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遊夢

浮遊夢

書店裏能應急處理外傷的東西寥寥,陸炳最後只讓莫菲替自己紮好手臂上的傷口就算處理完畢。

他抬起胳膊揮了揮,似乎已經沒有什麼不適感。

陸炳感激地抬起頭,想道謝時卻正好迎上莫菲的視線,對方十分不屑地翻了個白眼,隨後將頭扭到了一邊去。

這倒讓陸公子心裏納悶:自己怎麼就得罪她了?

陸炳含糊地說了聲感謝,將捋上來的袖子放回下去,遮住手臂上那道傷。

他這副無所謂的態度最能惹莫菲生氣。

往常在南鎮撫司時也是如此——尋常情況下同僚較藝點到即止,沒有哪一家是像南鎮撫司這樣,下屬逮着機會和陸炳對陣時總是掄圓了兵器使勁往要害處招呼。蓋因陸大人平時拉的仇恨過多,難得有個正當理由砍他,部下們無不奮勇向前,操練半天下來全場就數他這個長官挂彩最多。

每次碰到這種場合陸炳也不着惱,頂多伸出胳膊腿腳讓人替自己擦點藥酒就算完事。莫菲來到他府上后也因此練出了一手外傷應急的小技巧,她卻對此頗有微詞。

“讓你在外面好勇鬥狠的,還好那棍子沒直接抽在你後腦勺上。”

她忍不住從牙縫裏擠出句話,然後端起水盆走開了,留陸炳獨自坐在一旁。

先前街頭引起的那陣喧鬧招來了許多看客,圍在書坊門口指指點點。這場鬧劇讓林瑞鸞大感頭痛,她怒視着兩個好管閑事的學生——秦箏和吳心月這倆孩子正老老實實地站在自己面前束手等罵,但她轉念一想:她們又沒做錯什麼,教訓的話臨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唉......”

她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扳開兩個姑娘的掌心,捲起書在她倆手上各輕敲一下以示訓斥。

秦箏自知不該探聽老師私隱,羞愧地垂着頭不說話;吳心月吐了吐舌,她本來預期着要被人訓上半天,孰料這一頁如此輕鬆就給揭過去了。趁林瑞鸞不注意,她偷眼瞟了瞟陸炳。

怪哉,這男人先前還跟自家先生聊得要好,現在怎麼又和來路不明的女人親近上了?

書坊的探險之旅非但沒滿足吳心月的好奇,反倒讓她對陸炳的背景更感興趣。

“還看?”

這回是腦門上挨了林先生一記敲打,吳心月乖乖收回了視線。

“看你倆這憨樣......”林瑞鸞給氣笑了,她勾了勾手指讓這兩條小尾巴跟上自己,“兩位既然閑得慌,不如隨我一道回學塾去?”

林瑞鸞的話雖然像在徵求兩人意見,語氣里卻不容兩人推辭,她領着自己兩個不聽話的學生慢慢走出書坊大門,離開前還朝陸炳投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兩人沒有言語的交流,彼此心中卻同時浮現出一個猜想:這個胡服女人一開始就是衝著陸炳來的。女學生們都不敢違逆老師的意思,吳心月在離開前還悄悄朝陸炳擺了擺手道別。

“哎,林小姐怎麼先回去了,你不是跟她一塊兒來的么?”

莫菲不解,她本以為林瑞鸞和陸炳同來同歸,沒想到對方撇下他先行回府。

這下變成她跟陸炳在書坊里傻傻地對坐,事先想好的那些要對他說的話頓時又不好開口了。莫菲站起身求助般地四處環視着,可惜此刻無人搭救,書坊的主人和夥計都開始埋頭做起了事,所有人像計劃好似地將他們兩人擱在一旁,再不過問了。

“她怕圍觀的人多,裏頭有相熟的見她和我走在一起不太妥當,是以帶着那倆姑娘先走一步。”

陸炳答了一句,隨後又笑着補道。

“我哩等一歇再則。”

“有數有數,那就等會再走。”

莫菲有氣無力地應着,既然他不急,自己也不必趕着回去。

只可惜被人一通攪和,她想藉機接近林瑞鸞的計劃就此泡了湯。

兩人百無聊賴地對坐着打發時間,她很難裝作自己沒察覺到陸炳的眼神里正不斷地透露出他在對自己感到好奇。

壞了。

莫菲心裏咯噔一下。

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漏了嘴——陸炳最後一句話是用自己家鄉的俚語講的,過去在家和陸炳問答時她偶爾也學着他的樣說兩句土話。他說得隨意,她答得也自然,不經意間就着了這傢伙的道。

打西北出身的人,再怎麼博聞廣識都不該會說陸炳的家鄉話吧!

眼前的陸公子表情依然高深莫測,莫菲看着這張臉,越看心裏越沒底:難道他已經開始懷疑我了?

然後陸炳沒有戳穿她剛才這個無心之失,在兩人閑坐半刻各自分別時,他也再沒有提起這件事。

......

白天的鬧劇並未打亂陸炳的生活安排,他照舊回到林府,過問了自己妹妹的身體狀況,在傍晚時去向林士元這個長輩請安。他入睡時還沒有解下莫菲扎在他手臂上的帶子,這條簡陋的繃帶就這麼伴着他入眠。

陸炳的睡眠太過深沉,以至於他無法意識到自己正身處何等荒謬的場景。

他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沙發上躺着的一個女子,她的臉被蓬亂的頭髮遮住了,看不清相貌如何,只能聞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濃濃酒氣。

陸炳的頭腦模模糊糊地告訴自己:這個人是他的女兒,而此時此刻還是別打攪她的睡夢為妙。

他一臉茫然,抬起袖子湊到鼻前嗅了嗅——

“別聞啦,你也喝了不少......上了年紀就不能收斂點么?”

站在房間裏的女孩一邊抱怨着,一邊彎腰收拾滿地散亂的酒瓶——“蘇婭”,一個遙遠但並不陌生的名字浮現在陸炳的腦海,但他不記得自己認得她。

沙發上的女兒保持着原本的睡姿,偶爾輕咳一聲復又重歸沉睡。

陸炳想了想,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蓋在了女兒身上,與此同時他發現這件外衣也同自己以往穿過的衣服款式大異,光是那成排的圓扣子就前所未見。

他忽然感到疲憊毫無徵兆地向他襲來,於是陸炳撘着沙發扶手,就這麼緩緩靠坐在了地上。

正如蘇婭所言,自己的身體已不再年輕,無法像過去那樣豪飲,但畢竟年紀未到半百——面前這個叫蘇婭的女孩卻堅稱她是自己的外孫女,這一切讓陸炳懷疑自己是否身處夢境。

“您還是不相信我?”

蘇婭固執地看着他,陸炳緩緩搖頭。

她的容貌,尤其是眉眼間確有幾分自己家族成員的特徵,若非事情太過荒誕,沒準他還真信。

兩人互不讓步地對峙着,蘇婭搖搖頭,拿起身旁矮桌上的一個白瓷瓶子舉到耳邊晃了晃:聽聲音裏面還留着好幾兩酒,聞其氣味就知道酒性頗烈。

女孩將頭髮攏到腦後——這個姿勢莫名地讓陸炳想起自己妻子的習慣動作——她吸了口氣,將瓶子一傾,仰着脖不停氣地將半瓶烈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午後的陽光照不透落地窗前的帘子,在這個貌似是客廳的房間裏,年近五旬的中年男子,沙發上不省人事的醉酒女兒,還有某個自稱是其外孫女的少女在豪飲白酒。三人共同構成了一幅滑稽而違和的家庭寫真。

“嗝。”

蘇婭放下空瓶,用手抹了抹嘴。

“這下您該信了吧?”

他發覺自己嘴唇正在微微揚起,眼前這個少女或許真是自己的親人也未可知——他有着跟自己一樣不見底的酒量,和妻子那種鬼使神差般的說服力。

陸炳不置可否地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又指指面前的空位示意她近前說話。

“嘿嘿。”

蘇婭歡喜地扔下酒瓶湊過來跪坐在他面前,那模樣十分乖巧,讓陸炳再次懷疑這個女孩是否真跟自己有親緣關係。他仍想不通這個年紀顯然不合理的孫女是打哪兒冒出來的,房間裏擺放着的東西里也沒有能提醒她身份的。

陸炳的視線落在遠處一台冰箱上,他費勁地站起身,踉踉蹌蹌走到冰箱前。

冰箱上還貼着妻子離開前留下的便箋,提醒他把蔬果和肉類分層放;另外一張大號的便利貼更是用加粗的記號筆寫着垃圾分類丟棄的日子,這就是妻子離開前的全部囑託。

“未免也太雷厲風行了......”

頭痛困擾着陸炳,他一邊抱怨着一邊拉開冰箱門,發現裏頭的酒水已然告罄。

陸炳翻找一陣,最後摸出兩瓶冰透的蘇打水,順手扔了一瓶給自己那個不請自來的外孫女。他擰開瓶蓋灌了一口,對方也效仿着他的舉動,祖孫兩人沉默地喝着冰水。

蘇婭擺弄了一會瓶蓋,像突然有什麼新發現似地問道——

“外婆去哪兒了?”

這個問題陸炳也想知道答案。

冰箱旁的牆壁上用透明膠帶貼着一張模糊的相片,但他還是認出了自己:相片里陸炳站在一鍋黑糊糊的炒肉片前,任由妻子摟着他得意地自拍留影。每次陸炳想嘗試下廚,都被妻子用這幕災難性的畫面給擋回去了。

“外婆那時候好年輕啊......”

蘇婭也跟了過來,順着陸炳的視線端詳着牆上的照片。

“現在也年輕着呢。”

他不禁微笑了。

玄關處的鞋櫃頂上也放着玻璃相框,照片里有三個人的身影。

陸炳使勁揉揉眼睛,他也想看清照片里自己妻子的相貌究竟是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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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婭、蘇婭,為了讓這個角色完整,我準備了兩本書這才讓她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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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幻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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