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測謊
葉黎自己也能感覺到,這個說辭實在拙劣,完全沒有說服力,因為沈星暮實在不像學生。他已經做好被眼前大嬸連番質問的準備。
可沒有。大嬸聞言,神色忽然變得溫和,笑容可掬道:“原來你們是海鷗的同學啊,這就不奇怪了。我和你們說啊,海鷗這孩子從小就和我們親近,隔三差五來我們這裏玩,有一次……”
“大嬸,我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了。”
沈星暮似笑非笑打斷她的話。他又從兜里摸出幾張百元紙幣,輕輕放到桌子上,抬步便往外走。
葉黎連忙跟出去。
兩人上了車,沈星暮用地圖導航搜索溪隱村,接着冷笑道:“從鎮上到溪隱村,接近十公里路,步行一個來回至少要三個小時,林海鷗和他們可真親近。”
葉黎知道沈星暮說的反語,忍不住嘆道:“可能他們也是被生活壓彎了腰,迫不得已才做這種事。”
沈星暮冷冷道:“收起你的惻隱心,別說這些讓人作嘔的話。”
葉黎問:“我說錯了?”
沈星暮面無表情道:“貧窮是有原因的。只能靠這種近乎搶劫的做法謀生的人,有什麼值得可憐的?”
葉黎的臉色僵住。他發現沈星暮的話非常有道理,尤其是前面一句“貧窮是有原因的”,這無疑是腰纏萬貫的成功人士才有的心德。
葉黎開車不到兩分鐘,車子還沒完全駛出小鎮,他忽然鬧肚子了。
沈星暮譏誚道:“我叫你別吃他們給的東西。”
葉黎紅着臉道:“我只是普通的鬧肚子,應該和之前的饅頭無關。我下車找個地方方便一下,你在車上等我一會。”
沈星暮道:“你忍一下,等出了小鎮,再找個沒人的地方解決。”
葉黎憋着肚子裏的難受,問:“為什麼?”
沈星暮冷笑道:“你以為在這鎮上,像剛才那個老太婆一樣的人會少?我們若再在鎮上逗留,指不定又被誰盯上。”
葉黎只好強忍着腸胃的脹痛,順着導航駛出小鎮,在沒人的路段停車。
這是一條只夠通一輛車的泥濘路,左側是涓涓流淌的小河,右側是綿延巍峨的大山。
葉黎往山上走,躲到大石頭後面,解開褲子放心排便。
他以為方便過後就沒事了。但事實並不是這個樣子。他彷彿真的得了嚴重的腹瀉病,每次方便至少五分鐘,人站起來不超過兩分鐘,又得找地方方便。
葉黎被折騰得臉色發青。他不得不承認,沈星暮說對了,那個饅頭的確有問題。
他忽然想到,如果他和沈星暮都吃了那個大嬸給的饅頭,兩人都蹲在破爛的茅房裏方便,會發生怎樣有趣的事情?
葉黎一直拉肚子,直到肚子裏再也沒有食物,這才稍稍舒緩過來。他完全虛脫了,再也沒有力氣開車,便和沈星暮換位子,他坐到了副駕駛座。
正當小車發動機隆隆啟動,葉黎心中有了奇特感應,連忙叫停。
沈星暮冷聲道:“你的肚子還沒鬧夠?”
葉黎搖頭道:“不是,我感覺我們要找的人就在附近。”
沈星暮問:“哪個方向?”
葉黎指向山的另一側,凝聲道:“他就在山上,而且在向我們靠近。”
沈星暮抬眼看過去,蕭條的大山上並沒有人影,便皺眉問:“你確定?”
葉黎重重點頭道:“我確定!”
沈星暮道:“那我們等等看。”
兩人一等就是十分鐘,山上的人沒出現,反而路後面有了三輪貨車。
這條路通不了兩輛車,沈星暮沒辦法,只好開車繼續前行。
這條泥濘路的盡頭便是溪隱村。溪隱村在山腳下,是紫虹鎮的邊緣,也是赫城的邊緣。
這個村子非常荒涼,它彷彿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遺迹,沒有街道,沒有店鋪,連用木頭和稻草搭起來的矮房都少得可憐。其中不少房子早已人去樓空,現今在住居民只有十餘戶。
葉黎和沈星暮很快找到林海鷗的家——木樁和土石搭建的、宛如豬圈的爛房子。
自駕小車的確比客運汽車快很多,葉黎和沈星暮找到溪隱村已經有一段時間,但林海鷗遲遲不見蹤影。
當然,這無關緊要,只要找到了房子,就不怕找不到人。
林海鷗的父親林紹河和母親周小萍都在家。
周小萍卧病在床,林紹河便出來招待葉黎和沈星暮。
林紹河受過中等教育的熏陶,舉止言行里均保留最基本的禮貌,懂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道理。
他請葉黎和沈星暮進屋裏坐,並且泡上他平時捨不得喝的鐵觀音茶招待二人。
林紹河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茶,一邊溫和問道:“二位遠道而來,找我們家海鷗有什麼事嗎?”
葉黎幾乎脫口說出“我朋友沈星暮是令愛的追求者”,只不過他只說出一個“我”字,沈星暮便已搶先回答道:“我們是林海鷗的朋友,來找她聊點事情。”
林紹河微笑道:“你們有事要聊,不妨和我說說,說不定我能替海鷗做主。”
葉黎驚住,他已經聽出林紹河話中的玄機。恐怕林紹河也認為他們遠道而來是找林海鷗談婚論嫁的。
葉黎的心裏稍稍一緊。他當然不能在這種時候插嘴,便老老實實坐着。
沈星暮微笑道:“林叔誤會了,我們找林海鷗只是為了解一道題,並沒有其他意思。”
林紹河問:“學術上的問題?”
沈星暮點頭道:“是的,一道數學題。”
林紹河來了興緻,尤為欣喜地問道:“是幾何題嗎?你說說題目,說不定我能解出來。”
沈星暮道:“不是幾何題,而是積分題。”
林紹河問:“積分題是什麼題?”
沈星暮開始解釋高數里的積分,其中提及函數,區間,曲邊梯形等專業術語,葉黎完全聽不懂,林紹河當然也是一臉茫然。
林紹河輕輕抿一口茶,接着苦笑道:“小沈是吧,你說的積分我聽不懂,看來我還是受了文化等級的限制。”
葉黎自嘆不如沈星暮,至少他面對這種問題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沈星暮卻能用華麗的知識輕描淡寫搪塞過去。
葉黎暗自感慨之時,林紹河也在感嘆,他開始講他的故事。
林紹河自幼聰明,學什麼都快,並且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他曾是村裏的名人,去縣裏讀過初中,只不過受那個時代的限制,讀不起高中,便只能四處輾轉謀生。他做過木匠,鐵匠,乃至是磚瓦工,最後依舊一事無成,只能回鎮裏教書,安度餘生。
這是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故事,葉黎完全提不起興趣,沈星暮卻能與林紹河談笑風生。
沈星暮問:“那你什麼時候成的家呢?”
林紹河笑道:“這個說來有點玄乎。你們來的時候看到我們村后的大山了嗎?”
沈星暮道:“這麼大一座山,想不看到很難。”
林紹河道:“這座山很奇怪,進去的村民經常撞到‘鬼打牆’,一整天也走不出來。我們村曾經有不少人在山裏失蹤,我愛人周小萍也險些葬身山裡。我當初年少膽大,不信這些神鬼傳聞,就獨自一人上了山。那時是夏天,而且是中午,就算是山上也不該有霧,但這座山偏偏起了霧,而且霧很大,我和其他村民一樣,迷了路,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出來。”
沈星暮問:“那你怎麼出來的?”
林紹河道:“我沿路找顯眼的大樹做記號,一直走到天黑也沒走出來。就在我六神無主,以為自己快被困死的時候,我愛人出現了。她就躺在一塊很顯眼的大石頭上睡覺。我把她喚醒,然後兩人繼續找出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無論是我還是小萍,我們隻身一人都走不出來,但我們兩個人一起走,霧就散了,我們很容易就走了出來。那之後,我就和小萍成了婚。”
沈星暮驚訝道:“這世上還有這麼奇怪的事情?”
林紹河道:“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沈星暮順着問:“最奇怪的是什麼?”
林紹河思憶道:“最奇怪的是,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上山的時間不到半天,和小萍在一起的時間自然更短,但小萍卻一直堅持說我和她在山上過了至少一個星期。這麼多年過去,關於那件事,我們的意見從未統一過。”
沈星暮思忖道:“可能是你們其中一個人記錯了。”
林紹河搖頭道:“我最初也這麼想,後來我就不這麼想了。”
沈星暮問:“你是怎麼想的?”
林紹河道:“我和小萍很可能被不可琢磨的神鬼力量干擾了。”
沈星暮問:“神鬼力量?”
林紹河微笑道:“我曾經也不信鬼神,但自從那次之後,我開始相信佛經里的‘舉頭三尺有神明’。”
沈星暮接着問:“那林海鷗呢?她進過那座山嗎?”
林紹河道:“海鷗很小的時候,我就告訴她,那座山很危險。她很懂事,從不讓我擔心,所以她沒上過山。”
沈星暮的神色微微一沉,接着似笑非笑道:“林叔,我記得林海鷗脖子上戴着一個狼牙吊墜,我能識出那是真狼牙。我想知道她的狼牙是從哪裏來的。”
林紹河大驚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沈星暮不以為意道:“沒什麼,就是有點好奇。”
林紹河道:“那個狼牙吊墜是海鷗在別處買的。”
沈星暮微笑着點點頭,接着起身,很禮貌地行個禮,告辭道:“林叔,謝謝你的茶,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
林紹河挽留道:“你們不是要找海鷗嗎?她前些天給我捎了信,今天就能回家,要不你們再坐一會?”
沈星暮道:“我們並不着急離開這個村子,這會只是出去散散步,等林海鷗回來了,我們一定再來拜訪。”
沈星暮說話時已經抬步往外走。
葉黎也向林紹河行禮,接着大步追出去。
兩人剛出門,便看到一個少年吹着口哨往屋裏走。
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的面容非常平庸,而且右臉上有一道疤,很不英俊,但他的身體非常強健,現在是冬天,他卻只穿一件帶了黑色補丁的襯衫,而且肩上還扛着一大捆柴。
葉黎立馬感應到,這個人就是他要找的心靈純白之人。
他止步,靜靜地盯着眼前少年。
少年扛着柴走進屋裏,非常亢奮地說道:“林伯伯,我今天出去砍了很多柴,挑了一捆最乾的送給你們。”
林紹河道:“陶鴻啊,你把柴放檐下就行了。”
陶鴻道:“林伯伯,聽說今天海鷗要回來,是真的嗎?”
林紹河呵呵笑道:“是真的,海鷗晚點就到,到時候你也來我們家吃飯吧。”
陶鴻欣喜道:“好的!”
他說完便亢奮地往外跑,彷彿他心裏憋了很大一口氣,此刻只想對着天空大喊。
葉黎想去追陶鴻,但被沈星暮制止。
葉黎凝聲道:“剛才那個陶鴻,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沈星暮淡淡道:“我看你的表情就已經猜到。”
葉黎問:“那你攔着我幹什麼?”
沈星暮問:“你追上去又能怎樣?”
葉黎愣住。他忽然發現自己追上去也無濟於事,畢竟心靈純白之人並不是善念之花。
沈星暮道:“我們把人找到就行,善念之花的事情着急不了。”
葉黎捏緊拳重重點頭。他對善念之花早已是勢在必得,卻不急於一時。
沈星暮抬頭看向村后的大山,沉聲道:“剛才林紹河在說謊,林海鷗以前上過山,她的狼牙吊墜也不是買的。”
葉黎問:“你怎麼知道的?”
沈星暮道:“我的眼睛能看穿別人的謊言。”
葉黎立刻想到,之前在港口,林海鷗的謊話,以及在紫虹鎮,那個大嬸的謊話,都被沈星暮一一看穿。
他的神色變得凝重,第一次對沈星暮質問道:“你的眼睛還有什麼能力?”
沈星暮搖頭道:“沒有其他能力。”
葉黎質疑道:“我之前問你的時候,你說只有探知心靈純白之人的大概位子的能力,現在你卻有了測謊的能力。”
沈星暮淡淡道:“我也是剛才發現的。”
葉黎問:“林海鷗的謊話和那個陌生大嬸的謊話,你怎麼解釋?”
沈星暮道:“她們的謊話都不高明,無論有沒有測謊能力,我都能識破。”
葉黎皺眉道:“你的意思是,林紹河的謊話無跡可尋,你是在和他對話時才發現這個能力的?”
沈星暮點頭道:“是這樣的。”
葉黎道:“好吧,我不該懷疑你。”
沈星暮問:“你懷疑我對你隱瞞了能力?”
葉黎苦笑道:“我很笨,你若有心對我隱瞞,完全不用說出來。”
沈星暮道:“你不是笨,而是蠢。”
葉黎問:“笨和蠢有什麼區別?”
沈星暮譏誚道:“再笨的男人也不會娶一個懷了別人的孩子的女人,這種事情只有蠢人才做得出來。”
葉黎搖頭道:“我不覺得我蠢,我愛思語,思語也愛我,我為什麼不能娶她?而且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沈星暮道:“這些信息都在惡念空間裏。你能知道何思語殺了人,我為什麼不能知道她讀書時就做過流產,而且和你結婚前還懷了別人的孩子?”
葉黎說不出話。
沈星暮指向大山,沉聲道:“想要得到善念之花明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先上山看看,說不定能發現有用的信息。”
葉黎遲疑道:“剛才林紹河也說了,這座山很詭異,進去的人容易撞到‘鬼打牆’。”
沈星暮道:“這句話是真的,林紹河沒有撒謊。”
葉黎問:“既然知道這是真的,我們還去?”
沈星暮道:“我們和別人不一樣,不容易迷路。”
葉黎問:“哪裏不一樣?”
沈星暮道:“你能感知到陶鴻所在的位子,只要他不進去山裏,我們就一定能出來。”
葉黎覺得這個說法非常有道理,但他心裏仍是隱隱不安。他的憂色都寫在臉上。
沈星暮問:“你在擔心什麼?”
葉黎道:“我害怕一旦我們走進山裡,我的感知力就像受到電磁干擾一樣,無法感知到陶鴻的具體位子。”
沈星暮搖頭道:“這是惡念空間賦予你的能力,沒那麼容易失效。”
葉黎道:“可是剛才我坐在林紹河家裏,陶鴻離我們那麼近,我也沒感知到。直到他出現在我面前,我才察覺到我們要找的人是他。”
沈星暮皺眉道:“你的感知能力不是持續性的?”
葉黎苦笑道:“間歇性的。比如現在,我也不知道陶鴻在哪裏。”
沈星暮陷入沉思。
葉黎提議道:“要不我們先接近陶鴻試試?”
沈星暮果斷搖頭道:“不行!”
葉黎問:“為什麼?”
沈星暮道:“一個心靈純白的人忽然和兩個懷揣惡意的人建立關係,你覺得這個人會不會變壞?”
葉黎驚訝道:“我們有什麼惡意?”
沈星暮道:“懷揣某種意圖接近某人本身就是一種惡意。”
葉黎道:“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陶鴻並不知道我們的意圖。”
沈星暮道:“懷揣惡意並隱瞞惡意,就是更深一層的惡意。如果你不希望陶鴻心裏開出惡念之花,就別動這個念頭。”
葉黎感到棘手,忍不住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沈星暮道:“我們要從陶鴻身邊的人下手,至少摸清楚他的現狀和以前的經歷。林海鷗明顯是一個重要的突破口,但她現在還沒回來。”
葉黎道:“我們可以等她回來啊。”
沈星暮遲疑,片刻後點頭道:“你這麼說也沒錯。我們為防萬一,進山之前去附近相對繁榮一點的鎮子買好便攜食物和水,正好可以等林海鷗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