾話。”
葛笑驚訝地望着他,流氓似的調笑道,“這怎麼能是渾話?你去問問哪個上陣殺敵的將士,臨陣前不想抱着媳婦兒睡一覺的?二爺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誰說兒女情長就是小家子氣,為自己的心肝寶貝肝腦塗地,也算英雄。”
他這話不偏不倚地打在藍舟的心上,雖然一句話有一半皆是篡改,卻也將意思說明白了,藍舟轉過身,蒼白乾澀的唇稍稍蹭過他的耳垂,在他臉上似有似無地碰了一下,低聲說,“那我在靈犀渡口等你,別再犯渾。”
然後,他又湊到葛笑耳邊,輕笑道,“上回你藏的書,我都看了,你圈的那幾頁,我也喜歡,你若聽話,等到戰後……”
藍舟將最後幾個字隱在了壓抑的呼吸間,葛笑一張俊臉霎時掛不住,頓時一臊,“嘖,你這樣……你這樣……”
藍舟向來在他身上使出的“怪招”都全無鋪墊,也不分場合,這些年來,葛笑到底在這方面栽過多少跟頭,他自己都數不清。如今到了是非大事上,他終究還是抵不住引誘——斷無立場,毫不惜命。
此刻送到嘴邊的肉,葛笑若不啃上幾口,都辱沒了他那“一世罵名”,所以正當陸榮從不遠處走過來、剛剛抬起頭的瞬間,就看見了這不尷不尬、不死不活、不上不下的一幕……
“咳咳……”
藍舟猛地推開葛笑,往後退了半步,葛笑抹了抹唇角,慢吞吞地回過頭,沒好氣地說,“沒眼色。老三,什麼事兒?”
陸榮索性學着李世溫,裝作自己眼瞎,“老四,咱們在等什麼?”
藍舟快速道,“等寨子裏的信兒。”
“寨子?!”陸榮遲疑了片刻,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千人紮營千丈崖底,等待一個是否分兵的消息。
此刻,遙遠的九則峰上,眾人看見四色煙倏地騰空,在夜空猝然間炸出無數煙火。
“是四色煙!”葛笑上前一步,驚道。
三峰十二寨緊靠分水嶺,九則峰就坐落在兩座大山的豁口處,九龍道九轉十八灣,如巨型緞帶,盤山而踞,九則峰在峰中獨立,簡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頃刻間,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雷鳴電掣般響起戰鼓聲,烽火台也依次引燃,狼煙四起,震天動地的鼓聲四面八方傳來。
“等到了。”藍舟快速道,“大家快上馬!聽我的,分兵!”
眾人聽了號令,齊齊就位。
忽地,在開闊的平原上,但見千人眾于山坳處彙集,又依次排開,陡然一處巨大的扇陣卷地而來。映襯着那遠空中的四色煙霞,三峰十二寨在這片北方,變成了黑夜中的白晝之城。
千人陣分兵兩組,一組由藍舟帶五十人前往靈犀渡口接應;另一組由葛笑和陸榮帶隊,由劉鶴青開路,轉戰幽州城。
“李兄弟!走不走!”陸榮打馬欲走,卻見李世溫的馬在原地打轉。
“三爺,我想回九則峰。”李世溫看了看遠處不斷閃着四色煙的九則峰,焦灼道,“李世溫的命是他給的,他此刻有危險,我必須回去。”
“讓他去吧。”葛笑打馬跟上來,“這兄弟是個認主的忠臣,了不起。再說了,你我回援幽州,二爺那邊只老萬一個,的確缺人。”
“好,那咱們給他多少人?”
葛笑剛要說話,李世溫便開了口,“不必。我一人足以,大不了拚死將他背出來。”
他說完這話,便朝着幾人抱了抱拳,然後“駕”了一聲,快馬往三峰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