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騙你的
“你不用下山了!”
陳紅燭得意的聲音回蕩耳畔,宋潛機頓覺天旋地轉。
不,我們對“好消息”的定義不太一樣。
他抱緊小包袱,艱澀地問:“為什麼?”
昨晚他劇本寫的絲絲入扣,演技真摯帶飛全場,更有冼劍塵一道驚雷萬里助陣!
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有心算無心,算的華微宗六人被他牽着鼻子遛。
一覺睡醒,忽然跟他說工夫全白費了。
這世道,還能講理嗎?!
“因為我!”陳紅燭驕傲仰頭,金色步搖在鬢邊搖晃,如蝴蝶振翅欲飛,“我今早去乾坤殿找我爹,知道了你的事。看在你沒有被妙煙迷暈頭的份上,我瞧你也算順眼,就替你說了兩句好話。”
她頓了頓,等着宋潛機感激涕零。
沒等到,便以為對方太過驚喜,繼續說:
“只要你跟在我身邊,就能以隨從身份與我一同在內門修鍊,我能練的功法,你都能練,還不用簽終身契約。如此一來,不算誰的弟子,也不怕亂了輩分。有我罩着你,華微宗你橫着走啊!”
小院中爆發一陣短暫驚呼。
那些外門弟子,除去孟河澤與周小芸,都露出羨慕神色。
本以為山窮水盡,誰知柳暗花明,宋潛機再次走了大運。
陳紅燭笑容明艷如火,像朵怒放芍藥:“你也不用太感謝我,肝腦塗地免了吧,以後好好服侍我就行。我指東,你不能往西。”
“我不願意。”宋潛機面無表情。
“你!”陳紅燭懷疑自己聽錯了,咬牙道,“難道你寧願斷送仙途,也不願意跟着我?!”
她在華微宗從來是要什麼就有什麼,何曾被人拒絕過。
還是被一個外門弟子,這樣乾淨利落、不留面子的拒絕。
“跟師姐沒關係。只是如此仙途,不登也罷。”宋潛機輕笑,“下山的路我自己認得,倒也不必你送。”
陳紅燭眼睜睜看着他向院門口走去,竟一刻都不願多留,一眼也不多看自己。
當即臉色驟變:“等等!”
宋潛機回頭:“陳師姐還有事?”
“你們都先出去!”陳紅燭冷冷環顧四周。
孟河澤不走,沉默地拒絕。
其他人也被宋潛機那句“如此仙途,不登也罷”震懵了,一時僵在原地。
陳紅燭伸手摸鞭子,正要發怒,宋潛機忽道:“沒事,去吧。”
孟河澤點點頭,周小芸和抬他擔架的弟子們才退出去。
小院重回清凈。
兩人相對,宋潛機神色更冷淡。
陳紅燭反倒氣勢先弱下去:“其實,我剛騙你的。”
宋潛機臉色才緩和,卻聽對方話鋒一轉:“你現在下山,一無所有,如何過活?我便向父親求情,給你一個參加登聞大會的機會,你聽我慢慢說……”
春日微涼的晨風中,宋潛機感到人生實在荒謬。
小院只有一把破木椅,陳紅燭眼底露出嫌棄之色,卻仍坐了下去,還端起石桌上裂紋粗瓷杯,喝了口涼白開。
她飲慣靈泉甘露,以為世上白水都一般清甜,竟不知還有這麼難喝的水。
一股土腥味直衝鼻腔,嗆的她連聲咳嗽。
但她沒抱怨,擦擦嘴角,仰頭望着宋潛機:
“你還不知道吧?登聞大會在下月初三,這次我們華微宗做東,外門弟子也能參會。那些沒拜過師父的,若有幸被其他門派世家看中,還能改投別派。如果掙了好名次,還能得好法器、好功法。”
“你們是想讓我,參加完登聞大會再下山?”宋潛機忽然打斷她。
陳紅燭點頭,雙眸明亮:“你這半個月好好準備,在大會上為自己掙個前程。”
她說完這些話,自覺勝券在握。
試想一下,你是寧折不彎的硬骨頭,自尊心不允許你做別人隨從。
她便坐你的椅子,喝你的水,與你拉近距離,字字句句為你着想。
況且她本是一位身份高貴,脾氣跋扈,容貌嬌美的少女。
肯這樣放下身段對你,哪個草根少年能不感動的暈頭轉向?
宋潛機只是輕笑一聲。
上輩子他與陳紅燭無甚交集,僅見過幾面。
但虛雲真人隕落後,座下大弟子袁青石繼任掌門,聽說上任之初,華微宗老一輩並不信服這位“大弟子”。
是陳紅燭一改驕縱性情,果敢機敏,善斷善謀,幫袁青石坐穩了掌門位置。
“你笑什麼?”陳紅燭一怔。
宋潛機念了念登聞大會四個字。
沒想到,自己在斷山崖用來忽悠孟河澤的理由,今天被人忽悠在自己頭上。
“好、好得很!”
陳紅燭心道不好。
還是低估了他。
宋潛機緩緩開口:“可惜,那個人沒教我劍法。就算你們讓我參加登聞大會,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陳紅燭臉色瞬間蒼白,竟沒有惱羞成怒。
她一雙黑眸深深盯着宋潛機:“我不信!”
你是練劍的,他也是練劍的。
你練劍時遇到他,他教了你其他術法,怎會不教劍法?
“你不信。”宋潛機平靜問:“你能怎麼樣?”
陳紅燭瞪着他,震驚地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片刻后,發現自己真的無法拿他如何,雙眸泛起一層水光,卻只能像普通小姑娘一樣拍桌發脾氣:
“你給我滾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宋潛機又用“憐愛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昨晚也這麼說,為什麼今早還來找我?
“……這是我家。”
“哐!”
一陣紅色颶風刮過,塵土飛楊,舊木門被撞得四分五裂。
宋潛機無語。
“奪門而出”還真奪門啊,你奪乾坤殿的門不行嗎?
院外一群人抬着擔架衝進來。
“宋師兄,你沒事吧。”孟河澤看着滿地破碎門板,擔憂蹙眉。
宋潛機搖頭:“沒事。”
眾人面面相覷,宋潛機本就跟趙執事有過節,現在又得罪陳霸王。以後日子怎麼過啊。
周小芸鼓足勇氣,挺了挺胸膛:“宋師兄,你別害怕,我們會保護你的!我們籌錢給你買寶劍!”
一定買來全外門最好的劍,比趙濟恆的還要好。
宋潛機搖頭:“真想給我買東西,就買扇門吧。”
周小芸一怔:“買門?”
宋潛機摸了摸鼻子。
陳紅燭坐過的舊椅,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胭脂味,飄蕩在院裏。
他皺眉道:“椅子、茶杯也扔了。換新的。”
既然要再留半月,每天都得舒舒服服的過。
走的時候也不能空着手了。
宋潛機想,華微宗在俗世凡間有許多附屬郡國,我要帶走一塊封地。
種一輩子。
****
陳紅燭昨晚一夜未眠。
她滿心謎團,一時猜測字條內容,一時想起那人憐惜的眼神,逝水橋上挺拔的背影。
黎明時趕去乾坤殿,卻見自己師兄袁青石已經到了,正與父親坐在白玉案邊談話。
看他們有說有笑,像在談一件令人愉快的大事。
乾坤殿一如往昔,大氣莊嚴、巍峨肅穆。
定睛細看,殿內桌椅擺設、幕帷紗幔竟都換了全新的。
好像一夜之間,這裏出過什麼大事,卻被無聲遮掩過去。
“紅燭,你來的正好。”虛雲真人和藹地喚她近前,“登聞大會人雜事多,你也要替你師兄分憂啊。”
“父親,師兄。”
陳紅燭坐下,心不在焉聽了片刻。越看乾坤殿,越覺得古怪。
她終於忍不住問:“爹,昨晚來的外門弟子,叫什麼名字?”
虛雲收了笑容:“宋潛機。”
“哪個潛機?”
“潛龍勿用的潛,機關算盡的機。”
“他人怎麼樣?”
虛雲表情依然慈祥,只有聲音稍顯嚴厲:
“人怎麼樣都跟你沒關係,他今天就要下山了!”
“為什麼?”陳紅燭大驚。
“昨晚,他是替那個人傳話!”
虛雲知道女兒性格,任何事都要刨根問底,索性將字條扔給她。
“難怪。”陳紅燭喃喃道,“原來是那個人。”
“此事不必再提。”虛雲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登聞大會的開幕,你有什麼想法?”
“不行,不能讓宋潛機就這麼走了!”陳紅燭忽然起身,“那個人如果知道,他派的弟子剛傳了話,就被我們趕下山,心裏會怎麼想?”
虛雲笑容消失。
袁青石有些責怪地阻攔:“師妹,夠了!”
“如果‘那個人’還教了他劍法呢?我們不如多留宋潛機半月,借登聞大會,看一眼他的劍法!”
陳紅燭慢慢揉碎掌心紙條,“那個人不是真的神,他也會老,也會死。再過一百年,這天下在誰手中還說不準。”
少女抬眼,眼神冰冷:“我要看那個人的劍!”
虛雲厲喝:“你大膽!”
玉案上香爐煙氣一顫。
陳紅燭與他對視,毫不退縮。
虛雲無聲地凝視自己女兒,乾坤殿僵冷至極。
當袁青石忍不住要替師妹告罪時,虛雲真人忽然嘆氣:“罷了。”
他垂下眼,變得像個老父親,“我這些年如履薄冰,穩中求勝,銳氣早被磨平了。你被我慣得無法無天,敢想常人不敢之事。對我華微宗的未來,倒是件好事。”
陳紅燭笑起來:“那您跟執事堂打聲招呼,以後別去管他。不用給他安排活,也不用安排課,無論他想幹什麼,登聞大會之前,且隨他去。”
虛雲皺着眉,似在思考。
“如果您和叔伯們不想看見他,看見他就想起‘那個人’。我可以負責盯着他,反正我沒見過那個人,我沒陰影啊。”陳紅燭挽着父親手臂嬉笑,“髒話累活我來干,這總行了吧!”
她最終如願了。
紅衣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在逝水橋上。
橋下雲海翻湧。
五色鯉躍動,魚鱗映着朝陽,漾開一道道彩色蘊光。
袁青石追上她,開她玩笑:“小師妹,你說實話,你想多留那小子一陣,真沒私心嗎?”
“我有。”陳紅燭坦蕩蕩承認:“他見妙煙第一眼就皺眉,我有種直覺,有他在,早晚能氣死妙煙!”
“你無聊!”
“我就是無聊。”陳紅燭單手一撐,飛身躍上逝水橋欄杆,坐着晃蕩小腿,“我的人生除了修鍊和氣妙煙,還有別的樂趣嗎?”
不修鍊的時候,她總是這樣一個人坐在橋頭看流雲。偶爾割破手指讓鮮血滴落,喂喂五色鯉。
她不像趙濟恆那種修二代,熱衷於呼朋引伴,收一群跟班聚會玩樂。
師兄和父親對她很好,但親人不是朋友,也沒人敢跟她交朋友。
華微宗大小姐陳紅燭,就是個沒朋友的人。
袁青石啞然失笑:“你為什麼總是同妙煙過不去?你們也算是表姐妹。”
“正因為我們是表姐妹,我才知道她有多麼虛偽。她美的像個假人,一個專門讓人觀賞的假人!整個修真界都喜歡假人,這難道不荒唐嗎?”
她聲音拔高,嚇得五色鯉躲進雲層深處。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莫生嫉妒心。”袁青石老氣橫秋地嘆氣,“我也有錯,都怪我和師父平日太嬌慣你,慣得你毫無容人之量。”
陳紅燭冷笑,斜他一眼:“哦,我就知道,你也喜歡假人。”
“跟你說不通,我先去練劍了。”袁青石落荒而逃。
陳紅燭望着他背影,嗤笑一聲。
為什麼想找一個發自內心不喜歡假人的,就這麼難呢?
諾大華微宗,竟然只有宋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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