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
“阿納托利,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么?你記得你出生的地方,記得你父母是誰么?”
莫菲輕輕地問道。
少年恍若未聞,但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羊拐骨從他的掌心滑落,噼噼啪啪地散落在地上。他轉過頭來看着莫菲,眼神渙散,像被她的話引到了遙遠的地方。
“你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
“這很重要!”
莫菲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將臉貼近他耳側低聲追問。她感到他的身體變得僵硬,肩膀的肌肉繃緊了,整個人的氣勢與先前截然不同。天色昏暗,小院的角落裏能隱隱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若再仔細點,側耳傾聽還能察覺他那鼓點般猛擊的心臟跳動聲。
“實話實說......”
阿納托利的聲音都變得沙啞起來。
“我已經記不清了。”
“怎麼會這樣?”
這個答案超出了莫菲的預期,她設想了許多種情況:他也許會說自己是個草原上的流浪兒,也許會隱晦地告訴她自己出生在韃靼人部落的營帳里,但這種一無所知的坦誠反而使莫菲對他的答案平添了幾分信任。
遠處傳來幾聲呼喚,是阿納托利的同伴在喊他進屋來取暖。少年含糊地答應一聲,他那雙狐狸般狡猾的雙眸里又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神采。他開始重新審視起面前這個女人來。
哥薩克少年懷抱着雙臂站起身來,他的體態語言明確地向莫菲表達着自己的抗拒。剛才兩人的交心只維持了一瞬,而這充滿魔力的一瞬正迅速地從莫菲的指縫間溜走。
她有預感:今晚這番對話將決定這孩子十年後要走的道路,阿納托利的身影在她眼中逐漸與十年後的屈念秋相重疊,時間就是現在,蟬聲已息的十二月。
“你不是朱厚煍。”
莫菲落下了自己第一步棋——她始終牢記着陸炳的教導:讓對方以為你已掌握所有的棋着,一步步將他推向你所希望的地方。
她充滿自信的論斷瞬間擊破了少年沉着冷靜的面具,儘管他努力掩飾,畏懼和疑惑仍然止不住地從他的眼神中泄露出來。
阿納托利不自覺地撓了撓鼻子,將手放下時順帶着輕輕颳了一下嘴唇。
他勉強咧開嘴笑道:“你在說什麼呢?我又從沒說過自己叫那個名字。”
“阿納托利,你曾告訴我,你出身於韃靼部落。那一天我倆在獸欄邊的樹下閑聊時你無意中說過自己姓朱,但後半句話馬上就被你咽下去了。或許你覺得我只是個什麼也不懂的胡女,才一時忘了提醒自己謹言慎行。你猜錯了,我知道的事情遠比想像的要多。”
“你都知道些什麼呢?”
年青的狐狸狡猾地以問題代替了回答,仍然將話題踢回莫菲這邊。
一旦將話題說破就再也無法挽回了,莫菲彎腰抄起一塊羊拐骨放在手裏輕輕惦着。
“你這個小韃子,雖然愛吃羊肉,卻長了副內陸人的脾胃。”她將羊骨拋上半空復又接住,“韃靼人殺羊時剖心而不放血,不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先割喉放血,這還是我從你那裏學到的。今天和你一同出門時我還聽你大大嫌棄了一番帶血羊肉腥味重,難以下咽。”
少年仍然張着嘴楞在原地。
“我不由得好奇——如果是傳說中由蒙古人撫養長大的朱厚煍,怎麼會反而不適應蒙古飲食?”
她將羊拐骨塞回少年手裏。
“所以我只能認為你的身份里摻了假,至少你不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韃靼孩子。”
夜空中傳來幾聲尖利的鳥叫,聽來有些瘮人,真到了該回屋的時候了。
當話說開時一切都變得簡單又明了——朱厚煍這個人是否真地存在?這是一個永遠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原本草原上留下一支明朝宗室血脈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但流言的力量正在於它的不可證偽。沒有人能拍着胸脯保證朱厚煍並不存在,對多疑的嘉靖皇帝而言這個傳說將永遠使他芒刺在背,讓他覺得有人在暗處窺伺他這個來路不正的皇位。
阿納托利可能是朱厚煍,也可能是個從小被培養起來的贗品。莫菲確信,只要朱厚煍這個幽靈的名號存在一日,就會有人頂着這個名字在暗中活動。
少年裝出來的圓滑、世故與自信在莫菲的闡述下逐漸土崩瓦解。莫菲仔細觀察着他的神情:他也在懷疑着自己的身世,對自己那個高貴的真名將信將疑。他只是小心地保守着這個秘密,讓自己看上去只是個尋常馬童。
“撒馬爾罕人知道了。”莫菲見他已失去了偽裝的意願,立刻接着警告道,“所以他們在我們出門時派人盯梢,就是為了要掌握你的一舉一動。每一次他們放任你在大城市裏自由活動時總會以種種借口把你姐姐和你分開,因為他們知道你不會拋下自己的姐姐獨自失蹤。他們就想在你懵懂不知的情況下將你帶到北京。”
今晚哈蘭那愧疚的神情和突如其來的剖白浮現在莫菲腦海中,她捻起這枚拼圖,將它擺在了合適的空位上。
“使團里的高層們知道這件事,他們此行進京不光是為了將長頸鹿進貢給皇帝,也是為了把疑似‘朱厚煍’的那個孩子獻給他。”
“他們還不知道呢!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是打哪來的。”
他突然卸下了偽裝,語氣生硬地對着莫菲反駁道。
“從小就有人告訴我,我就是那個......那個人。可我連自己在什麼地方出生都不確定,只知道打記事起我就在不停地搬家不停地走。多半時間在草原上,偶爾也會在某個村子裏定居一陣。最後我好不容易跑出來,為了獨自活下去吃了無數的苦頭,最後——”
“最後遇到了安妮,她撫養你長大。”
莫菲替他把話補上了,難怪這個孩子對她姐姐如此依賴,他是將她視作母親般的存在來尊敬。
“所以你說我究竟是誰呢?誰能告訴我這個答案。”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語氣中帶着一絲猶豫。
莫菲凝視着他的臉,讓十來歲的少年面對真相未免有些殘酷,但為了他好,此時正該據實以告。
“答案不重要。”
她想起了錦衣衛里那許多被栽上莫須有罪名的人。陪在陸炳身邊的那段時間裏莫菲見了太多這樣的囚犯,她總是默默地旁觀,放任錦衣衛們的惡行,事後又以“木已成舟,來不及挽回”了來為自己的袖手旁觀開脫。
但眼前這個人自己可以救,這一次自己不必鬆手。
“重要的是他們認為你是誰,重要的是皇帝認為你是誰。”
少年眼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光就這麼被她掐滅了,代之以無助與惶恐。
“正如那頭長頸鹿一樣,從永樂年間開始就有人向皇帝獻寶。上百年過去了,人人都知道這頭動物沒有什麼靈性,但人人都不說破。只要大家願意相信它是麒麟,它就是麒麟。”
阿納托利畢竟是個聰明的人,他跟上了莫菲的思路。
“而使團此次要進貢的東西並不是那頭鹿。”
他慢慢地說道。
“他們要獻的是我——我才是他們禮單上所寫的那頭麒麟。”
現在應該不至於有人盯梢吧?莫菲突然這麼想着,四夷館的院落十分幽靜,周圍有着高高的院牆阻擋,沒有供人藏身的地方。他倆說話的聲音又輕,此時正是他們交換情報的最佳時機。
“如果火者沒有因病倒下的話,現在我們已經在去京城的路上了。不管你是不是朱厚煍,皇帝都會欣然接受撒馬爾罕人的這份厚禮。”
或許他還會藉著你這條小命來徹底終結朱厚煍的傳說呢?
莫菲抬頭仰望着星空,現在天完全黑了下來,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地沖他們眨着眼。
“逃吧。”
她望着星空喃喃自語。
“帶上安妮,從這裏逃出去。”
莫菲聽到一聲嘆息,她轉過頭注視着他。阿納托利被她說得有些動心,只是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本能地對陌生人懷有抵觸心理。
他還未能相信我,莫菲想着,但這不成問題。
是時候走出將軍的一着了。
“阿納托利,朱厚煍,看着我。”
她喚着他那兩個不知真假的名字,少年的視線移到了她的臉上。
然後,第一次地,她在這個時代的人面前解下了自己臉上的面紗。
“你現在不需要相信我,但請你記住我。”
莫菲一字一句地叮囑道。
“記住我的相貌,記住我今晚對你說過的話。如果你能如願逃出去,有朝一日我們還會再相見。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我沒有背叛你,而後無論我對你說多麼離奇的故事,也請你相信我。”
她的聲音懇切而有力,字字句句落在少年的心頭。
沉默良久,他終於應了一聲。
“好!”
“行了,快回去吧,再拖下去你的朋友還有那些使團的人都要起疑了,我可不想被他們當成什麼怪阿姨。”莫菲故作輕鬆地擺擺手,“你先回屋,我還想在這裏再呆一會。”
阿納托利握緊拳頭在自己左胸捶了一下,鄭重地確認了他和她這段短暫而奇妙的友誼與同盟。
......
少年離開后,莫菲忽然感到一陣脫力。
她慢慢踱到院牆邊,背靠着牆仰望星空。
在經歷這場穿越的同時,莫菲始終覺得冥冥中有一條線牽着她,促使她按照既定的劇本行事。無論她做什麼,都像一個小說中的人物被安排好一切。
“但接下來不會這樣了。”
她咬了咬嘴唇,疼痛讓她的精神變得更加振作。
“我要走自己的路。”
她對某種不可名狀的存在如此宣告道。
十年後的京城,她和安家姐弟只是初見,屈念秋並不知道她的來歷。今晚這場長談使她決心反客為主,主動在未來的屈念秋面前暴露身份。
“如此一來,十年後的屈念秋對我的看法也會改變。他仍無法確定我是敵是友,但他也許還記得今晚的承諾......”
莫菲重新戴上面紗,又變回了那個不可捉摸的胡服女子。
等着我吧,陸炳。
她的心中忽地湧現出一股勇氣。
由我來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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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紀念意義的第200章,感謝讀者們的一路陪伴。
在寫這章時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是莫菲在借我的手和筆在做自己的宣言——她這一章里的突然舉動是在我構想之外的,但落筆時事情已發生了劇變:她察覺到自己身處的世界存在矛盾,開始主動擾亂歷史以向我發起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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