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劍好劍

天邊霞光萬道，晨風送來郎朗誦讀之聲。

平秀和薛寧穿過書院前的廣場時，凌波池中的水麒麟剛好醒過來。

水麒麟一身冰藍鱗片，仿若冰雪化就，從池底飛出，水波宛如絛帶，環繞在這隻祥瑞異獸身周，跟隨它衝上雲霄，沖至頂峰，倏然墜落，霎時間，銀花飛濺，透明的水珠反射着霞光，流光溢彩，飛珠亂玉。

水麒麟仰天長嘯一聲，忽而垂首，一步一朵白雪冰蓮，朝薛寧凌空踏步而來，降落在少年身前，拱着身子，親昵地用大腦袋去蹭他的手。

薛寧輕撫水麒麟銀藍色犄角，那張冰雕雪琢的面龐上破天荒地露出一絲微笑。

“我有事務在身，回頭再帶你出去玩。”

水麒麟偏了偏頭，深藍色的琉璃眸中似有水波緩緩流動。

它看到跟在少年身後不遠的平秀，毛絨絨的尾巴忽然歡快地甩動起來，一雙眼睛眨啊眨的，發出低低的“唔唔”聲。

薛寧面色微變，像是有些窘迫，又似有些羞惱，飛快地說道：“不是，沒有，我和她不熟。”

平秀聽不懂這隻水麒麟說什麼，阿獃卻好像聽懂了，從平秀肩膀上站起來，義憤填膺地揮舞前爪。

“吱吱，吱吱吱！”

阿獃說的是：“狗屁，秀秀是我的！”

水麒麟那張大大的臉上詭異地流露出一絲擬人化的表情——“不用解釋，我都懂，都懂”。

它很有經驗地點了點頭，老神在在地踱回凌波池中。

因為這點小插曲，接下來的路程中，薛寧都刻意和平秀拉開距離，二人從梅峰書院繞路下山，深入峽谷。

三刻之後，一片碧水寒潭出現在二人眼前，潭邊豎著二十八道石柱，石柱上延伸出二十八道精鋼鎖鏈，穿過蛟龍脊骨，將它牢牢困在水中。

平秀雖然知道昨日天元道宗捕獲了一條蛟龍，卻直到今日才窺見正主的真容。

這是一條雄壯美麗的銀色蛟龍，它半個身子露出水面，半闔着眼，懨懨地趴着。

一個素衣鶴氅，頭戴書生帽的中年男子負手站在潭邊，等平秀走近，開口道：“這頭白蛟自昨日被擒之後，一直鬱鬱寡歡，不肯進食，我想請平小道友試一試，或許它願意吃你投喂的食物。”

平秀：……

任誰被二十八條大鐵索鎖起來，心情都會很糟糕吧，不想吃東西不是太正常不過了嗎？

薛寧按余安行的示意，將一隻半人高的鐵桶抱到石台上。

少女低頭，只見桶中滿滿當當裝了一桶河魚，每條都至少有四五斤重，條條活蹦亂跳。

平秀：……

她不信天元道宗強行留她，只是想請她幫忙飼養靈獸。

淦！

她是個大夫啊，又不是馬夫！

但修文院院主余安行笑意清淺，眸中含着請求和鼓勵之意。

這樣一位地位崇高，才望兼隆的長輩紆尊降貴，拜託一個小輩做一些舉手之勞的事情，若這小輩竟還膽敢拒絕，未免也太不識抬舉了些。

平秀向來很上道的，況且她對於天元道宗強行留下自己的原因也很好奇。

平秀從芥子袋中取出一條絆膊，撩起衣袖綁好，轉身朝薛寧道：“薛師兄，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劍？”

她的法器是五行天羅傘，主要走防禦一道。

薛寧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紅色的眸子被眼罩所遮，暴露在外的黑眸微微一閃，明顯有些不悅。

劍修者，以劍入道，劍是根基，是手足，是性命雙修的“老婆”。

找劍修借劍，無異於開口找人借老婆，在雙方情誼不夠深厚之時，無疑是一件非常失禮找抽的事情。

平秀不找抽，她就是壞心眼，想故意找薛寧不痛快。

余安行淡淡地朝薛寧瞥過一眼。

薛寧揚袖一招，十二枚金光熠熠的劍丸從寬大的袖袍間次第飛出，繞身旋飛一周，倏而沖入雲霄，在雲端化作一柄黑色的長劍，挾風帶電，破空飛來，如流星墜落。

瑰麗的飛劍撞入少女的翦水秋瞳，一開始只是雲端之上一抹燕雀大小的黑點，下一瞬，驟然逼至眼前，劍尖堪堪在她鼻尖前停下。

劍氣凜冽，吹得少女垂落在臉頰兩側的龍鬚劉海向後飛揚。

只差一根頭髮絲的距離，劍尖就會碰到少女的鼻尖。

平秀心中狂跳，頭皮發麻，身上似有電流流過，巨大的恐懼和興奮瞬間攫住了她。

然而，她面上卻風輕雲淡，連眼睛都未曾眨過一下。

“薛師兄，好劍！”

平秀暫時放下偏見，真心實意地誇讚了一句。她雖不是劍修，眼力還是有幾分的。

少女囅然而笑，眼波流轉，伸出手去，長劍自動落入她手中。

垂首細看，手中劍黑澤幽幽，劍身在陽光照耀下似有星芒暗轉。劍莖細窄，樸實無華的劍柄中央鑲着一枚赤焰血晶，形似鳳眼，血晶中似有離火燃燒。

平秀心中一窒，不禁想起了薛寧那隻眸色詭異的右眼。

劍柄上的這枚赤焰血晶，真的跟他的血眸太像了！

余安行笑道：“這是寒朝的本命靈劍，劍名誅心。”

平秀手腕輕轉，誅心劍挽了朵劍花，筆直刺入鐵桶中。

嘩啦！

水花飛濺。

一條草魚被劍刺中，徒然地在水中擺尾掙扎。

平秀用誅心劍串着那條魚，足下一躍，御起輕身功法，落到白蛟龍身前一塊石頭上，舉起劍，將那條魚遞到白蛟嘴邊。

白蛟身軀龐大，露出水面的腦袋好似一塊巨岩，陽光從它身後斜斜照來，展開的陰影幾乎將平秀完全籠罩。

身形嬌小的少女舉劍而立，就像舉着根串了肉塊的牙籤，就那麼點肉，還不夠白蛟塞牙縫。

白蛟半闔的眼睛稍稍抬開了些，不屑地從鼻腔中噴出兩道氣流。

那兩道氣流恰是兩陣大風，吹起兩堆白浪，拍打在平秀腳下的岩石上，濺起的湖水打濕少女半幅裙子。

平秀掐了個凈塵訣，弄乾裙子，有些無奈地對余安行說：“請余前輩恕晚輩無能，晚輩好像幫不上忙，這白蛟也不吃我喂的東西。”

余安行深深看了平秀一眼，搖首嘆息，像是突然鬆了口氣，又像是有些惋惜。

趴在平秀肩頭睡覺的阿獃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忽然站了起來，縱身一躍，似一顆圓滾滾的毛球，在湖面上空劃過一道半弧形的軌跡，落到了白蛟的鼻子上。

平秀臉色微變，她不敢驚動白蛟，唯恐白蛟傷到阿獃，只能壓低嗓子道：“阿獃，快回來！”

阿獃一向很聽話，可這會卻根本不聽平秀指令，靈活地在白蛟頭上爬上爬下，忽然哧溜一鑽，鑽進了白蛟的耳道里。

白蛟晃了晃腦袋，不適地打了個噴嚏。

平秀心中氣阿獃亂跑，卻捨不得丟下這小蠢物不管，略一思量，朝余安行道：“余前輩，失禮了，我得把這尋寶鼠拎回來。”

語畢，飛身落到龍首之上，放輕腳步，顫巍巍地走到白蛟耳朵旁，俯下身，爬在長滿堅硬鱗片的龍首上，小聲地衝著白蛟的耳朵說道：“吱吱，阿獃你快給我出來！”

“吱，吱，吱。”

三聲“吱”，是這隻擅長尋寶的小毛團和平秀之間約定好的暗號，一般小毛團發出這樣的聲音，就代表它找到什麼好東西了。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平秀就看到阿獃嘴裏咬着個什麼東西，小小的身子一拱一拱，艱難地沿着耳道往外爬。

余安行見平秀面露異色，問道：“平小道友，你這隻尋寶鼠莫非是在白蛟身上找到了什麼寶貝？”

平秀一言難盡地看着阿獃拖出來的那個“寶貝”——

那是一截半臂之長，手指粗細，乾枯泛黃的細竹枝，靈蘊全無，反正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什麼值錢玩意兒。

平秀捏着阿獃後頸將它提起來，朝岸邊二人晃了晃，好讓他們可以看清楚阿獃嘴裏叼着的枯竹枝。

“嗯……余前輩，好像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截爛木頭。”

誰知余安行見了，瞳眸微縮，赫然色變，有些出神地喃喃道：“是‘四君子劍’，青玉枝……”

平秀疑惑道：“四君子劍？”

腳下遽然震動，白蛟浮出水面，高高仰起頭顱，長聲清嘯，聲震四野。

平秀東倒西歪，險些摔入水潭，連連倒退，一直退到白蛟脊背上，才勉強站穩。

阿獃口中的枯竹枝化作一抹青色流光，重新飛進白蛟耳朵里。

鐵索啷噹，白蛟的身體朝尾部折過去，回頭望向平秀，那雙半闔的眼睛終於完全睜開。

它用一種冷漠至極，看螻蟻般的目光乜了平秀一眼，張口一吐，龍口之中寒氣噴薄，潭水波動，無數白色冰錐破水而出！

冰錐從四面八方射來，平秀避無可避。

危急之時，她一手執劍，另外一隻手反到身後，抽出了五行天羅傘！

金色的大傘張開，疾速轉動，如金蓮盛放。

五行天羅，金字，盾！

一股濃郁的金精之氣從傘尖噴出，結成一層薄如紗絹的結界，將平秀護在其中。

萬千冰錐撞上結界，剎那間，碎冰裂玉。

一道火龍從遠處飛來，環繞在結界外圍。

平秀朝火龍飛來之處望去，看到一串火行符籙從少年闊大的袖袍中飛出，如黃蝶漫舞，飛到水潭上空，化為一朵朵烈烈燃燒的火焰，射入火龍身體。

火勢猛烈，便是隔着結界，平秀也不由熱出了一身汗。所幸，只一彈指，火龍就將所有冰錐燒化成水，緩緩熄滅。

余安行口中念訣，催動鎮龍索上的法術，霎時，光華大亮，白蛟像被什麼力量控制住，無法動彈，只能憤怒地咆哮。

平秀趁機撤開結界，飛回岸上。

四君子劍……

她這會想起來了，四君子劍不就是天元道宗上上任宗主那一輩的劍道四傑嗎？

難道……

平秀驚訝地看向水潭中暴躁的白蛟——難道這條沉睡多年的白蛟，竟是當年天元道宗的劍道四傑之一，竹劍劍主青玉枝？

就是那個收了個徒弟，結果險些害死自己，拖累整個宗門的倒霉蛋？

余安行臉色微白，發出急促的喘息，他哆嗦着提起鼻煙壺嗅了一陣，緩解了哮喘之症，才在薛寧的攙扶下往前走了兩步，壓抑住激動的情緒，緩聲問道：“太師叔，您還記得我嗎？我是當年為您打掃書齋的弟子。”

白蛟對此的回答是轉頭噴出一口水。

帶水草的水流飛落到余安行身前，忽然止步不前，被一道無形的屏障的阻隔開來。

薛寧揚掌一推，水波被打散，重新落入水潭中。

平秀走過去，剛想把劍還給薛寧，忽然聞到一陣肉香，低頭一看，才發現劍上串着的魚不知何時竟然被烤熟了。

薛寧顯然也聞到了，他俊臉微沉，眸覆霜雪，幾乎就要當場發作。

這個撒謊精，竟然敢拿他的劍烤魚？！

平秀謹慎地後退一步，飛快道：“跟我無關，剛剛的火可是你自己燒的！”

薛寧震怒：“還我！”

平秀有點被他盛怒的模樣嚇到，身體僵硬地舉着劍，在“現在立刻馬上還”和“先把烤魚拿下來洗一洗再還”之間躊躇不定，誅心劍忽然脫手而出。

“呀。”

平秀輕呼一聲，看到誅心劍飛到白蛟嘴邊，白蛟傲嬌地低下頭，連劍帶魚吞入口中，過了會，才“呸”地一聲把劍吐出來，神情中充滿了嫌棄。

平秀：……

少年垂手而立，雙手在袖底緊握成拳，額角青筋鼓起，一字一頓道：“你、把、我、的、劍、弄、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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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寧：你、把、我、老、婆、弄、臟、了！！！

平秀：我還要把你弄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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