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

烈火

最後的一戰是玉門關。

察雲朔的舊傷終究影響了西戎的速度,這一戰在斷龍口大戰的一天後,葉慶不得不感到慶幸,因為這給了敖仲最後的思考時間。

他還是沒能說服靖北侯,褚良才也沒有。年輕的王侯最終選擇以最後的軍隊多換一點西戎的傷亡,他說:“謀與略,是天子應該思考的東西,我是為將的人,只要我涼州兒郎每個人都換掉三個西戎狗,我就不怕去見我的先祖了。”

善泳者溺於水,俞家的練兵之法天下無雙,最終也敗在自己引以為傲的精兵之上。為將者只能看到眼前,他看到是自己的兵兩個能換掉三個西戎人,看不到幽州、燕北面對西戎的殘酷戰損,如果失去靖北的威懾,整個大周的戰損都會一跌再跌。

他始終不肯放棄玉門關。

一萬鐵騎,加上東西營,斷龍口的殘兵,最終數目是六萬,帶上五萬新兵,背靠玉門關,與西戎人決戰。

開戰之前,靖北侯披甲上馬,熹微的晨光中,仍然是靖北傳言中英武的青年。葉慶的陌刀陣失去了盾兵的保護,只能跟隨騎兵與對面的鐵兀塔硬抗,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能回到與東營協同作戰的日子。

敖雲的安西右營,仍然是最勇猛的存在,葉慶在那一刻明白為什麼衛章一定要跟着他當先鋒,而不肯自立家門,原來最鋒利的劍是要養的。要有最安全的後盾,才能支撐得起那一次次必死的衝鋒,馬上的黑衣少年如同一支利箭,一次次撕開西戎的防線,敖雲沒有一次讓他失去策應,有一波衝鋒衛章甚至是逆着地形的,西戎的鐵兀塔如同黑色巨浪,從山坡上俯衝而下,哪怕最勇敢的人,在那一刻也難免生起面對死亡的恐懼。

而敖雲沒有讓衛章失望。

他的先鋒為他破開巨浪,而他的騎兵如同一支楔子,緊隨其後,那一瞬間的景象如同神話中能分開海水的號角,東營的騎兵像巨刀一般劈開巨浪。銀槍白馬的青年如同一團火焰,在山坡上斬首西戎的將軍,將人頭高高舉起。

“小驃騎!小驃騎!”戰場上響起歡呼聲,這聲音早已不如靖北第一次大戰時響亮,甚至是低沉而帶着傷痛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反而更加讓人熱血上涌,彷彿周身也燃起火焰,願意跟隨他一起赴死。

葉慶在這瞬間明白傳說中那些不世出的將領該做什麼事。是練兵,也是替國家盡職盡責,守住該守的地方,打贏該贏的仗。但更是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絕望中,成為所有士兵心中的那團火焰。想帶所有人回家,那是少年才會有的希冀,戰場上哪有永遠不死的人?這次戰役中僥倖存活,總也會死在下次。勝利,大勝,大捷,斬首數萬,不世之功,那都是君王的事,在此時此刻的這片戰場,在每一片戰場,每一個人會死去的可能都比活着大。

而他讓所有人都相信,他會活下去,他會斬殺所有的敵人,破開所有的防線,殺光所有阻擋在他面前的人。

所以跟着他、追隨他、擁戴他、成為他,像此刻這山呼海嘯的歡呼,只要成為其中的一員,在耀眼的光芒與火焰中,成就這份功勛,共享這份榮耀!這甚至不止是生的希望,而是某些崇高的,熾熱的東西,讓人願意隨之燃燒,為之戰鬥。

人終有一死,如果一定要死的話,那就死於這份榮耀吧。這樣,當死亡降臨的時候,至少是以英雄的姿態!

就連那支暗箭也沒讓他倒下,有一瞬間敖雲是踉蹌了一下的,葉慶幾乎要以為他會從馬上摔下來了,但很快紅色的火焰又席捲而下,直接衝散了黑色的潮水。

葉慶直到半個時辰后才來得及與他相遇。他的陌刀陣在騎兵的掩護下絞殺了一小支鐵兀塔,但原本近萬的陌刀隊早已不到三千了。

“你怎麼樣?”與騎兵互相掩護着後退的時候,葉慶問他。

敖雲沒有回答,他半張臉都埋在頭盔中,葉慶還是從他帶着汗的蒼白臉色看出了端倪。

他的腹甲下埋着半截斷箭,是鐵制的箭桿,威遠將軍就是死於這種暗箭的,據說西戎人給這種箭起了個名字,叫“斬將箭”,鐵箭頭上帶着倒鉤,又准,又勢大力沉,重騎兵的盔甲也擋不住。

“你去侯爺那邊,西戎的箭手不止一個。”敖雲只低聲告訴他,又再度策馬而去。葉慶的陌刀隊已經組不成陣型,也確實該退回修整了。這次靖北軍是全軍出擊,靖北侯披掛上陣,親自帶着重騎兵衝鋒。葉慶退回去時,靖北侯的舊傷已經裂開,匆匆包紮之後,又要帶着騎兵衝出玉門關。

葉慶拉住了他的馬。

“侯爺,咱們退吧。”

俞燁露在頭盔外的眼神有瞬間的錯愕,心腹副將陣亡后,軍師褚良才又因為猜度離心,他視葉慶為新的知己,也是弟子一般的角色。沒想到這時候葉慶會來勸他,這種來自原本篤信他的追隨者的反對最容易動搖人的信心,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一錯到底。

但他畢竟是靖北侯。

他鞭子一抽,葉慶的手就鬆開了,身着重甲的王侯眼神決絕:“去找到恭親王,護送他出去。告訴他,見了聖上替我帶一句話。”

“什麼話?”

“俞燁揣測君心,萬死莫贖。”

然後他催動戰馬,靖北鐵騎如潮水般沖向戰場,發出讓人膽寒的金戈鐵馬之聲。沒見過重騎兵衝鋒的人,是不會知道是什麼是真正的山海之勢的。如同席捲這片平原的狂風,或者滔天的巨浪,然而相比靖北的鐵騎,更恐怖的,是地平線上聚集起來的烏雲一般的鐵兀塔。察雲朔三十萬大軍壓境,是真正的黑雲壓城。

這是最後的決戰,不是西戎的決戰,而是靖北的。

最後胡亂湊就的十萬士兵,要在玉門關前的平原上,與西戎殊死一搏。

葉慶是知道靖北侯那句話的意思的。

他不是覺得這場和西戎的戰爭不會贏,而是太相信大周會贏了。他擔憂的,一直是贏了之後的事。

東宮伴讀羽燕然,凌煙閣上第四位的功臣之後,自小放在燕北教養,這履歷靖北侯太熟悉了,因為他就是這麼過來的。

新帝登基,封疆大吏自然是要用心腹之臣,燕北王府不能動,幽州有敖仲,況且敖家的功績也不低。羽燕然最大的可能是靖北封侯。王侯的視野是和普通人不同的,他要保住俞家在靖北的位置,必須得立下天大的功勞,高到天珩帝不得不體恤他,另尋別處安頓羽燕然。

天縱英才的青年王侯,自然有着凌雲志氣,想的不只是保住家傳的侯位。靖北這樣的精兵,這樣的騎術,他甚至是想要窺視王位的。當年幽州牧李泓能射傷察雲朔,他就敢斬殺西戎王。

可惜他只知道要當霍去病,沒想過史書上還有一個絕世的英雄,叫做項羽。

哪怕是百戰百勝的將軍,也是可以輸掉天下的。就算練出世上最好的兵,也可以輸給戰局上方的翻雲覆雨手。

葉慶沒有辦法,只能再沖入戰局中。玉門關下已經殺成了一片屍山血海,白龍河水被染得通紅,陌刀隊雖然正面戰場已經支持不住了,但在這樣的混戰中卻是破局的利器,竟然真讓他殺出一條血路來,衝到了雪山之下,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身份最尊貴的恭親王,此刻卻身處戰局最險要處,他從京中帶出的數千衛隊艱難地守着雪山下的一片城牆殘垣,西戎人顯然也知道他的身份,這片廢墟牽制了至少上萬的西戎人,而那地方自然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次進攻前東營擔當的是最危險的任務,此刻魏海老將軍陷入重圍,鬚髮皆白的老將軍在廢墟外如同天神,揮舞着□□擋下一波又一波的鐵兀塔衝擊。

葉慶掃了一眼戰局,瞬間明白了過來。

他們是在為東營的騎兵牽制西戎人,這處山坡是敖雲那數千騎兵最後的地形優勢,如果這片廢墟守不住,那麼敖雲和衛章帶領的騎兵將會失去最後的策應,這一幕像極了狂風暴雨中的風箏,這片廢墟是最後的線軸,不然就算敖雲再英雄,七進七出之後也無處可回。

然而這片廢墟實在太難守了,葉慶知道恭親王此次所帶的都是衛戍軍中的精銳,甚至有些人他都是聽過名字的,要不是他們,也守不下這片廢墟了。

要是父親見到這一幕,一定會心碎的。

京中最寶貝的羽林衛,任何一個單拎出來都是可以守宮門考武舉的高手,此刻卻陷在西戎的大軍之下,命如草芥般倒下。綉着羽翎的錦衣上都是血污泥土,但英勇一如傳言,不然也不會守得下來。

葉慶帶着數百陌刀隊殺入戰局,將在西南角上剛剛成形的西戎弓弩營殺得一片狼藉,顧不得看倒下的戰友,直接沖入了廢墟中。

讓靖北侯無比忌憚的恭親王,其實也不過是個比敖雲稍大的青年而已,不知道皇家如何教養的,這時候竟然也不顯膽怯,仍然氣質沉穩:“葉將軍,怎麼樣了?”

“侯爺讓我護送你回涼州城。”

“怎麼,他還不退?”

葉慶無暇作答,因為新一輪的西戎人又沖了上來,看得出他們是下定決心要活捉恭親王,竟然派上了為鐵兀塔做側翼的鉤拒手,能突破重甲的往往都是勢大力沉的武器,像鐵兀塔揮舞的連枷,和靖北重騎使用的鐵骨朵之類都是這道理,除了敖雲的□□隊是個例外。鐵兀塔的鉤拒手就是蒙蒼用來專門應對重兵器的,武器是一根鋒利鐵鉤,兩端是鉤,中間是拒,借力打力,十分巧妙。

“王爺快退……”葉慶只來得及說完半句話,就沖入了潮水般湧來的敵軍之中。他的關刀揮舞起來橫掃千軍,在狹窄廢墟中卻不能久戰。正浴血廝殺時,聽見戰場上響起雷鳴般的西戎鼓。

“怎麼回事?”他又驚又怒,抬頭看見廢墟西南方的那桿將旗已經倒了下去。

是魏海老將軍陣亡了。

西戎士氣大漲,頓時金鼓齊鳴,戰鼓擂得震天響,遠遠看見一桿巨大的狼頭旗高高立起,旁邊簇擁着數十桿小旗,旗上高高掛着一隻狼頭,上面用猩紅血色,畫了一隻狼王的模樣。

“是西戎的北大王延宕。”葉慶心下一沉:“他沒資格舉察雲朔的狼旗,這是西戎的三皇子訥爾蘇,他在替父出征!”

西戎王的狼旗大大振奮了士氣,魏海將軍的陣亡更是讓人肝膽俱裂,就算是無比勇猛的東營,這時候也現出了疲態。士氣一倒就再難振作,頓時鐵兀塔合圍而來,眼看要將整個廢墟圍住。

“快走!”葉慶砍倒一名西戎將官,回頭朝着恭親王大吼,然而穿着墨色蟒袍的青年卻毫不動容,而是直接將腰側懸着的玉龍劍拔了出來。霜雪般的利刃,上面刻着一個龍飛鳳舞的“蕭”字。

他是決心要死在這片廢墟里了!

葉慶心中一片絕望,索性帶領陌刀隊死戰,怪不得史書上寫霸王,力拔山氣蓋世也無法扭轉戰局,真正四面楚歌的戰局原來是這樣的泥潭,就算有擎天之力,也無法掙脫出去。

他忘了自己廝殺了多久,只記得溫熱的血濺在臉上,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倒下,段鳴,馬鵬,牛小六……怪不得父親當年因為北疆那場大敗而吐血,這都是他一個個親手教出的士兵,又一個個死在他面前。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力竭而死之時,熟悉的紅色戰袍在視野里亮了起來。

敖雲的狀況不比他好,頭盔也丟了,那半支箭桿還埋在他腰側,被一塊撕下來的戰袍捆住,沁出的血把布染成暗紅。衛章也傷重,肩甲被砍裂了,肩膀皮開肉綻,半條手臂都垂在身體一側。

他們身邊的騎兵不到百騎,不知道怎麼從人海中殺回來的。

葉慶一看恭親王的眼神,就明白了。

他不肯走,是在等敖雲。

“快走!”敖雲的戰馬衝進鉤拒陣中,將圍困住葉慶的西戎人沖得七零八散,□□直指東南方:“我為你掠陣,帶他去找侯爺!”

恭親王的回應,是直接斬下身邊的西戎人頭顱,然後橫劍冷視,他雖穿着墨色蟒袍,功夫卻是不輸他們的好,他不想走,誰又能帶走他呢?

西戎人又潮水般殺了上來,永遠殺不完,四面響起讓人心魂震顫的戰鼓聲,那面猙獰的狼旗已經近在咫尺,葉慶抬頭,看見山坡上那一排披着重甲的鐵兀塔,和狼旗下那個拉着巨弓的西戎射手。

“葉慶!”敖雲的聲音響起來,肝膽欲裂,葉慶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這時候有瞬間的恍惚。

那支鐵箭破空而來,恭親王身邊的年輕護衛飛身而上,用身體擋住了這一下,勢大力沉的鐵箭帶着他的身體從廢墟上跌落下來,他羽翎服的大袖拂過葉慶的臉,用的是金線,羽林衛都是京中貴戶,少年意氣,常年誇耀鮮衣怒馬,衣服上的翎羽都是心上人手繡的。

那隻金翅大鵬繡得這麼好看,那個女孩子一定很喜歡他。

葉慶恍惚地想道,他腦中某根弦似乎斷了,只記得本能地揮刀砍殺,所過之處皆是殘肢斷臂,溫熱血液飛濺出來。隱約聽見有誰發出聲嘶力竭的怒吼聲,是敖雲身邊帶着的那兩個護衛之中,其中一個天生神力,此刻他正用身體撞在西戎人的戰馬上,替身後人開出一條路來。

“我有我的事要做!”敖雲吼道,似乎是對衛章在說,因為衛章雖然一臉憤怒,仍然翻身上馬。恭親王不會走了,葉慶知道,他和敖雲一起,在為大家開路。像是逆着潮水,往山坡上殺過去。

“葉慶!”敖雲再度怒吼道。

他一聲唿哨,他的戰馬,那批比西戎馬都厲害的汗血寶馬,也已經傷痕纍纍,但極通人性,直接踢飛一個西戎兵,跑到葉慶身邊,這種時刻,是容不下一點遲疑的,葉慶知道。

敖雲有敖雲的事要做,他也有他的。

他翻身上馬,陌刀如同刈草的鐮刀,所過之處收割無數性命,腿上似乎是中了一錘,他險些從馬上栽下去,但仍然穩住了,戰馬長嘶,跟着衛章衝出重圍,敖雲帶着殘兵為他們開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來。

白龍河經冬不凍,河水被染成了血紅色,帶着巨大的冰塊滾向下游。葉慶策馬踏過冰塊,風聲呼嘯,將追兵甩在身後,看見敖雲的紅袍和恭親王的龍旗仍然陷在重圍中。

“我不叫葉慶!”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大吼着,嘈雜的戰場中,如何聽得到呢,但他似乎隱約聽見敖雲的聲音。他在馬上倉皇回望,只看見黑色潮水湧上去,淹沒那一裘紅色戰袍。

“敖雲!”他慌亂地喊道,然而身後卻沒有回應。不能再等了,這是千鈞一髮的時刻,他得走了,但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大喊了一聲:“言君玉!”

西戎的戰鼓響如雷陣,他的聲音也許言君玉永遠也聽不到了。

但這又有什麼要緊呢?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見到“敖雲”的時候,他就猜到這個橫空出世的平津侯是誰了。

就像言君玉也認出了他一樣。

他們差不多是同時進入靖北軍中的,哪有這麼巧的事呢,都是京都來的,都是隱姓埋名。他認得出言君玉的來歷,言君玉自然也認得出他的。

準確說來,是她。

太好猜了,當年北疆一役斷送了整整一代青年將領,京中早就沒有多少有潛力的年輕人。這樣的家傳武功,這樣的軍功世家,又是同齡人,整個京都也屈指可數。

何況,言君玉和那個人,還是亦師亦友的關係。

十五年前,平西王容珅,與衛戍軍首領賀將軍交好,訂下兒女親事,王府聰慧的小世子,和賀將軍掌上明珠的么女,也算是登對。京中王侯本就常常聯姻,他們這一代人其實是一起長大的,賀家軍功世家,她是將門虎女,羽燕然也常拿她來開容皓的玩笑。說賀小姐功夫極好,打人可疼了。

畢竟是訂過婚的人,雖不至於盲婚啞嫁,但為了避嫌,定親後有十年未曾謀面了,彼此只能從隻言片語的傳言中知道對方的蹤跡。父母之命的姻緣本就是這樣,也有好的,像諶文的父母,那些微妙的羞怯的心思,眉梢眼底,拼湊成洞房之夜的相見,舉案齊眉,傳為佳話。

只是後來命運波譎雲詭,北疆一場大敗,賀家父子都上了陣,賀將軍和長子都戰死,剩下個次子也成了廢人。賀家從此一蹶不振,平西王府卻始終不曾動搖。先帝薨逝后,容大人立下從龍之功,賀家竟然因此封侯,世人都傳言,說容家是把功勛分了一半給賀家。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又是一段佳話的時候,容皓上賀家退了婚。

他第一次露出退婚念頭是在局勢不明朗的時候,她還以為是他怕牽連賀家。第二次卻是無從辯駁了,那侯位更像是個封口的賄賂。多誅心,封侯的旨意下來時,兄長在後院練了一夜的刀,大醉而歸。握住她的手,七尺兒郎也流下眼淚,叫她小妹,說是哥哥沒用,對不住你。

他以為是因為賀家無能,容皓才要退婚的。蒸蒸日上的平西王府,怎麼能結這樣的破落戶親家?

木蘭詩怎樣唱的,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木蘭都做得的事,她賀綺羅如何做不得?

賀家想封侯,何須容家的施捨!她從宗祠取出賀家家傳的寶刀,割斷長發,連夜從軍,改名換姓。姓葉,是因為容與葉共天下,東宮伴讀從龍之臣又如何,她立下的功勛也不會輸給他。慶與賀是一個意思,所以她取名叫葉慶,把自己的姓氏藏在名字中。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詩中寫得那樣簡單,只是終於也到了今天。玉門關外寒風如刀,下起一場大雪,她策馬所過之處,是一片屍山血海。手中關刀寒光如鏡,她的心此刻比刀更硬。

她再一次殺回玉門關城下,身邊只剩下零星幾個戰友,好在玉門關仍然未破,靖北鐵騎已經不到六千,只要等西戎人肅清前方戰場,這邊就會重演當年垓下之圍,英雄蓋世又如何,擋不過四面楚歌。

俞燁帶着鐵騎沖回來,看見她孑然一身騎着馬站在城牆下,十分驚訝。

“恭親王……”

“他不會來了。”賀綺羅平靜答道。

他要跟着言君玉,去做言君玉該做的事。

俞燁也不再多問,整肅騎兵,準備再度衝鋒,他是認得出葉慶騎着的馬是誰的,自然也明白敖雲的結局了。魏海老將軍多半也陣亡了。他正讓騎兵結隊,感覺身後葉慶控着韁靠近,叫了他一聲“侯爺”。

他以為葉慶還要勸他退兵,不等他開口,直接道:“我意已決。”

俞家會練兵,也只會練兵,褚良才說的那個可能,那是敖仲該考慮的事。他只要盡自己的全力,不浪費一個靖北鐵騎,哪怕全軍覆沒,也是儘力了。如果言君玉在這一定很驚訝,因為他在俞燁身上見到了酈道永說的絕巧棄智。怪不得洛衡說大道至簡,道本自然,一個沒學過任何權謀的將軍的本能,就是與大道契合的。

如果邊關人人都是俞燁,那這一場大戰也不會輸了。

可惜不是。

所以權謀仍是不得不用的。

“我俞家家訓,是不參與政局,當年鴻疇逆案,先祖俞天賜才能全身而退。”俞燁頭也不回地告訴葉慶:“我已經自作聰明過一次,不會再犯這錯誤……”

他不會再去揣測任何上意,只是順從自己的本性,俞家不從政,只做一柄最鋒利的劍。不管時局如何更迭,寶劍總歸是不會蒙塵的。

俞燁性格向來傲慢,這話是對葉慶解釋的意思,已經是從未有過的看重。他說完這話,只聽見身後的葉慶輕聲道:“我知道了。”

他的聲音似乎有所改變,不像是以前一樣低啞,葉慶本來就身形單薄,配上這聲音,倒像是……

俞燁來不及想清楚自己心中的違和感是什麼,因為他身後的賀綺羅直接揮起關刀,在他後腦上輕輕一磕,十五年的苦練,力度巧到極致。俞燁再警惕,也料不到她會這樣大膽,頓時被打暈過去,從馬上栽了下去,被賀綺羅拎住了。

她把昏厥的俞燁安放在馬上,橫刀對着剛剛反應過來的眾騎兵,幾場苦戰之下,靖北鐵騎也折損不少,這些人里,她反而成了軍銜最高的一個。況且還是俞燁心腹,這一下來得突然,他們也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恭親王下旨,監軍大人的命令,讓我們帶着侯爺退守涼州!”她說著合情合法的話,手上的關刀卻毫不鬆懈,眼神鋒利,掃視眾人:“怎麼?你們還想抗命不成!”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要救靖北侯,況且軍銜低的士兵也不敢妄動。他們面面相覷之下,終於有個校尉官有點遲疑地道:“只是侯爺的命令是要死守玉門關……”

“侯爺醒后,一切罪責,由我一肩承擔!”

原來演義中的故事,那關鍵時候的力挽狂瀾,真的是要烈火般的勇氣才行。賀綺羅騎在馬上,只覺得心中有火焰熊熊燃燒,並不害怕,只覺得熱血沸騰。

俞燁鐵了心要做一柄利劍,但賀家人,從來是只練刀法的。

如果要說言君玉送她出去是因為容皓的緣故,那就太看不起他們之間一次次並肩而戰的默契,也太看不起她賀綺羅了。

守不住玉門關,至少要守住涼州,至少要保存靖北鐵騎最後的兵力,為敖仲多爭取一點思考時間。言君玉的想法從來沒變過,那天在帳中的話何其簡短,但他願意為這個拚命。

賀綺羅也不懂戰局,但她相信言君玉,就像言君玉最後也選擇相信她一樣。

父親當年總說,刀比劍好,最好就好在這刀法的最後一句,刀背藏身。

她一直以為只要追隨着俞燁,她來做刀刃,自有俞燁來考慮最後的結果,她功夫極好,只是兵法稍差一線,賀家的么女,就算父兄已經不在,仍然習慣性地覺得,自己只要橫衝直撞,後事總有人來考慮。

等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做刀刃很容易,人人都可以,只要夠狠夠勇敢,死也死得痛痛快快,所以人人都不願意回頭。

於是她最後時刻調轉刀頭,來做這一線窄窄刀背,守住靖北最後的鐵騎,也守住戰局最後的希望。

她來做刀背,給大周天下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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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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