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量
連着幾場大戰,戰損都創下大周的記錄,西戎的鐵兀塔折損了一小半,雙方死傷都接近十萬,局勢卻似乎發生了變化。
葉慶幾乎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意識到西戎人的意圖了。
那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玉門關外三場大仗,陌刀陣第一次下場就取得奇效,軍報上寫的是大勝。幽燕三州其實都有州牧,靖北的州牧只是沒有實權而已,手下文官還是多的,賀表寫得花團錦簇。緊接着是玉門關大捷,察雲朔好膽量,落敗第二天就再次進攻,靖北侯也敢應戰,玉門關守軍只留下兩成,打了一場雙方都動兵十數萬的大仗,在黑戈壁上斬首西戎兩萬人,自己也死傷無數,尤其重騎兵深受重創。
第三場是兩天後,西戎兵繞行斷龍口,泰遠將軍飛書告急,又是一場不得不打的仗。那時候葉慶已經隱約感覺到不對了,而靖北侯顯然比他更敏銳,斷龍口那一戰出發前靖北侯正換藥,葉慶進去時,看見他面沉如水,眼神黑暗無比。葉慶只以為他是因為心腹副將戰死,不知道他已經看出端倪。
斷龍口之戰仍然是一場小勝,靖北從開打開始,戰損就一直非常漂亮。但斷龍口一戰打完,葉慶終於意識到了危險。他在靖北侯的親兵中,對於兵力的折損最是敏銳,三萬最精銳的騎兵是靖北的根本,靖北剩下的十萬兵士,乃至於還未完成訓練的新兵和民夫,都是因這三萬騎兵才具有威懾力。
而斷龍口一役之後,靖北侯身邊的精銳騎兵幾乎已不足一萬。
斷龍口打完,西戎的傷亡到達十萬,而靖北看起來戰損不過六七萬,下面的將士仍然歡天喜地,葉慶卻如墜深淵。他沒等收拾完戰場,就趕回了營地,在中軍大帳見到了負傷的靖北侯。
周圍人多,什麼也不能說,但葉慶只跟他對了一個眼神,就什麼都懂了。
父親以前常說遇到好主將難得,將帥同心,比君臣相得還幸運。葉慶比他運氣好,不到一年就遇到靖北侯。可惜卻是在這樣的時刻,如同在沉沒的大船上遇到知己,不知道是算幸運還是不幸。
他們都知道察雲朔在圖謀什麼了。
都說玉門關難守,沒有天塹,所以都以為察雲朔會打攻城戰,但誰也想不到,察雲朔根本沒想進攻玉門關,他從一開始想的就是消耗靖北的兵力。
玉門關的重點不在於城,在於靖北侯的三萬精銳騎兵,就算玉門關淪陷,靖北仍能守住,靖北不像燕北百年經營,也沒有幽州一樣的天險和敖仲這種守城的大將,靖北依靠的是精銳鐵騎,和囤的重兵。就算西戎打破斷龍口,奪下玉門關,只要這騎兵還在,退守涼州,靖北大片平原,西戎稍進得深一點,靖北軍隨時能與幽州聯動,將冒進的西戎軍隊包餃子一樣絞殺。
靖北侯只顧着怕守城,怕這三萬騎兵屈死,沒想過就算是最光榮的戰死,也是不值得的。
察雲朔一次次不顧天時地利人和,挑起大戰,根本不是想贏,就是為了消耗靖北的騎兵。認真說起來,靖北侯願不願意打甚至都不重要。他每次用兵,都讓靖北不得不打,最開始兩場也許還有靖北侯好戰的原因,到斷龍口,已經是不得不應戰了。
他要的就是靖北不得不應戰。
靖北侯雖然好戰,但做的都是職責之內的決定,連監軍,連褚良才都無法在法理上跟他抗衡,誰也沒想到察雲朔會跟他打消耗戰。
一直以來,大周和西戎的戰損不成比例,以至於能以一個騎兵換一個西戎兵都極為高興,能換一個半更是高興得不行。
但燕北可以換,幽州可以換,唯獨靖北不可以。
整個燕北全民皆兵,況且最多是輕騎,少年也可上陣打仗。幽州守城,更簡單。唯獨靖北是重騎兵,以靖北的地形,也只有重騎兵有用。,再多新兵填過來,要訓練成重騎兵也需要極大的時間,這也是靖北侯如此看重葉慶的緣故,葉慶訓練的是步兵。能夠迅速組成的陌刀陣更是靖北侯如虎添翼,但現在的情況是陌刀隊夠,靖北的盾甲,騎兵,甚至弓箭手,都不夠了。
沒有見過重騎兵衝鋒的人,很難理解三萬精銳重騎的威懾力,那是能改變任何一場戰局的力量,就好像當年蒙蒼進攻幽州的鐵兀塔一樣,只要他們在,察雲朔就不敢輕易掀起孤注一擲的大戰。
靖北侯年輕氣盛,一直提防着監軍干涉,提防着他的計劃被阻斷,連葉慶提一句敖雲他也不願聽,他一直不想自己像李泓一樣死得憋屈,但他沒想過,李泓雖然死得憋屈,但對於大局來說並不致命。幽州丟,李泓死,他手下的重騎兵也屈死,但幽州最大的價值是幽州城,只要奪回幽州城,幽州仍然是幽燕鐵鎖連環的幽州。
而靖北要是丟了,大周沒有第二個靖北侯了。就算有,也沒有另外的三萬精銳重騎了。
他的計劃實行下去了,這代價他卻付不起了。
葉慶知道越是這時候越不能顯出痛苦來,因為軍心不能亂,慶功宴照常舉行,靖北侯強撐着面色不變。葉慶只朝他點了點頭,就轉身離開了,連日大戰,他身上也有傷,在玉門關大捷背上就受了傷,披甲上陣時傷口就裂開了,但那時候還覺得可以忍受,現在就覺得太痛了。
他帶着傷穿過半個軍營,找到了魏海將軍的副帳。
魏海老將軍前日肩胛骨中箭,老將軍很硬氣,先看完傷兵再取的箭頭,據說血都流了半盆,東營人心惶惶。
敖雲卻沒守在魏海將軍的主帳,而是在副帳中,葉慶進去時看見門口有個人十分眼熟,進去后才想起來,那是這次隨監軍而來的內侍。
昏黃燈光下,敖雲在沙盤邊推演,左邊是褚良才,右邊是衛章,垂着的簾幕後,身形隱約的人,葉慶已經猜出是誰。
是靖北監軍,七皇子蕭栩。
那天靖北侯把他提拔到親兵中,他踏着月光,志得意滿,想的是果然像父親說的,戰場是最容易出英雄的地方,真正的將軍是如同雨後的新樹一樣,鶴立雞群,要冒頭是誰也攔不住的。
原來敖雲是比他更適合當棟樑的新樹,真正有眼光的人自能看到,褚良才是一個,監軍也是一個,當局勢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自動聚集到他身邊。父親講謀神羅慎思,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這話光是在心裏默念都叫人熱血沸騰。
葉慶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也是有期望的。那天月光下少年得志的心態雖然激動,但曲折離奇比傳奇中的差遠了。他只當說書人講的故事是誇張,原是真的要滄海橫流,才顯英雄本色。要救回這艘大船,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才能配得上茶樓中的短短几句傳奇。
但如果是註定沉沒的巨船,哪怕是驚天的天賦,也是浪費。
褚良才第一個抬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顯然是知道他現在是靖北侯的心腹,尤其是在孫副將死後。所以主動道:“監軍大人剛收到密信,聖上鐵腕決斷,玉門關大捷前就已經徵兵五萬,直接送來靖北。由衛戍軍的楚將軍帶領,三天內就能到涼州了。”
軍中一直傳言,說他是天子門生,是背負着任務來的。所以和靖北侯之間雖然配合極好,卻仍隔着一線,尤其在監軍到來后更加離心了,他評價的那句鐵腕決斷,是有點冒犯的,但也確實是帶着對帝王手段的了解——五萬都是新兵,是用來填靖北的窟窿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消耗。
何等殘忍,何等決斷。
所有人都知道聖上這個調動的意思:靖北不能丟。
但敖雲和衛章在沙盤上演練完一輪之後,抬起頭來的第一句話,就是:“靖北要丟了。”
連日大戰,他們的騎兵雖然戰績並不輝煌,卻更慘烈。兩人身上也有傷,這種推演尤其耗神,衛章臉色也蒼白,但兩人眼中都有種燃燒的神色,如果有什麼是名將都有的東西,大概就是這種狂熱了。
“不是侯爺的錯。”褚良才大概是想讓葉慶轉達這意思:“這可能是蒙蒼的計劃,幽州丟的時候我就懷疑了,幽州是後備最充足的,敖仲隨時可以補上,又是幽燕鐵鎖的中段,打下來雖然容易,後續卻沒什麼便宜,為什麼他要打幽州。現在想想,他破幽燕鐵索連環的方式,就是先打幽州,再破靖北。直接繞過了燕北。”
葉慶明白他的意思。
進攻靖北,不是察雲朔的謀划,而是蒙蒼的遺計。他只殺靖北的人,只要靖北的人露頭就殺,所謂幽燕鐵索連環,是幽燕三城守望相助,能攻能守。靖北的騎兵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俞燁太愛練精兵了,所有人都知道西戎苦寒,不像大周富庶,繁衍容易,都以為西戎是以鐵兀塔精兵取勝,都在等一場大決戰,但西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沒人想到察雲朔會把整個西戎人口當成消耗品,先拼掉靖北,再起大戰。
靖北現在已經沒有反抗能力了,以一國打一個州,察雲朔要打,靖北只能打,耗光才算。唯一的轉折在幽州,如果幽州能支援,幽燕鐵索連環就活了過來,察雲朔也不敢冒進。
但幽州偏偏是敖仲。
他是大周乃至西戎最好的盾,但盾的弱點,就在於你不攻擊它,它就毫無作用。如果幽州的是另外一個俞燁,甚至只是李泓,合圍之下,察雲朔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但偏偏是敖仲。幽燕三州,他最不擅長出擊。
也許察雲朔是算準了幽州不會出城支援,一旦幽州出擊他就會退。但也許蒙蒼還有遺計,他打幽州是圖謀靖北,那現在打靖北,怎麼就不能是在圖謀幽州呢?敖仲如果真的舉大軍出幽州救援,而察雲朔在路上以鐵兀塔設伏,誰能承擔這後果。
“侯爺不會跟幽州求援的。”葉慶輕聲道。
靖北侯甚至沒給幽州傳信,他知道戰報敖仲早就看到了,所以交由敖仲自己決定。
幽燕三處的戰略,都是各自主將承擔,監軍中最位高權重的恭親王也不能左右。如果他求援成為了敖仲決心出兵的契機,一個人導致丟了靖北和幽州,恐怕不止是他無顏見先祖於九泉之下,連凌煙閣上的牌位都要被清出去了。
一片沉重的沉寂中,敖雲抿了抿唇,忽然道:“如果靖北被耗完,敖仲再出來,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現在的時間貴比千金,在最後這不到一萬的重騎兵耗完之前,敖仲必須做出決斷。葉慶只當他是在陳述事實,卻聽見褚良才道:“侯爺不會願意退的。”
如同靈犀一點,葉慶瞬間明白了過來,敖雲那句話的重點不是敖仲,而是靖北侯。
靖北軍耗完之前,都是敖仲的思考時間,只要靖北最後的主力晚一天耗完,敖仲就多一天思考……不,是觀察的時間。如同下棋,觀察得越久,得到的信息就越多,能多推演一點後續的變化,做出的決定就越可靠。
他要靖北侯用盡所有方法,給敖仲儘可能多一點抉擇的時間。
而他們都很清楚那是什麼意思——放棄玉門關,退守涼州,像幽州牧當初一樣,帶着騎兵守城,也許能等來敖仲的支援,也許敖仲權衡之下放棄,那最後的靖北軍,乃至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要跟着靖北侯一起,屈辱地死去。李泓當初的待遇,斬首掛城樓,會在最驕傲的靖北侯俞燁身上重演。
也許蒙蒼當初對幽州牧的侮辱就是為了這一刻在鋪墊。如果蒙蒼沒死,敖仲甚至連這一點思考時間都沒有,西戎南北兩院聯手仍然抹不平分歧,再加上察雲朔身體已經支撐不住連日大戰了。但如果在蒙蒼手下,這三場大戰是會如同狂風暴雨一般,一場接着一場,不會給靖北侯反應的時間。在退守涼州之前,靖北鐵騎迅速全軍覆沒。
敖雲的提議太瘋狂了,無論是兵法,還是小孩子都懂的算法,必敗的結局下,肯定是要換最多的敵軍才划算,給後面的陣線減少壓力。但也許是褚良才太信任敖雲,也許是敖雲的眼神太堅定,葉慶竟然也被說服了。
“我會儘力,”他頓了頓,艱難地做出承諾:“儘力說服侯爺。”
離開前,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帘幕後,安坐的青年身形十分挺拔,氣度尊貴,都到這時候了,還沒有惜身離開的意思嗎?為什麼會這麼相信敖雲呢。
他不知道他以為的敖雲本來不叫這名字,應該叫做言君玉。
“我也回去了。”褚良才低聲道。
言君玉並未抬頭,只是“嗯”了一聲。
他也要去說服靖北侯了,這想法看似無比偏激,放棄一切,只拖延時間。但言君玉的兵法,是化用了槍法的意境,只認準一個目標,一往無前。
滿盤皆輸之下,唯一可能的生門在幽州,在敖仲。那就把所有籌碼壓在這裏,不去想任何其他。不惜一切代價,給敖仲時間。
蒙蒼已死,他的兵法卻沒有死。就算在他死去一年以後,言君玉仍然能感受到那種恐怖的,讓人氣都喘不過來的壓迫力。刺殺無法改變這場大戰的走向,這是容皓講的陰謀無法戰勝陽謀,也是洛衡講的道,如同滔滔江河般的大勢。就算是天子也無能為力的。
何況就算蒙蒼沒有后招,西戎也自然有別的聰明人。赫連現在作壁上觀,可以說他仍然在履行茶樓上的約定,讓大周消耗南北兩院的兵力,助他奪得西戎王位。但如果幽燕鐵索連環被打破,西戎大軍有機會窺視中原,他會不會動心?如果他接替蒙蒼的位置,和蕭景衍王不見王,會不會像當年察雲朔和慶德帝的對峙一樣,那甚至不再是數十萬或者數百萬的傷亡,而是整整數十年的戰爭,將整整一代年輕將領消耗殆盡。
這一場賭局,賭的不只是幽州,還是未來幾十年的國運。誰敢以天下的安全來賭?
這是王與王的棋局,五萬新兵,不是為了贏,甚至不是為了消耗,只是為了多拖一點時間。除了天子,誰有這種鐵腕的決斷。誰又能背負這樣沉重血腥的抉擇?
而敖仲只是一名大將,他會不會有這個膽量,走出決定整個棋局的,最關鍵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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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呀,遇到點問題,現在已經解決了。
大家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