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端倪
二十、端倪
清晨,風雪還未停。
萬八千指揮着人馬去山門外修平題箭陣,平題箭陣需要大量的山木,所以一大早就有喊山的兄弟駕着馬車,迎着風雪往寨子周圍運木頭。
為了讓平題箭陣的工期趕在開春之前完成,萬八千將極北邊吳家寨的兄弟都召來了九則峰,數百人連着幹了半個月,平題箭陣終於初見規模。
平題箭陣由山木架起,左右接連,架起原木圍欄,架起的圍欄在相接的地方都有缺口,用於架設專用的弩,這種弩射程極遠,由上風□□出,是尋常□□射程的三倍。
薛敬一早便起來,來到寨門,正好追上萬八千的步子,“大哥!”
“欸!”萬八千忙跑近,勾着他的肩膀,齜牙咧嘴地笑起來,“老六,我一早就聽他們說,你昨晚折騰到半夜,怎麼樣,那位爺沒為難你吧?”
“沒有。”薛敬敏銳地察覺道萬八千的情緒,繼而笑着問道,“怎麼?暴風雪還不歇着?”
萬八千像是亟待發泄似的,點炮仗似地叨叨起來,“哎,老六,還是你心疼大哥。這下着大雪,我這家都沒得回去,就只能待在這修箭陣,你說怎麼就那麼急呢?北鶻那幫人已經一年沒來找事了,就算是未雨綢繆,咱也得給兄弟們留口氣吧,你看看——”
萬八千扯着薛敬的胳膊,朝着一輛接着一輛的馬車指了指,“一共就剩這十匹走得動的馬了,沒日沒夜地幹了半個月,一天都沒讓歇啊。”萬八千越說越氣,到了後來乾脆直接指名道姓,“你給評評理,二爺他這是不是給我穿小鞋!”
“欸,”薛敬微微蹙眉,臉色沉下來,“大哥,他讓你修箭陣,是為了禦敵。禦敵之術不分晝夜,不分戰前戰後,你自己算算,過去這半年,你帶人修了多少?”
萬八千被噎住了,“我!”
“你只不過是在用這半個月,補那半年的缺兒。不是二爺為難你,是你自己沒把事兒做好。”薛敬拿出他在幽州城裏“料理”人心那一套,嚴苛之後轉瞬柔和下來,他踱了幾步,笑着安撫道,“大哥,你是我們的先鋒,有什麼事兒,你都沖在前頭,二爺是不想你出紕漏,給我們這些人做個表率,否則,你一旦出事,整個鴻鵠都會看你的笑話,對你,對我們,都沒好處。”
聽了這番話,萬八千老老實實地嘆了口氣,“行了,誰都沒你會說,大哥也就是隨便說說,沒真往心裏去。你可不敢跑去二爺面前告狀啊!”
薛敬笑了笑,“那是自然,我什麼時候賣過大哥你啊。”
“嗨,”萬八千拍了拍薛敬的肩膀,“你這麼替他說話,他還不讓你進門,說真的,哥哥我昨晚看見你離開的背影,心裏難受。”
薛敬沒再多說什麼,他往前緊走幾步,向遠處看去,風雪已經下了三日,而且並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薛敬竟然聽見了從在很遠的天野傳來的悶雷的響動。
轟隆隆——
“冬日響雷,不是好兆頭。”萬八千的皮靴陷進雪裏,他費力地□□,原地跺了兩下。
這時候,喬剛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來,“大爺……大……大……”
“說說說!”萬八千擺了擺手,“直接說什麼事兒。”
“馬不夠……差……兩、兩車……木、木頭。”
萬八千拼着老命聽明白了這小子的話,“拉山木的馬差兩匹,拉木頭的車不夠。”
喬剛狠狠點頭。
薛敬想了想,提議道,“二爺那邊還有幾匹馬,是他私用的,去借過來。”
“我可不敢去。”萬八千擺了擺手,搪塞道,“我不見他,見了他又要罵我。”
薛敬無奈地笑了笑,“行,誰讓你是我大哥,我替你挨罵去。”
萬八千正等他這句話,連忙堆笑道,“嘿,老六夠義氣!那行,你去!那個,喬剛,你跟着六爺過去,借了馬直接牽過來!”
喬剛“欸”了一聲,緊跟着薛敬回石頭房。
馬廄在松林旁邊,馬車就停在松林里。
薛敬本想回石頭房裏先跟二爺說一聲,但是一看天色尚早,就想着讓他多睡一會兒,便自作主張地直接往松林深處走。
喬剛也不說話,落得不遠,快步跟着他。
流星和小敏正一同在馬廄里喂馬,聽薛敬說了前因後果,就主動將幾匹馬都牽了出來。
“牽着去吧,”薛敬將韁繩遞給喬剛,“用完了送到這來。”
喬剛應了一聲,趕着三匹大馬走了。
小敏疑惑地看着喬剛的背影,歪頭皺着眉,薛敬拍了他一下,“怎麼了?發什麼愣呢?”
“六爺,他們根本不缺馬。”小敏嘀咕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
“流星說的,他前些日子,每日都跟吳家寨的哥哥們在走馬坡套羊,他說那些人用的馬都是自家寨子裏的,好多匹呢。”小敏思索了一下,轉而又自我否定道,“不過他們最近頻繁修箭陣,興許是從別的地方討過來的也說不定,聽說他們也去牧民那裏收過馬呢。”
薛敬不動聲色地聽了一陣,未有反應,他看了一眼林中不遠處停的馬車,喊着流星,對了,二爺那馬車有多久沒檢修了?”
流星踩着小碎步,急忙地跑過來,“有半年了。”
“拿傢伙過來。”
小敏應了聲,連忙往柴房跑。
流星跟着薛敬來到馬車邊,薛敬圍着馬車轉了兩圈,在輪子旁邊蹲下來,伸手摸了摸輪胎上的泥,又晃了晃轂,“這車軸有些松,這樣過山路的時候,車輿會晃,特別是走千丈崖那樣的地方,那麼陡峭,很容易出危險。”
流星也跟着蹲下來,煞有其事地看着薛敬敲敲這,摸摸那,“是哦,上回出門就感覺出來了,我還以為是我駕車的問題。”
薛敬不露聲色地沖他一笑,拍了拍手,站起身,隨意地問他,“你們走的什麼路,還需要翻山越嶺?”
流星沒過心思,直接答道,“就是千丈崖啊,過那半山的時候,不是有一小段急轉彎嘛,當時沒下雪,我趕得急了點,二爺都說顛。”
“小子,你得好好練練馬術。”薛敬一邊跳上車輿,一邊沖外面喊,“裏面還有件披風。”
流星連忙伸出頭,看了一眼,“哦,原來在這啊。是二爺的披風,我找了好久了。”
那狐裘披風是純白色的,亂亂地堆成一團,薛敬拿過披風時,一股淡淡的異香撲面而來,他不由自主地微微蹙眉。
“六爺,拿給我吧。”
薛敬將披風遞給流星,“找人清洗一下,他不喜歡這麼濃的香。”
流星湊近了披風聞了聞,毫無戒備地說,“興許是上回出門的時候沾上的。好,我拿去清洗。”
天邊的悶雷又開始響。薛敬修完馬車,回到石頭房,二爺才醒。
這半宿無夢,他睡得極其安穩,醒來的時候,面色恢復了些,唇間起了色,和前半宿比起來,似乎恢復些生機。
薛敬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將那陰冷的風散盡了,才敢走進來,厚厚的棉帘子遮住了裏屋,猛一走進,霎時一股熱氣撲面而來。
“醒了?”
“嗯。”
薛敬自然而然地走到床邊,剛要伸手去幫他,卻忽然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下來,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鼻子,沖身後剛走進來的流星喊了一聲,“那個,流星。”
流星走過去,仔仔細細地,一件一件幫二爺將衣服穿好。薛敬站在一側,遮隱的床幔垂下來,正好擋了他的視線,他便輕輕伸出手,將那床幔的一角掀起,側着頭看床上坐着的人——
二爺今日一身天青色長衫,在晨曦的光影中,淡雅出塵。雪光從閉合的窗欞射進來,正巧將他側臉的輪廓精緻地剪出,那腰帶的顏色是新制的雅白,緊緊地束在腰間,和他髮帶的顏色剛好契合。
流星幫他整理好一切,便蹲在一邊,仰着頭笑嘻嘻地看他。
二爺好像忽然發覺了什麼,便回過神,“怎麼了?”
薛敬的眼神始終沒曾移開,猛地聽二爺這麼一問,他下意識地落了手,帷幔垂落,正好隱藏了他方才不曾挪開的眼神,他剛準備說話,卻聽流星先一步說道,“二爺您真好看。新年,就得穿新衣。”
流星這回答很合時宜地遮掩了薛敬倉促的動作,此時他手足回暖,手心竟然生出熱汗,他極力地握了握,走出帷幔遮掩的範圍,若無其事地拿起火上的壺,將熱水倒進一邊備好的茶碗裏。
“你怎麼這麼早?”二爺轉頭看了看窗外,似乎剛到卯時。
“平時晨起要練刀。”薛敬轉過身,拉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左手執着裝滿熱茶的杯子,往右手的空碗中倒,這樣來來回回幾次,杯中的水漸涼,他才將那不怎麼燙手的茶杯遞給二爺,“這茶里煮了姜,暖一暖。”
二爺伸手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輕輕蹙眉,“……”
薛敬安撫道,“良藥苦口。”
二爺從來便對這些難以忍耐的食物略有忌憚,平日裏極苦的湯藥必須入口,他便要讓人備些甜食,儘可能地沖淡口中源源不斷的苦澀。
果不其然,他只喝了一口,便將杯子遞迴給薛敬。
薛敬搖頭笑了笑,接過杯子放在一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當著二爺的面故意自斟自飲起來,一邊喝還一邊品了品,“不算難喝啊,我們平日打仗,遇見了暴雨,混着泥的水也得喝,起初也不適應,慢慢地,就葷素不忌了。”
二爺聽出他有意在哄自己,便有些啼笑皆非,“怎麼,倒是還變着向的訴起苦了。”
“沒有。只是……”薛敬低聲笑了笑,認真道,“你養好了身體,我才有心思安心打仗。”
薛敬那執着的神色讓二爺不由地一滯,再回神,只見薛敬已經那碗薑茶整杯已見了底。二爺思索了片刻,終於伸出手,將方才他放好的半杯茶拿起,默默無聞地喝了起來。方才那口抿得太淺,根本未發覺,這茶里其實添了糖,正好將那姜中的辣味沖淡了,后味反甜,餘韻回甘,搭配上流星備好的點心,一餐之後,他的心腹逐漸回暖。
到了晌午,雪聲漸小,這人便閑不住了,偏要去斷崖上賞雪。薛敬極力勸阻也是不濟,便只能依着他,將他帶到屋后的斷崖上。
山中洶湧的濤聲傳到崖上,在空谷中迴響,絕壁上霧氣瀰漫,飄蕩的雪落入奔涌的江水中,無力地彙集成拍岸的巨浪,湍流不止,千古不息。
薛敬執着油傘,卻擋不住從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
“二爺,”薛敬往旁邊錯了一步,將風口出擋住,“要不回去吧?都是霧,也看不清什麼。”
“你昨夜是從哪裏爬上來的?”二爺隨口問道。
薛敬乾咳一聲,將傘壓得低一些,又伸手為他掖好了披風,“咱不是說好,不提這事兒了么。”
二爺抬起頭,見他神色躲閃,便瞭然地笑了笑,“就是好奇。”
薛敬見躲不過,便直起身,將傘遞給二爺拿着,走到斷崖的一處平緩處,“就是這裏,其實從崖底往上爬,頭一段沒有那麼陡峭,過了最難爬的一段,就有藤蔓着手,只要不往下看,再堅持一下,就能從這個豁口爬上來。”
二爺仔細地聽他說著,然後不露聲色地點點頭。
“對了,今早修箭陣的時候,老萬那邊馬不夠,我就自作主張,將你的幾匹馬送過去頂着。”
二爺倒是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隨口道,“嗯,他沒說什麼?”
薛敬想了想,道,“沒有。”
“想必他囑咐過,讓你不要多說話。”二爺不疾不徐,“也罷,我也不想聽他說了些什麼,事做不好,倒是盡說些閑言碎語。”
薛敬不像旁的幾位兄長,爭先恐後地為萬八千說話,他只是就着就事論事的口氣,直言道,“修平題箭陣這事兒,不宜急躁,他如今帶人連夜修整,其實也是趕工,出來的效果,也不至於會好。”
二爺知道他想說什麼,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覺得,與其讓萬八千趕工,倒不如換個寨主去做,興許比他做得好。”
薛敬笑道,“不過,想必二爺心裏有數,放其他幾人前去軍營送馬,獨留他萬八千一人守寨,其實……是為了將自己作為靶子,引蛇出洞吧?”見二爺只笑了笑,沒說話,薛敬便又囑咐道,“借走的三匹馬,記得讓小敏去盯着他們送回來。”
他這話中帶話,倒是讓二爺心生疑竇,“哦?什麼意思?”
薛敬蹲下身,用只兩人聽見的聲音低聲說,“小敏說,他們根本不缺馬,如今還要外借你的馬送山木,我總覺得……”他艱難地呼出一口氣,“希望不是我多心,如今咱們寨子裏少了這麼多戰馬,若是有人做鬼,真要打起來,別說是打了,就算是跑,都跑不過人家。尤其是你那三匹馬,那是你的腳程,必要的時候,可以救命。所以這件事,你還是派人查查比較好。”
二爺微微眯着眼,望向對岸的崖壁,空谷的激流又一次發出轟鳴,他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層霧,看不明,猜不透。
半晌后,只聽他道,“好。你今日什麼時候啟程?”
“我……”薛敬想了想,低聲道,“二爺,我想再留一天。”
二爺倏地看向他,提醒道,“指揮使臨陣之前,擅離職守,這可是大忌。”
薛敬低下頭,“可是……寨里有狼,你不安全。”
“寨子裏的事,不需要你管,你收拾收拾,儘早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