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師之誼
虛雲真人喃喃道:“那個人,還活着……還活着啊!”
他跺腳,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滿臉皺紋抽搐在一起。
一反平日威嚴冷肅模樣,很是滑稽。
宋潛機沉默。
你們想弄清楚冼劍塵是死是活還不簡單?
沒事就在乾坤殿大喊他名字,看會不會被雷劈唄。
又劈不死人,就算照一日三餐的頻率喊,不過動靜大點。
冼劍塵到底給你們留下多大心理陰影?竟讓一群頂層強者甘願當鴕鳥。
他忘了“鴕鳥”也是看人下菜碟。
“豎子找死!”
一聲暴喝如雷,一道火光直衝宋潛機面門。
準確說,是熾熱如火的劍氣。
整座大殿籠罩其中,溫度瞬間升高。
華微宗五位峰主之中,數赤水峰峰主趙太極脾氣最暴烈。
衝冠一怒,出手即殺招,要將這個闖下大禍的外門弟子斃命當場!
宋潛機紋絲不動。
劍氣迫在面門,熱浪吹起他額發。
別人看來,他是被嚇傻了。
劍氣洞穿喉頭前一秒,一個人影攔在他身前。
虛雲真人廣袖拂動。
大殿的熾熱火光消散無蹤。只剩清冷月華斜照琉璃磚。
“師兄?!”赤水峰主驚怒,“你攔我作甚!”
虛雲真人道:“那人與此子,曾有半師之誼!”
說罷不再理會他,只轉向宋潛機道:“念在你無心之失,且饒你一次!你記住,絕不能在這座大殿,說出那個名字!”
“弟子知曉了。”
殿內五位峰主神色微變。
半師之誼?
他們換了一種複雜陰沉,極具穿透力的目光,從上到下,里裡外外打量宋潛機。
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舊衣布鞋,難掩容色俊朗。
雖然守禮,卻不局促,不惶恐。
理直氣壯地站在金碧輝煌的仙宮,好像自己回家了,他們這些長輩強者才是客人。
他們討厭這種理直氣壯,因為這讓人想起穿破袍子的“那個人”。
方才含怒出手的趙太極眼角微微抽動,拳頭在袖中握緊,最終卻鬆開。
世上知道冼劍塵這個名諱的“活人”,已經很少了。
那些沒見過他,敬仰他的,稱其為“劍神他老人家”。
那些見過他,畏懼他的,只敢說“那個人”、“那柄劍”。
只要“那個人”一日不死,華微宗乾坤殿上、掌門與各位峰主頭上,就懸着一柄利劍。
這是禁忌、是秘密、更是恥辱。
誰能想到,今夜一個外門弟子,踩着帶泥的布鞋,飯後散步一樣走進乾坤殿,這樣簡單、直接的說破了。
他身份低、修為更低,還一臉無辜,極度惹人惱火。
可你偏偏不能拿他怎麼樣。
因為那個人見過他、教過他,給他留了一句話。
虛雲真人此時再念這句話,不再覺得是對方善意提醒,只覺得是嘲弄、敲打:
“死海蓮花落,生門雲里開。”
每個字都狠狠打在他臉上。
他突破化神失敗,需“死海銀蓮花”入葯療傷,然而死海廣闊,危險重重,且銀蓮花靈性特殊,只開一夜便凋落。
他派心腹久尋而不得,本已打算放棄。
洗劍塵卻隨便找了個外門弟子,對他說“生門雲里開”,意為讓他去死海中“生雲海峽”一帶尋找。
這種興緻上頭,隨口指點的做派,像極了當年隨手一指,便指到他做掌門。
虛雲透過宋潛機潦草的字跡,彷彿看到冼劍塵笑眯眯地說:
你能當上這掌門,一當二百年,不是因為你可以。
只因為我高興。
他無聲吸氣,再對宋潛機開口時,已恢復威嚴平靜,甚至像個和藹長輩:
“教你的那位前輩,數百年前也是我宗弟子。只是後來有些誤會,他才離宗遠遊。既然他認可你,我本該繼續教導你……”
宋潛機假作憧憬,目光明亮。
虛雲繼續道:“但他輩分太高。他與你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我若再收你為徒,便亂了輩分。不僅是我,華微宗任何一位峰主、長老,都不能亂這輩分。”
宋潛機露出失望之色。
虛雲話鋒一轉,“你學的斂息術和輕身術,是那位前輩離宗后自創,的確不算我宗功法。戒律堂上孟姓弟子的案子,我已經知曉,他本無辜,可宗有宗規,就此放過他不合規矩,也不能服眾!”
宋潛機又作出緊張表情:“那要如何處置?”
“廢去修為倒不必。只是,不得不讓他下山了。”虛雲惋惜長嘆,話卻說得殘酷,“你教那弟子,本是為了他好,不想卻因此害了他。以後他生死由命吧。”
宋潛機行禮:“既然是弟子的錯,那弟子願意替他擔當,自請下山!”
“是嗎?”虛雲沒想到這麼順利,反倒怔了怔,“你心甘情願,發誓不因此生恨?”
“我心甘情願!”
虛雲雙手扶起他,連連誇讚:“好孩子,好孩子!你明日下山,我必派人送你!”
到底是少年心性,拿話一激就敢逞英雄。
宋潛機也笑:“不敢勞煩掌門費心。”
敞亮人,跟你搭戲太舒服了!
殿上五位峰主彼此對眼神,也沒想到如此簡單,齊齊鬆了口氣。
他們也怕虛雲縮了頭,反而指他們中一人去做宋潛機師父。
這兔崽子要是放眼皮底下,以後看見他就想起“那個人”,恨屋及烏,誰受得了?
殺又殺不得,收又收不得。
還是虛雲老狐狸道行深,三言兩語糊弄走,眼不見心不煩。
哪怕以後這小子醒過神,追悔莫及,也是恨那孟姓弟子,恨不到他們頭上。
宋潛機再次行禮、告辭。
六位華微宗強者慈祥微笑,依依送別他,氣氛和美地令人害怕。
****
宋潛機走出殿門時,第一眼沒看見雲海明月,而是那兩位戒律堂弟子。
“真出來了!他全須全尾的出來了!”高個子的搶先喊出聲。
宋潛機心情不錯地點頭。
三人返程,踏上逝水橋。
高個子的回頭望:“剛才真是奇了,突然打雷颳風,我以為我要被劈死了!”
矮個的輕哼一聲:“不做虧心事,不怕天打雷!”
來時,兩人走在宋潛機身前引路。去時宋潛機健步如飛,兩人追着他跑。
高個子的問:“你什麼時候去山下賭場?我叫丘大成,他叫徐看山,交個朋友,以後跟你下注!”
“我明日要下山。不去賭場。”
矮個子的徐看山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丘大成一怔,驚叫:“你被趕下山了?!”
宋潛機點頭。
徐看山跳起來:“不是吧!折騰這一宿,最後還是替你的倒霉兄弟背了鍋,那是何苦來哉!”
再看宋潛機,卻毫無憤懣之色,反而由內而外散發出淡淡喜悅。
兩人獃獃怔怔跟在他後面,越看越覺得此人背影高大。
高山仰止。
不知為何,還有點羨慕孟河澤。
****
天色未亮,宋潛機的包袱已經收拾好。
本來也沒什麼東西,他不準備帶劍,包袱里只有舊衣服。
只是有點惋惜剛翻好院裏土地,還沒來得及種東西。
虛雲真人讓他“明天走”,他便沒有連夜出發,那樣顯得太迫切,容易惹對方起疑反悔。
他想趁孟河澤在醫館養傷,周小芸那群外門弟子顧不上他的時候,悄悄跑路。
所以院門緊閉,裝作人在主峰,還沒回來的樣子。
他沒想到,那兩個戒律堂弟子,丘大成、徐看山會去通風報信。
導致孟河澤垂死病中驚坐起,讓人抬着擔架來了。
“我們是來道歉的。”周小芸先開口,“對不起,宋師兄,之前對你多有誤會。”
少女臉色漲紅,但聲音堅定洪亮,利落地鞠躬。
她身後數人齊聲大喊對不起。
宋潛機扶額。
“宋師兄,你用什麼樣的劍,能否借來看看。”周小芸問。
宋潛機:“為什麼?”
之前一個罵過他的弟子,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
“我們湊了點錢,打算給你買把好劍。”
宋潛機:“……不用了。”
“宋師兄,千萬不要推辭,請讓我們為你做點事吧。”
“真不用,我以後用不上劍了。”宋潛機笑起來,發自內心的輕鬆笑意,“我今天就下山了!”
小院忽然一片死寂。
只有風吹落花的聲音。
枝頭喜鵲叫聲都變得凄清。
擔架上的孟河澤,直到此刻才出聲:
“不。”
他聲音沙啞。臉色慘白如鬼,雙眸凹陷,直直盯着宋潛機。
“你別多想。”宋潛機望天:“我自己願意下山的。你看這華微山,紅花開黃葉落,碧雲卷紫雲舒,好像永遠沒盡頭。
“凡人不一樣,凡人壽短,幾十年的功夫,一眨眼就過去了。”
想來自己前些天還以登仙途為執念,突然放棄實在不合理。倒不如做出心灰意冷的模樣。
宋潛機最後感嘆:“華微山三年,只當做了一場夢吧。”
孟河澤喉結動了動,聲音微顫:
“宋師兄,你是我見過最努力,最了不起的人,你不該是這樣結局。”
周小芸等人同樣目露傷感。
也不叫他宋落了,凄凄切切地喊着“宋師兄”。
宋潛機寬慰他們:“世上沒有該不該,只有能不能。萬般都是命,我就沒這個命。”
命?設計害人的平步青雲,宋師兄卻前程夢斷。只恨蒼天無眼。
孟河澤胸中燒起一股不平之氣,燒得他雙眼泛紅。
宋潛機怎麼會認命,他憑什麼認命,曾見過通天大道,誰甘心再做凡人!
“我決不會讓你淪落凡間,只要有我一口氣在,一定助你登上仙途!”少年忽然抬手,指天發誓,“我孟河澤立誓,待我修鍊有成,一定下山接你,否則我……”
“咳咳咳!”宋潛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急忙摁下他手指。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執意害我?!
“宋師兄。”孟河澤還要在說些什麼,忽地一陣風掠過,一抹紅影奔至眼前。
那人也不敲門,直接踢門闖進來。
好像這華微宗沒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她頭上簪着飛蝶步搖,反射朝陽光芒,一步三晃。
一身紅裙,腰別長鞭。
孟河澤等人不認得她,卻從她打扮和行事風格猜出她身份,一時驚疑不定,不再開口。
宋潛機也怔了怔。
昨晚乾坤殿上,掌門說過明日派人送他下山。
但他以為那只是客氣話,目的是為了定下時間,催他早點滾蛋。
也好,送了還能早點走。
宋潛機立刻與孟河澤等人辭別:
“不說了,我該走了。”而後轉向陳紅燭,未語先笑,看她如看送財童子,“有勞陳師姐。”
陳紅燭對上他眼神,不知想起什麼,臉色又是一變,隨即大怒:
“你笑什麼笑!不準笑!”
宋潛機收了笑,拿起包袱:“好,我們走罷。”
“等等。”陳紅燭輕哼一聲:“你先謝過本小姐!”
宋潛機也不問為什麼:“多謝陳師姐。”
“你當然應該感謝我!”陳紅燭因他聽話而大笑:“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宋潛機心中忽生不妙預感。
※※※※※※※※※※※※※※※※※※※※
這篇文居然真的有人看!感謝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