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見聞

夜行見聞

同處一片夜空下,此刻的陸炳心情要比莫菲閑適得多。他拒絕了劉端的邀請,獨自在南京夜晚的街頭漫步。

時值冬季,天黑得很早,街道周圍已亮起燈火支起棚子,擺出一片夜市的架勢。夜晚的南京比陸炳的故鄉顯得更活潑,居民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宵禁,三三兩兩散漫地閑逛着。

在陸炳看來南京城在這方面管得很寬鬆,想必那些有門路的人即使被逮到在宵禁后出遊,也能找到無數種法子來為自己開脫。他不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偷偷在宵禁后在外遊盪被人抓現行的事。當地的官差顯然都認得他是興獻王府的人,連訓斥都沒有就將他放了回去。

但這裏是南京,他在家鄉曾享受過的一切特權在此都是浮雲。

有兩個施了濃妝的女子手持蠟燭,裝作不經意地從他身邊走過。其中一人抬起手向同伴示意前面有自己中意的店家,她抬手時燭火便向陸炳移近了幾分,火光清清楚楚地映照着他的臉龐。

另一個女子偷偷瞟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向同伴耳語幾句。

兩個女人以袖掩嘴嗤笑起來,她們走路的步子很慢,邊走甚至還邊回頭往陸炳這邊看上一眼。陸炳只得側立在街旁,等那兩個嬉笑的遊人走遠了自己才接着往前逛。

“餛飩咯餛飩——”

小販肩挑扁擔,一頭湯鍋一頭面案,吆喝着同他擦肩而過。餛飩的香味從他的挑子飄出來,惹得陸公子用手輕輕扇了扇,去嗅那浮在空氣中的味道。陸炳愛吃餛飩,對餡和湯頭都很挑剔。平常他怕人說自己矯情,便不對飲食提什麼要求,但在他心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仍是一條金科玉律。

在他模糊的記憶中,自己曾經好像吃過一碗回味無窮的餛飩,細想之下又記不起是在哪兒吃的了。他曾在有名的飯館和路邊的食攤都點過餛飩,味道各有千秋,其中不乏手藝精純者,可在陸炳嘗來要麼肥瘦搭得不勻,要麼湯頭太寡淡或太濃郁,甚至他調一勺醋時還會覺得醋味酸得不夠暢快。

“我哥就是難伺候”,年方五歲的陸大小姐老成地總結道。

此行出來當然不是為了吃宵夜,陸炳散着步穿過南京夜市,看得多,問得少,眼前這些商品激不起他買東西的慾望。

出來一趟,總不能空手而回吧?

他這樣尋思着,終於在一家點心攤子前駐足。夜市裡買吃食的地方不少,他之所以進這家店,還是因為排在前頭的顧客里有許多是大人帶着小孩,換言之這家店的口味很得孩子歡心。

“囡囡吃這個不?”看上去像是孩子父親的人拿了一串糖在逗小女孩。

“我想吃,還有那個......也想!”

小女孩還留着童發,大概正在換牙的年紀,說話時一張嘴就能看見她的門牙少了一顆。她父親故意逗她。

“毋要吃那麼多糖,牙齒都要掉光了。”

“不嘛,阿婆說了,牙掉了還能再長!”

小女孩理直氣壯地抗議道,她的父親笑了,遂依了女兒的心愿把兩種糖都打包買下。

父女倆對話時陸公子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豎起了耳朵——嗯,聽上去這種糖比較甜?

跟挑食的兄長相比,妹妹陸鈴在食物方面顯得寬容許多。大約是小孩子的味覺還沒發育成熟,鈴兒對零食的要求是香甜即可。陸公子默默地將妹妹這沒品位的擇食標準記在心裏,每次走進點心鋪只管要店家往色、香及甜味俱全的方向選准沒錯。

“師傅,你這罈子裏賣的是什麼?”

“啥?”

店主探過頭來瞄了一眼。

“客官,那是梅子酥糖,挖了核的梅肉用鹽漬,再經蜜煉的。味道酸酸甜甜,小孩子都愛吃。這酥糖吃了忒開胃,也不怕小孩飯前吃多了零嘴吃不下飯。您要不先嘗點兒?中意的話給您家孩子捎一包回去。”

我看上去像已經有孩子的年紀了么......陸炳摸着下巴默默地想着。

鑒於這包零食的確是買給小孩的,陸炳發現自己無法反駁對方的話,只得默默閉嘴,掏錢買了一份提在手裏,算是不虛此行。

店家替他扎捆糖包的草繩上都沾着點糖粉,用手提着倒不覺得黏糊,反而能聞到隱隱的酸甜香氣。陸炳心情舒暢,他邁開步子走向街市背後的居民區。周圍店鋪漸稀而民宅越來越多,從各戶人家的窗口照出明暗不一的燈火光芒,許多人已經歸家,正張羅着吃晚飯。

陸炳停下腳步看着遠處一戶人家,與周圍相比那座屋子的規模不算小,也正因如此,屋子裏透出的那點微弱光線在大屋的襯托下顯得愈看愈可憐。

“那就是蘇氏的家了。”

他在心裏暗暗說道。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陸炳也覺得自己大晚上地特意跑來參觀寡婦的房子有些不靠譜。他愛惜形象,便往後退遠了幾步。

忽然他的後背磕上了什麼軟軟的東西,陸炳回頭一看,原來是個剛到他腰間高的小孩,抱着個用篾條編成的球,睜大眼睛看着他。

“抱歉,我走路時沒留神撞着你,你沒傷着吧?”

陸炳有些懊惱,他沒想到這黑漆漆的角落裏會突然冒出個小孩來。男孩沒說話,只用力地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他打量了陸炳一會,見他不像壞人,便很無所謂地繼續拿着球玩了起來。

陸炳遠遠望向何家宅子,又端詳着身邊的男孩。

“小兄弟,你是哪家的孩子,怎地晚上獨自在外面玩,你家裏人不來找你么?”

男孩像沒聽見他的話似的,仍然重複着拋球——踢球的獨角戲。他出腳時用力大了些,竹球歪着飛了出去,正撞向陸炳胸口。

陸炳自幼習武,身手靈敏,他一挺胸膛停住了竹球,只見那球順着他身子直往下落,陸炳抬膝一頂將球顛了起來。男孩的視線集中到了陸炳身上,看着他用腳尖靈活地接住球,又把球挑上半空,最後用左手輕鬆地抓住球,單手遞還回來。

“喏,給你,晚上玩的時候記得下腳別太重,否則球飛遠了,黑燈瞎火地可十分難找。”

“嗯!”

男孩終於應了一聲,眼神里滿是對他剛才那番表演的羨慕。

陸炳笑了,他現在正閑得無聊,忍不住要在孩子面前露一手。他輕輕將球拋給男孩,要男孩把球踢回給他。無論那孩子如何出腳,陸炳總有法子將球穩穩地顛起定住,引來孩子一陣喝彩。

陪那孩子玩了一小會,他放下竹球,拍了拍男孩肩膀:“小兄弟,現在時辰也不早了,你家離這裏遠么?我來送你回去罷。”

那孩子又甩甩腦袋。

“不遠。”

他伸手一指,恰恰是何家的方向。

陸炳心中頓時明了:這正是何家的孩子,蘇寡婦的兒子。

尋常人家在天黑后不會放任孩子在街上玩,更不會這麼晚了還不出來找他。姓何的這孩子就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也不見他家人出來喚他,讓陸炳覺得有些古怪。

“嘩啦!”

何家光線昏暗的大屋裏傳出一聲器物碎裂的動靜,聽起來像打碎了花盆或者瓦罐。陸炳馬上看向那男孩,孩子對剛才那聲響渾不在意,仍然專註地玩着球,試圖模仿陸炳剛才顛球的動作。

他明白了。

“你不想回去,是吧?”

這次男孩用力地點了點頭,背過身去再也不看家門一眼。

陸炳的心中升起一股悲哀之情,他已經知道何家小弟不願回去的理由。這個家庭在失去了當家人之後立馬陷入了遺產之爭,對孩子來說幾乎沒有比目睹親人反目更殘忍的事了。

何宅里傳出幾句男子的怒罵,陸炳側耳細聽,沒有聽見女人說話。罵人的應當是蘇氏的父親,那個意在侵佔何家遺產的傢伙。從鄒敏的描述聽來,蘇氏她父親在外欠了債,聽聞女婿的死訊后便變賣了自己的家宅先行抵債,隨後堂而皇之地搬進了女兒家。他一心反客為主,住下來之後就不肯離開,甚至還盤算着將女兒再嫁出去。

男孩的身影透露着倔強,他不願回到那個充滿爭吵和仇恨的家,亦不敢去想自己未來的命運。

陸炳輕嘆一口氣,他低頭看着牆根下那塊空地,見上頭沒什麼泥土污物,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盤着腿,將手中那包梅子酥放在身旁,揭開了捆紙包的草繩。

“哎,小兄弟。”

他拍了拍腿示意男孩看向自己這邊。何家男孩先是看了他一眼,視線很快轉向了地上那包梅酥上。男孩雖沒說話,但他吞了口唾沫,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果然寧願餓着肚子也不肯回家。

“我剛在路邊買了包梅干來,本想晚上帶回去慢慢吃,但見你獨自一個人在這兒,想必也沒吃晚飯。我正犯愁買多了吃不完,怎樣,咱倆分着吃吧?”

陸炳說罷,自己先捻了一顆梅酥丟進口中。對陸炳來說這種甜味實在太膩了,但為了打消孩子的戒心,他只得裝作很愛吃的樣子連吞三顆,隨後將紙包推向那孩子。

“先把那球擱一邊,坐下來吃兩個糖再玩也不遲。”

他搓搓手掌蹭掉沾在手上的糖霜,懶散地靠在牆邊。

也許那孩子是真地餓了,他狐疑地看了面前的陌生人一眼,最後還是抵不住零食的誘惑,小心地伸手抓了一顆梅酥放進嘴裏。

“味道還行吧?”

陸炳陪着那孩子又吃了一顆。

男孩應該很喜歡梅酥的味道,他低聲向陸炳道着謝,又悄悄吃了一顆。酥糖的甜味暫時分散了男孩的注意力,天色又如此昏暗,所以他並未察覺到陸炳眼中那逐漸積蓄着的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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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幻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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