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飲血夾
二十二、飲血夾
暴風雪席捲整個關外。紫金山口遭遇雪崩,亂石碎雪夾雜着山風從陡壁上急滾直下,“轟隆隆”——地動山搖。
凸起的山腰撐不住擊石,被攔腰砍斷,從萬丈高處砸落下來,千丈崖筆直地戳在紫金山口,半步之外便是懸崖陡壁,一旦失足墜落,就會如那砸落進深淵的冰雪,永世不得超生。
陸榮扶着藍舟,墜在前面那個黑衣男子的身後,往山崖上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啊……三哥……”
“老四!”陸榮幾乎用整個身體撐着藍舟,“老四,你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
“哥……”藍舟嘴唇發白,碎發遮了一臉,他衣服上斑斑點點的血跡,與雪水交融在一起,“我走不動了……”
陸榮情急之下,只能將藍舟整個人背在肩上,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動作太大,牽動了他身上的傷口,只聽他慘烈地□□了一聲,陸榮嚇得連忙又將他放下,轉頭去喊走在前面那人,“兄台!!我兄弟不行了!!”
那黑衣男子走得極快,方才未發現端倪,此時聽了喊聲,才連忙折步回頭,走到兩人身前,“怎麼樣?”
“他好像疼得厲害,也看不出是哪兒傷了。”
“走,扶着他,前面就到了。”
兩人扶起半昏死過去的藍舟,往那山坳間繼續走,一邊走,陸榮一邊去看黑衣男子的臉,他的臉被黑布矇著,只露出眼睛的部分,“兄台方才出手相救,救我二人出來,陸某感激不盡。”
“不必謝我。”那黑衣男子伸手將擋在身前的枯藤扒開,“當心,這周圍的雪都是虛的,踩一腳可能會陷進旁邊的崖洞裏,你背着他,跟着我的腳步,一步別錯。”
陸榮連忙將藍舟背在伸手,點了點頭,學着那黑衣男子的模樣一步一個腳印地仔細前行。
“兄台的眼睛,我看着眼熟。”陸榮一邊走,一邊繼續試探,“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那黑衣人遲疑了片刻,沒有回答。
他們就這樣在雪林中行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兩岸的高崖縱深而上,天空不時地有碎雪砸落,他們不但要謹防腳底的崖洞,還要提防頭頂砸來的雪石。
“三哥……”藍舟慘兮兮地趴在陸榮的背後,“我怕是不行了……”
“你閉嘴。”陸榮急得臉色蒼白,“這種話你一個字都不準再說,乖啊,三哥背你走,馬上就到了。”
“三哥,”藍舟幾乎失去了喘氣的力氣,“那玩意……一直往、往裏面剮……咳咳……”
他幾乎忍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啞聲哼了幾聲,血就咳了出來,陸榮嚇了一條,“老四,你別睡啊,馬上就到了!”
“到了!”那黑衣男子扒開了最後一段阻擋去路的荊棘,“來,進來。”
那是一處隱蔽的山洞,就隱藏在千丈崖山坳的禁林中,夏日起霧,冬季飄雪,雪霧瀰漫在山間,恰好將這處隱蔽在林中的山洞擋住了,是以連陸榮都有些驚訝,“怎麼這地方還有一個山洞?”
“小心一點,”那黑衣男子隨意地扒拉了一些枯枝,聚在一處,又從懷裏拿出火摺子,“小時候常來打獵,這地方好避風。”
生起了火,整個洞內都亮了起來,陸榮呼着白氣,小心翼翼地將藍舟放在一旁的草墊上,“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漂泊之人,姓名不足掛齒。”那黑衣男子生了火,便走到藍舟身邊,“我來看看你的傷。”
藍舟背靠在堅硬陰冷的石壁上,手裏握着一邊的枯枝,不停地喘着氣,“我見過你。”
黑衣男子身體一滯,躲開了藍舟尖銳的眼神。
藍舟看着那黑衣男子,冷冰冰地說,“你在鴻鵠出現過,拜山宴那晚,雪松林,我跟過你。”
陸榮連忙從腰間抽出竹刀,慌忙地指向黑衣男子,“你到底是誰?!”
藍舟急喘片刻,伸出顫巍巍的手,壓下陸榮的手臂,陸榮情急之下伸出的竹刀,刀鞘都來不及拔下來,“他是二爺的人。”
陸榮看着黑衣男子,不可思議地看看藍舟,“要麼以真面目示人!要麼就別怪我動手!”
那黑衣男子蹲下身,看了一眼藍舟腹部的血跡,“三寨主,如果現在還不幫他將夾子取出來,再過片刻,可能就回天乏術了。”
說著,那黑衣男子抽出袖間匕首,在烈火上熏了熏,轉而去碰藍舟,卻見藍舟猛地往後一撤,黑衣男子手下一滯,默默地杵在一旁,看着藍舟。
藍舟疼得眼冒金星,可是偏偏,他倔強地對那人說,“若不去面巾,就別救我。”
黑衣男子見狀,等了片刻,藍舟甚至能感覺到他的眉毛在面巾下緊緊的蹙起,心裏打了十幾圈的盤算,這才伸出手,扯下了臉上遮着的面紗——
“在下李世溫,是二爺派來,暗中協助你們的。”
李世溫解下披風,扔到一邊,轉頭去看陸榮,陸榮在看見他面容的一瞬間,眼神就驀地一縮,他遲疑了片刻,終於收起了竹刀,“既然是二爺派來的人,請李兄弟施救吧,救救我兄弟。”
李世溫微微點頭,伸出手壓着手下一用力,只聽藍舟“呃啊!”的一聲,兩眼一黑,險些痛昏過去。
陸榮死皺着眉,輕輕解開貼緊藍舟胸前的護甲,“忍着點。”
藍舟咽了口血唾沫,微一動身,頓覺腹間一陣劇痛,“啊……”
“別動!”李世溫按住藍舟不斷弓起的身體,“是飲血夾,你身體稍一動,它就會往血口裏鑽,見着骨頭便勢必扒緊,三寨主,你幫我按住他——”
陸榮略帶敵意地看着李世溫,李世溫牙齒打顫,急得吼他,“快呀!”
陸榮喘着粗氣,看着藍舟疼得滿臉青白,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要不,打暈他……”
藍舟伸手,擋住李世溫伸到他後頸的手刀,低聲道,“別……別弄暈我,閉上眼……就……就成累贅了……”
李世溫臉色一沉,“抓好他!”
陸榮按緊藍舟的雙膝,李世溫穩穩噹噹地握緊烤熱的匕首,從胸腹部剜下,只聽一聲令人窒息顫抖的慘叫聲——“呃啊……”
李世溫動刀取夾的手指乾淨利落,還未吸附進骨頭上的飲血夾被他用利刃挑出來,差了半寸就要吸在骨頭上。
陸榮深深喘着氣,看着李世溫將止血散撒在傷口上,又用布紮緊,“沒事了,老四。”
藍舟喘了口氣,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才艱難道,“三哥,也不知道,老五怎麼樣了……”
陸榮拍了拍他的肩,安撫道,“放心吧,老五那人機敏,肯定沒事的。”
“可是……”藍舟深吸一口氣,強行抵着劇痛,“我們已經這樣了,萬一他……”
“行了吧你,”陸榮忍無可忍地按住他,“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陸榮轉向李世溫,忍不住沖道,“二爺叫你‘協助’我們,沒說什麼時候出這山洞?”
李世溫低下頭,終於長出了一口氣,脫力地靠在旁邊的石壁上,解開自己衣服,露出血紅一片的內衫。
陸榮皺眉問,“你也受傷了?”
李世溫倒吸了一口冷氣,壓抑道,“沒事,小傷。”
陸榮想幫忙,卻終究沒伸手。
李世溫將背影留給兩人,一邊為自己包紮,一邊道,“陸寨主,你想說什麼,盡說無妨,出了這山洞,我說過什麼,你們就當不記得。”
陸榮問道,“你到底是誰?”
李世溫坦然道,“我只是二爺身邊的一個下人。”
藍舟疑心再起,“你在寨子裏待了多久了?”
李世溫未加思索,“三年。”
“三年?!”陸榮震驚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難以置信,“你在寨子裏待了三年?”
藍舟撐着石壁坐起來,咬了咬唇,微微眯着眼,“我倒是小瞧你了,鴻鵠里竟然還有藏了三年我沒見過的人。”
李世溫此時已經整理完傷口,他將衣服穿好,轉過身,看向兩人,“兩位,你們懷疑我的目的,也疑心二爺對你們起疑,但是,寨里有狼這件事,你們想必都知道。二爺派我‘協助’你們,不是因為他對你們不信任,而是因為一起送馬的人中,有內奸。”
“送馬的人中?”陸榮全身僵直,“誰?那一個?”
“不是一個人。”李世溫臉色嚴峻,聲音極低,“是一個寨。”
陸榮和藍舟驀地驚喘,氣氛一時間極為緊張。
藍舟震驚地望着李世溫,提醒他,“李……世溫,是吧?你知不知道,你所說的可是有百人眾的三峰十二寨中的一個,是鴻鵠十二分之一的血脈。”
李世溫聞言,默不作聲。
陸榮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轉而又問,“你說的是哪個寨子?”
李世溫從剛才起便保持箴默,無論陸榮和藍舟如何發問,他都低着頭,不再回答了。
陸榮和藍舟坐在一起,趁着李世溫到深洞裏撿柴的檔口,用僅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交談。
陸榮道,“老四,你說李世溫這人說的話能信嗎?”
“想必可信。”藍舟慢慢緩過來些,葯起了作用,此時傷口沒那麼疼了,他坐直身,低聲說,“對了,你還記得老六回山,咱們辦拜山宴那次嗎?”
“記得。”陸榮將聲音壓得更低,“二爺將三峰十二寨的兄弟都請來了,連極北的吳家寨都提前了半天……噝……”
陸榮說到此處,忽然意識到不對勁,藍舟看了他一眼,桃花眼淺淺勾起,“你想到了?”
陸榮快速道,“咱們是拜山宴前三日時放出的信兒,召大家回九則峰的,從極北的吳家寨到九則峰,快馬至少需要三天,可他們比旁人還早到了半天,說明……他們得到消息的時間比別人早,這怎麼可能?”
“這當然不可能,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藍舟想了想,忍耐道,“你記不記得在拜山宴上,吳家寨的人一直在殷切獻酒,他可不光是給二爺獻酒啊,咱們幾個,他們也一個沒落。另外,那晚‘走馬坡賽馬’也是吳家寨提出的,但是他們可沒帶一匹馬來赴宴啊。而且你回憶一下,就在拜山宴頭一天晚上,鴻鵠的那兩百匹戰馬,中毒死了八十,是我驗出的毒。可是後來,因為時間緊迫,二爺急需補上這二百匹戰馬的缺,所以咱們最後還是從主營的馬中選了五十多匹,再加上附近寨子供來的三十多匹,一共八十多,正好把這缺口補了。可你想想,他吳家寨出過一匹馬嗎?”
陸榮驀地一驚,“我想起來了,吳家寨確實一匹馬都沒出,他們用的理由是,‘事發突然,如今返回寨子取馬,怕是會誤了送馬去軍營的大事。’”
藍舟冷笑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毫無破綻,無懈可擊。”
藍舟剛想再說什麼,卻見李世溫已經撿了一捆柴走回來,藍舟聰明機敏,心思一轉,即刻扯了扯還要說話的陸榮,示意他暫且按下不表。
幾人在洞中,想等風雪小了再回寨。夜間,藍舟一直憂心着葛笑的安危,到了半夜還睡不着,陸榮倒是疲累至極,早就倒在一旁睡得不省人事。
李世溫跟他撿回來的那撮柴火一樣,悶聲悶氣,不言不語。藍舟見過的人不多,他這些年在寨子裏,見過的也幾乎都是山匪之類,少見李世溫這樣沉默寡言、又孤僻獨行之人。
“四寨主,你睡吧,今日我來守夜。”
藍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李大哥,那個飲血夾,是什麼?”
藍舟順手指了指不遠處、被扔在地上的鐵片,那是李世溫從他腹部取出來的,上面沾了自己的血,像是一朵盛開的紅梅——“梅蕊”處生出的細爪,就是能根深蒂固地扎進骨頭裏的玩意。
“是呼爾殺率領的飲血營使用的一種兵刃。”李世溫突然道,“飲血夾力道極狠,中夾之人,若是不能及時將夾子從體內取出,兩個時辰之後,所中之處便會凝血,夾子就會和皮肉黏在一起,狠狠地抓在你的骨頭上,任你用盡任何辦法,都無法取出。目前,還未找到徹底的解法。”
藍舟倒吸了一口冷氣,看了一眼李世溫,“那我這……”
“被飲血夾攪爛的皮肉長得慢,四爺,您這些日子,不可動武,不要騎馬,切忌見水。”李世溫沉吟,“我不是大夫,我也只是……見過類似的傷患。”
藍舟被他說得腹部一陣抽痛,他按捺住脫口而出的□□,艱難地換了個坐姿,低淺地呼出一口氣,道,“李大哥,二爺將我們幾個趕出來送馬,其實……是想保全我們吧……”
李世溫握着長刀的手猛地一緊,狠狠皺起了眉。
“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不就二百匹馬么,至於這麼興師動眾,還將幾位寨主全部趕出來送。”藍舟淺淺地笑了笑,薄薄的唇間抿着血氣,“他從來沒懷疑過我們中任何一人,只是將蛇蟲鼠蟻都留在了身邊,要親自動手,一個一個擇出來罷了。”
李世溫凝滯的眉間驀地一松,他嚯地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大,還將一旁的陸榮震醒了,“我到洞口守着,你們繼續睡。”
說罷,他便踏着四方步,氣勢不減地走了出去。
陸榮困得直栽頭,“這麼大動靜,他怎麼了?”
“沒什麼,”藍舟看了一眼洞口處、李世溫的背影,莫名地嘆了口氣,“同是天涯淪落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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