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有低血壓,真的……”
被闖進卧室的蔚清寧一把抓住,從被窩裏拖了出來后,凱蘭很無奈,扶着自己的頭,在沙發上坐下,痛苦不堪。
“早上才有低血壓,午睡有什麼可低的?”蔚清寧根本不理會他。
見蔚清寧這麼不講理,凱蘭只好穿着睡衣倒在沙發上,有氣無力:“那麼……有什麼急事嗎?”
蔚清寧坐在他面前,轉頭看着落地窗外大片的海,傾瀉進來的陽光讓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來。
他慢慢地,斟酌着開口,說:“請你幫我一個忙。”
“說吧。”凱蘭扶着頭,趴在沙發上一副氣息奄奄的樣子。
蔚清寧臉色平靜,緩緩地說:“你幫我,殺了吳離離。”
“哦……”他應了一聲,繼續像死魚一樣趴在沙發上。良久,才猛然抬頭看着他,驚問:“吳離離?就是……就是和你一起來的女生?”
“對。”他淡淡地說。
他崩潰地叫出來:“一個小時前你還對她情深意重!”
蔚清寧打斷他的話:“別追究理由,你去不去?”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殺她?”
“她是我喜歡的人,關鍵時刻我會下不了手。”他冷淡地說。
凱蘭怔了怔,然後跳起來:“你還騙我說她不是那個人,居然說她只是山鬼……難怪我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毛骨悚然!我早該知道,世界上懷有辟異劍的,只有她啊!”
“她如今已經入魔了,我也是想帶她來見見你,看你感覺怎麼樣。”
“那麼現在又為什麼要殺掉她?因為她入魔了嗎?”他忽然笑出來,湊近蔚清寧,捏住他的下巴看,“喂喂,你好像也入魔了嘛,而且,是為了她吧?”
蔚清寧把他的手一把打開:“去不去?”
他猶豫地看着他:“我說實話,這事情我要是幫你做了,等你後悔了,你說不定會跑來砍了我……”
蔚清寧壓低聲音,語調卻在微微顫抖,幾乎無法控制:“但我現在絕望了,她甚至,根本不喜歡我……軒轅說得對,我也許,可以放棄她。”
潮水的聲音,在窗外隱隱涌動,明亮的藍光,在室內粼粼閃爍,蔚清寧的周身,包裹着動蕩的光線,讓他看起來,虛幻迷離。
“我相信你總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執念害得很慘的。”凱蘭無奈地攤開手,“反正我不會借你的,雖然我的七寶妙樹號稱是天地間唯一可以對抗辟異劍的武器,可是萬一弄不好,會是她把我的七寶妙樹劈成兩半也不一定!”
“放心吧……”他淡淡地說,“她現在力量還沒有恢復,絕對不是你的對手。”
凱蘭看着他,低聲說:“女媧的力量消失了,盤古剛剛從沉睡中醒來,你又入魔……人間早就已經搖搖欲墜,你再殺了她,神族和魔族的局面,會不會很難收拾?”
“這又關我什麼事?”蔚清寧冷笑。
“好吧,你這個偏執狂,天地動蕩對你來說,一點關係都沒有!”凱蘭一臉牙痛的樣子,深深吸氣,“你既然等了這麼久,那麼再等一等又怎麼樣?你不親手殺她,她也總是要死的,一百年後吳離離就不存在了!”
“那又怎麼樣?”
“反正我絕對不去殺她。我只給你一個忠告——下輩子,你可以陪着她一起長大!”
蔚清寧微扯一下嘴角:“好吧,我會謹記的。”
話不投機,既然他不肯去殺離離,蔚清寧也沒有強求,站起身,走到屋外。
他面前雲朵高遠,海天廣袤,這個世界,一片空茫的藍,透明如同琉璃。
離離穿着白色的裙子,一個人坐在海邊的岩石上。
她的腳下,凌亂的花開了一地,海邊的荒草,雜亂的紅樹林,灰黑的礁石,唯有一身白裙的她,和身後的海天一樣乾淨清透,有一種彷彿只要注視久了就會被她完全佔據整個身心的力量。
他忽然在這一剎那間,深深悲慟。
為什麼只因為一剎那的絕望念頭,就要讓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為什麼,得不到的東西,寧願毀掉,也不願意讓別人得到。
為什麼,命運是怎麼樣,他就得怎麼樣。
他走向離離,臉上的笑容溫柔,深深凝視着她。
他牽着離離的手回去,他們踏着沙灘,留下長長一串並排的腳印。
那個時候,他在心裏想,也許並沒有絕望。也許有一天,她什麼都沒有了之後,會轉過頭髮現,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直都守在她身邊。
等到,她失去柯以律的時候……
等到她走投無路,只剩下他一個依靠時……
那麼,她應該就會緊緊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放開吧。
風暴過後,恢復了通訊,嘉南的奪命連環CALL果然開始了。
“我怎麼找不到你們?你們在哪裏?為什麼要去那裏?幹嘛不帶我們去?在那裏幹什麼?給我地址我也要去!”
一連串的咆哮追問,讓離離不得不把手機移開,盡量離耳朵遠一點。
蔚清寧把手機拿過來,很冷靜地說:“嘉南,這是我們的約會,你別來破壞。”說罷立即掛掉電話,把他、嘉希、明月瞳、楚沁承全部列入拒絕用戶。
離離嘴角抽搐,她簡直可以看到嘉南捏着電話大聲咆哮“你們這兩個見色忘友的混蛋”的情景了。
“別管他。”蔚清寧說著,牽着她的手上船,“走吧,總算可以離開了。”
他們的船,和柯以律的船,一起在碼頭啟程。
海鳥低飛,天碧如藍。
她靠在船尾,看着與她方向相反的,柯以律的船。
兩條白色的船隻,在藍色的大海中,互相相望着,漸行漸遠。
最後,凝望的彼方,終於變成了一個白點,被地平線吞沒。
蔚清寧帶着離離去了很多地方。
希臘的帕特農神廟,蒼涼的斷壁頹垣之外,蔓草青青。他們一起走過的希臘小街道,九重葛的花從人家的陽台上倒垂下來,大片紫色爛漫無比。古希臘已經不存在,所有的希臘老房子,都是拜占庭風格。
清澈的尼羅河邊,挨挨擠擠全是阿拉伯人,埃及所留下的,只有金字塔和文物,沙漠中一望無際的彼方,夕陽落日,一片暮色。
在羅浮宮內他們看到漢謨拉比法典,隔着玻璃看那塊黑色的玄武石,蔚清寧指着上面一條,慢慢地把那世上只有寥寥數人能辨認的楔形文字翻譯給她聽:“若有妻子指責丈夫對她不好,並且她沒有犯錯就被丈夫冷落或背棄,她可以帶着自己的嫁妝,回到父母家中。”
在恆河邊,無數瀕臨死亡的人,從炎熱的各地趕來,投身於聖河。清晨籠罩的霧氣下,灰濛濛的河邊,印度的原住民已經成為賤民,他們的語言是英語。
整個世界的神,彷彿都已經在這個時代毀滅了。
天地這麼遼闊,人世這麼繁雜,陌生的國度,聽不懂的語言,她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唯一可以做到的,只有跟着蔚清寧。
在維也納的街頭廣場,他們在廣場旁邊的咖啡店裏,她吃雪糕,他喝咖啡,廣場上的鴿子在燦爛的陽光中慢慢踱步,肥胖得飛不起來,旁邊的鮮花顏色嬌艷,開得讓人沉醉。
鴿子走來走去,戀人們哭泣歡笑,花朵開開落落。
連時光,都變得那麼美。
離離偶爾抬頭去看蔚清寧,他睫毛濃密,烏黑而纖長,罩住清亮的眸子。有時候不巧,正好他回過頭,四目相對。
蔚清寧微笑着,輕聲說:“我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離離含着雪糕的勺子,睜大眼看他。
“在這麼多陌生人,這麼多陌生的地方,唯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好像,又回到遠古時代,在遼闊的大地上,我和她孤零零的兩個人,並肩在風中驅馳,一片花瓣落地的時間,從崑崙到東海,一路上全都是蒼茫荒涼,天上地下,似乎只有兩個人可以攜手……”
“你和她……那個人是誰?”離離托着下巴問。
他看了看她,把目光轉向外面,低聲說道:“是我以前……喜歡的人。”
離離頓時“啊”了一聲,八卦之心熊熊燃燒起來。
看着她陡然一亮的眼神,蔚清寧都無語了,一伸手把她的頭按在後面的沙發上:“你就這麼高興我有喜歡的人?”
離離按着自己的頭,趕緊辯解:“哎呀……我只是很好奇嘛,你喜歡的那個人是怎麼樣的?”
“她……不喜歡我,一意逃避,可我就像對她着了魔,無法放手……後來,我們在昆崙山上激戰,毀滅了成千上萬的星辰,破碎的星辰變成流星滑落整個天際,最後她終於屈服,在流星成雨中,被我困在身邊,再也無法離開……”
離離滿臉黑線:“你這樣做,好像不對吧?”
他低聲說:“是不對……但我沒有辦法,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方法把她留在我身邊。”
她托着下巴看他良久,忽然輕聲說:“喂,你好可怕……”
他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她,低聲問:“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什麼感覺?”她迷惘地問。
他深深地凝望她,好久好久,見她一直茫然,終於慢慢地移開了目光,轉頭去看窗外的風景,然後緩緩說:“我還以為……你會在八卦的明月和嘉南那裏,聽過這些事。”
“沒有啊,你雖然緋聞很多——連和我都有——但是這一段,我真的沒聽說過!”離離搖頭說。
他默然低頭,冷冷地“嗯”了一聲。
氣氛有點冷下來,離離有點不自在,便問他:“她很漂亮吧?”
蔚清寧看了看她,說:“是個美人。”
“美人啊……”離離趴在桌子上看着他,“怎麼樣的?”
他沉吟良久,說:“無法形容……她美得就像煙雲一樣,全身上下矇著光彩,令人幾乎看不清楚,飄渺恍惚。”
“呵……”離離深吸了一口氣,想像着那個女孩子的樣子,卻怎麼也想不出來,只好一邊挖着雪糕,一邊看着面前美麗得彷彿淡淡生輝的蔚清寧。
蔚清寧有一種很奇異的魅力,讓人在看見他的時候,忘記身邊一切事物,彷彿置身於四月春日桃花下,坐在林間流泉邊,看着空谷中煙雲瀰漫。
他整個人,盡善盡美,流光溢彩。
然而她在心裏想,可能蔚清寧喜歡的人,也和他一樣,是一個僅僅看外表,會被他吸引而深深着迷的人,然而相處起來,一定很辛苦。
因為,仰望着太過完美的人時,都是,只有仰慕,卻無法心動的吧。
就在她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到蔚清寧問她:“喂,離離,你喜歡的人,又是怎麼樣的?”
離離想了想,說:“沒什麼啊,我這麼普通的人,也就是想要一個普通的男孩子來配我吧。”
“可是女孩子總是有自己的夢想吧?”
“夢想嗎?”她想了好久,才低聲說,“類似於……安靜,不大說話,但溫柔起來的時候,卻又令人特別安心的那種。不需要像你這麼漂亮,有一點也就夠了;不需要像你一樣強悍,能在危險逃命的時候,牽住我的手也就可以了;然後……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會陪我說說話,不需要讓我一下子就開心起來,只要他會陪在我身邊,也就夠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終於停了下來,獃獃地望着窗外。
花朵依然在盛放,鴿子們依然在慢慢地踱步,噴水池旁,依然有人丟進一枚硬幣,許下心愿。
他們的願望是什麼,他們能實現自己的心愿嗎?
可這個世界,連神魔都沒辦法隨心所欲地生活呢。
世間,哪有人能一生一世稱心如意。
像是看出來她的心思,蔚清寧伸手,輕撫她的頭髮,輕聲說:“離離,雖然我不是讓你很滿意,但,或許給我一點機會……我們也可以在一起。”
因為他輕輕的這一句話,她的心口,猛地抽搐起來。
血脈暗暗波動,流過她的胸口,悸動。
她其實深深地知道,自己必須要離開父母,再也無依無靠;她也知道蔚清寧是足以保護她的,因為他這麼強大厲害,只要她一心一意地把自己交託給他,只要她點一下頭,以後的人生,繁華無盡,錦繡燦爛。
就像,蔚清寧家的花園,開滿艷麗花朵,無須考慮任何四季更迭,只需要沐浴在春日陽光下,就是一生。
然而,這麼美麗的誘惑,鋪展在她面前的大片幸福,她全都視而不見。她倔強地露出笑容,揚頭看着蔚清寧,低聲說:“不,蔚清寧,你應該找個更好的人相伴一生,而我能夠喜歡的人……也不是你。”
蔚清寧注視着她,慢慢開口,嗓音溫柔如春風拂過:“離離,你可以考慮幾天再回答我……因為我們,會在一起很久的,不是嗎?”
她沒說話,低下頭,心虛地沉默着。
始終不發一言。
“不過,沒有關係,如果哪一天,你覺得不開心,或者傷心失望的時候,只要你一回頭,我就站在這裏。”
他笑容溫柔,動人心魄:“我會,一直守在你身後,等着你的。”
法國的鄉村,在八月的時候,尤其有印象派的風格。楓丹白露森林附近,那些如同塞尚描畫出來的山林、莫奈塗染過的池塘,色彩鮮明,光點明亮,帶着一種近乎虛幻的燦爛光影。
柯以紓挽着柯以律的手,和他一起穿過橡樹林,抬頭看前面平坦的山原上,佇立着的大莊園。
這裏是柯以紓和柯以律長大的地方,房子裏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遵照法國古典主義建築的華美風格修建佈置,連走廊掛的大幅油畫都是當時的風格,只是把原主人的畫像換成了希臘神話。
柯以紓興高采烈地拉着柯以律:“終於可以吃到家裏的菜了,哥你開心嗎?”
柯以律點點頭。
柯以紓撅起嘴:“開心就笑一個么……”
他無奈地朝她笑笑,說:“我有點累,你倒是很有精神嘛。”
“真沒勁,好不容易回家了,你卻還是這樣。”她不高興地嘟囔着。
傭人過來請他們去用餐。在寬闊的餐廳內,柯以律在長長餐桌的另一頭坐下,卻被柯以紓拉起來拽到她旁邊,冷開胃頭盤和湯上來之後,柯以律一抬頭,剛好看見了牆上的大電視,有點詫異:“什麼時候出現的?放這裏好像有點不協調?”
“我就喜歡改造我們的家,怎麼舒服怎麼來。”柯以紓笑眯眯地說著,熟練地拉開柜子,拿出遙控打開。
柯以律有點好笑:“當初是誰啊,還嫌棄神話故事掛在走廊不協調,非要給我畫幾幅油畫掛上去,害我天天坐在房間裏扮雕塑。”
她笑眯眯地說:“你要不是我哥,我幹嘛調戲你啊?”
柯以律無語中,只好抬頭看電視。
播放的正好是新聞,講的是羅浮宮遊客發生爭執后,用四種語言對罵的無聊新聞,那兩個大叔互相對罵的時候,因為動作姿勢都沒什麼變化,只需要拍聲音就行,於是鏡頭無聊地轉過去,在玻璃金字塔前游移,然後忽然找到焦點,對準了正從羅浮宮中走出來的一個少年。
那是個十八九歲的東方少年,正從玻璃金字塔中走出來,向鏡頭掃了一眼,但並沒有在意,只是轉頭看着身後的一個少女,微微而笑。
只因為他這淡淡笑容,他身處的折光無數的金字塔,他身後華美的宮殿,似乎全都一瞬間隱去,化為模糊一片,唯有他的周身矇著燦爛光華,勝過漫天煙花的色彩。
一剎那,所有的人似乎都被驚人的美麗擊中,連那兩個正在進行精彩絕倫的四國語言罵戰的大叔,都停了下來,說不出話。
那少年似乎早已習慣,他根本不理會紛紜的外界,目光只在身後那個女孩子的身上,見她在人群中不知所措,他便很自然地牽住她的手,帶她避開攝像機。
那女孩子卻一點都不出眾,只是一個看似普通的東方少女,烏黑的長發襯着一張小小的臉,整個人有一種遊離於這個世界的感覺。
她被那個驚人美麗的少年拉着手,低着頭,匆匆穿過人群,消失在鏡頭中。
記者這才像是恍然大悟,鏡頭又轉回來,重新對着那兩個吵架的人。
可是吵架的人也沒有心情了,圍觀的人也一鬨而散,不由自主地想再看那個少年一樣,慢慢向那邊涌去,場面一片混亂,主持人切換了畫面。
柯以紓涼涼地說:“原來蔚清寧和吳離離也在法國。”
柯以律默然轉頭看外面,遠處起伏的丘陵,遠處的樹葉在陽光下閃耀出刺眼的白光,讓他的眼睛,覺得有點不舒服,忍不住按住自己的雙眼。
柯以紓看着他,忽然放下刀叉,很認真地說:“哥,我們結婚吧。”
柯以律怔了怔,放下擋着自己雙眼的手,看着她:“什麼?”
她似乎有點緊張,捏着手中的餐巾,小聲說:“我們小時候就說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的……既然這樣,我們結婚吧。”
“那都是小時候玩鬧的遊戲。”他低聲說,“以紓,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我是被拋棄的,因為我從小就有令人懼怕的力量,所以連我父母都拋棄了我……那個時候,是你把差點死掉的我帶回了家!”她的眼睛漸漸地紅起來,似乎要哭出來一樣,但她強忍着,繼續說下去,“小時候,我不會控制自己,也曾經傷害過你好多次,可是你每次都擋住自己受傷的手,笑着對我說,不要緊……不要緊……哥,那個時候我就想,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因為你是我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以紓!”他打斷她的話,說,“回去睡一覺,明天……你就知道,不能開這種玩笑。”
“什麼玩笑?你以為,這只是玩笑嗎?”她大聲吼出來,“難道明天,我就會改變現在的想法?”
她鼓起了這麼大的勇氣,才能說出那句話,可誰知,卻被一下擊潰。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她只能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以紓!”柯以律在後面喊她。
她卻早已經衝出門外,不知去向。
柯以律坐在桌前,關了嘈雜的電視,一個人坐在夏末的室內,看着外面明亮的景色。
因為心頭的煩悶與莫名的悲傷,他長久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一直沉默了好久。
回國的第一天,離離終於得到批准,可以去看自己的爸爸媽媽。
她興高采烈地抱着禮物,蔚清寧陪她走到樓下,然後說:“我就不上去了,在樓下等你吧。要是有什麼事,隨時通知我。”
“嗯。”她立即就衝上樓去了。
用顫抖的手敲門,媽媽給她開了門,然後驚喜地叫出來。
她把手中的東西一丟,緊緊抱住了媽媽。透過媽媽的肩膀,她看見自己久違的家中,正在看電視的爸爸和弟弟,忽然之間,淚流滿面。
她的房間裏,熟悉的一切都還沒有變,彷彿都在等待着她回來。
白色的木床,粉紅小花的被子,書架上高高低低放置的漫畫,桌上的草莓鬧鐘,筆筒里毛茸茸的鴕鳥筆,桌角老是長不大的仙人球,拉開一半的小紫花窗帘,窗口的風鈴,輕輕地在風中晃着,聲音清脆……
她靠在門上,閉上眼,深深呼吸着自己房間裏的空氣,然後,終於露出微笑。
她張開手臂,對着自己房間內所有的一切,輕聲說:“喂,我回來了!”
“女兒,你真是太幸福了,這麼好的學校,還組織學生去歐洲游啊?”媽媽興奮地接過名牌香水,聞了聞,說,“不錯不錯,比空氣清新劑好聞,放廁所里用肯定好。”
弟弟問:“姐,你暑假裏會回來住嗎?”
離離搖搖頭,說:“我……應該還是會住校吧。”
“住多久?”
離離躊躇了一下,低聲說:“也許會一直住下去……”
“既然這樣的話,女兒,我們商量一下吧!”爸爸插進來,說,“我們準備把一個房間騰出來當書房,不過你放心,書房裏也會放一張床的,這樣你回來后就可以睡了。”
離離看着他們高興的表情,低聲說:“可是……也許以後,我會從A學園退學……再回來呢?”
弟弟頓時做了一個昏倒的姿勢。
媽媽大驚失色:“女兒啊,不會吧?你會被開除?你會被開除!”
“不是不是……我只是說也許,我不太習慣那裏的課程,可能跟不上……”
“跟不上有什麼關係啊?有保送啊!不是說A學園的任何學生都可以保送重點大學嗎?我還以為你有出息了!”媽媽頓時快要哭了。
弟弟悲痛欲絕:“我的新書房,我的新卧室……”
離離看見一家人悲痛欲絕的樣子,只好說:“好吧,我會一直在那裏呆下去的……”
“這才好嘛!乖女兒,媽媽給你做飯去,香菇菜心和木耳炒蛋,怎麼樣?”
離離趕緊點頭,說:“我幫你洗菜。”
“姐,先別洗,熒熒姐都找你好幾天了,這兩天還天天打電話來問你的消息呢,你趕緊去看看她吧。”弟弟指指後面那棟熒熒家的樓。
離離“啊”了一聲,趕緊拿起電話:“我出去一個多月,沒有和熒熒見面,她一定是擔心我了。”
接電話的人不是熒熒,而是她的媽媽。
“阿姨,我是離離,熒熒在嗎?”她問。
熒熒的媽媽一聽見她的聲音就很激動:“離離,你到哪兒去了?我們……熒熒前些日子打了你好多電話,都沒找到你!”
離離沒想到熒熒和家人這麼關心自己,不由得眼睛一熱:“阿姨……我前些日子學校組織出國旅遊了,所以手機不是很好用……”
“離離啊,不是我說你,放暑假了,你應該第一時間就想到我們啊,趕緊過來,熒熒一個人很寂寞,暑假在家很孤單,每天就盼着你來讓家裏熱鬧一點!”
離離的聲音立即哽咽了:“阿姨,我……”
“快過來吧,熒熒現在就在等你呢,你趕緊的!”
離離在電話這邊拚命點頭,放下電話,說:“媽媽,我先去一趟熒熒家。”
“快去快回,馬上回來吃飯啊!”
“嗯,半小時!”
熒熒家和她家住得不遠,是在高層的頂樓。
熒熒的媽媽打開門看見她,立即轉頭對內說:“離離來了。”
離離有點詫異,往裏面看了一眼,只見客廳的沙發上坐着熒熒,正在看電視,聽到開門聲音,立即便轉過頭。
離離一邊脫鞋子,一邊叫她:“熒熒……”
話音未落,熒熒從沙發上跳起來,眼中隱隱青光迸射,抓起面前的玻璃茶几,就向她砸了過來。
懷中還抱着紀念品的離離,猝不及防,眼看那個玻璃茶几向著自己壓下來,上面的水果、煙灰缸和花瓶一起旋轉掉落,她下意識地舉起自己懷中的盒子,擋在自己的臉前,身體在空氣中輕飄飄地往後退去。
誰知熒熒的母親一直站在她身後,見她退後,立即把打開的門一把帶上了,而剛走到她身邊的熒熒父親被茶几上掉落的煙灰缸砸中,頭破血流,他卻一點都不在乎,直撲上來,一手就抓住了正靠在門后,已經避無可避的離離。
被按在門后的離離,眼睜睜地看着那個玻璃茶几往自己的面門砸了過來。要是被砸中的話,她一定會整張臉全都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塊。
她嚇得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甩開正在拚命按着她的熒熒父親,伸手在空中劈去,茶几在空中被她分成兩半,向著兩邊分開,砸向熒熒的父母。
在他們眼看着玻璃茶几飛來,無處可避的慘叫聲中,離離撲倒在地,想要將他們拉低避開茶几,誰知手臂剛剛碰到他們,茶几已經飛來,他們在被茶几砸到的瞬間,居然全都煙消雲散,消失不見了。
熒熒砸茶几、她的父母抓住她、她甩開他們、劈開茶几、熒熒父母消失,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在玻璃茶几落地摔成粉碎,離離還在怔愣的時候,對面的熒熒已經向著她撲來,雙手向著她狠狠抓去。
她的指尖在離離面前劃過,那雙手,如同猛獸的利爪。離離縮頭避過,熒熒的手立即插入她身後的防盜門中,鐵質的門上,赫然就是五條指痕。
離離嚇得轉身就跑,可是門已經被關上,她無路可逃,前面就是客廳的陽台,可是陽台也是封閉式的,而且就算衝破玻璃,下面也是十多層的高樓,她跳下去,絕對沒有能生還的可能性。
她靠在背後的玻璃上,瞪大眼看着他,看着熒熒一步一步走上來,手指泛着冷冷的寒光。
她嚇得全身顫抖,失聲叫了出來:“熒熒,我是離離啊……你……你是不是不認識我了?”
“廢話,他當然不認識你了。”有銳利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熒熒的身後,一個女孩子浮現在半空中。
火一樣的女孩子,玫瑰花般綻放的美麗。
離離愕然睜大眼,低聲叫了出來:“柯以紓……”
“我等你好久了哦,離離。”她在沙發上坐下,托着腮看着離離,笑顏如花,“蔚清寧在你家設下了保護,我沒辦法進去,所以只好找到這裏了。”
離離看着面前殺氣騰騰的熒熒,再看看笑容燦爛的她,不由得微微打了個冷戰:“柯以紓,你……”
“喂,吳離離,你為什麼不去死呢?”不等她說話,柯以紓就打斷了她的話。
離離愣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你為什麼不去死呢?”她輕輕地,又說了一句,“我和我哥,明明生活得這麼好,你為什麼突然要出現呢?你死了的話,這個世界多美好!”
離離下意識地辯解:“我沒有,我只是……”
“你只是無辜的,對不對?全都是別人喜歡你,你根本就一點都不知道怎麼辦!”她說著,聲音依然清亮,只是語調陡然尖銳起來,“吳離離,你去死吧……要不你去死,要不,你殺了你最好的朋友活下去!”
她話音未落,抬手一揮,僵立在離離面前的熒熒,立即揮手劈了下去。
離離立即縮起身子,可是畢竟全身都籠罩在她的攻擊下,肩膀被一把抓住,冰冷的手指立即插進了她的身體內。
離離身體內的辟異劍受激,在瞬間便破體而出。
但是,面前這個人,是受控的熒熒,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在她最難過的時候,只有熒熒,是她和原來世界唯一的聯繫。
她真的沒辦法,殺掉自己最好的朋友之後,還能自顧自活下去。
她在瞬間轉身,辟異劍被她伸手向後引去,白光擊潰她身後的陽台玻璃,在亂飛如雨的碎玻璃中,投向遠處夜空,不知去向。
熒熒的手指已經穿過皮膚、肌肉,捏碎了她的肩胛骨。
她在劇痛之中,身體摔倒在滿地晶瑩的碎玻璃之中,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頓時全都被劃破,周身全都是血珠滲出。
辟異劍在體內,蠢蠢欲動,就要破體而出,她將自己的手用力地按在地板上,將辟異劍逼到不能傷害熒熒的那一邊去。
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看着逼上來的熒熒,她的指甲尖利地泛着寒光,就要將她撕成碎片。
她腦中一片空白,幾近崩潰,只是死死地將自己的手緊握成拳。
辟異劍的鋒芒已經突出她的掌心,卻被她死死封住,不讓它冒出來。
閉上眼,她彷彿看到那個雨天,黃昏艷紫色的光暈中,隔着一天一地的雨,她看見了柯以律。
人生,就此改變。
這樣也好,死在熒熒的手下,再也沒有被迫與家人分離的難過,一夜之間轉變成魔只是一場噩夢,再也不需要,和柯以律成為仇敵……
就像做夢一樣,回到自己無憂無慮,只是個平凡少女的日子。
只需要,忍住那一瞬間被自己最好朋友撕裂的痛苦。
就在她沉入對死亡的期待,緊緊閉上眼睛時,眼前的一切,卻忽然安靜下來。
沒有刺入她身體的手指,她也沒有被撕成碎片,她的面前,似乎面對的是一個凝固的世界,時光靜止,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呆了一下,慢慢地睜開眼。
淚眼中只看見蔚清寧俯下身看她,他的容顏如同春日麗陽,讓她看着他的時候,彷彿全身都沉浸在暖融融的和煦空氣中。
只需要這一眼,她剛剛閉上眼迎接死亡的決心,便被擊潰了。
她輕輕地,顫聲叫了一聲:“蔚清寧……熒熒怎麼了?”
“那不是熒熒,只是柯以紓幻化出來影子,就像她召喚出來的那些猛獸一樣。真正的熒熒和她父母,還在卧室睡覺呢。”
他的笑容溫柔,讓她頓時安心下來。好像,只要站在他的身後,就什麼事情都不需要擔心了。
柯以紓卻一點都不慌張,只是慢慢地站起來,看着蔚清寧,用溫柔悅耳的聲音,問:“蔚清寧,你要和離離一起上嗎?”
“收拾你需要蔚清寧和離離姐嗎?我來!”隨着外面小孩子囂張的聲音,嘉南已經從陽台外沖了進來。
隨着他進來的,還有凌厲的風。高層上玻璃破碎,外面的氣流強烈,把他們幾個人的頭髮全都吹得零亂,衣裳獵獵作響。
“嘉南,不要……”離離扶着牆站起來,低聲說。
嘉南頓時氣憤地一指柯以紓,問:“她把你朋友一家害得這麼慘,你不會還想要放過她吧?”
“不是……我想,還是我和她解決比較好,畢竟……她傷害的是我朋友。”她低聲,但堅定地說。
“這才對嗎!”嘉南讚許地說,退了開去。
蔚清寧看着她還扎着玻璃碎片的手臂,忍不住輕聲叫她:“離離……”
“沒事。”她轉頭看他,點了一下頭,說,“放心吧。”
“喂,要是你贏了離離姐,那我們就放過你了。”嘉南對着柯以紓喊了一聲之後,打開冰箱找了個刨冰,一邊挖着一邊吃,一臉悠閑自在看好戲的樣子。
就在嘉南挖下第一勺紅豆冰的時候,柯以紓已經高高揚起自己的手。她手底下,大片猛獸湧出,瘋狂地撲向她。
房間內,頓時驟然暗下來。在客廳已經殘破的吊燈下,滿室都是怒吼的黑影,層出不窮,夾帶着高樓上凌厲的風聲,呼嘯聲激厲,向著她猛撲。
蔚清寧站在旁邊,一動不動,冷眼旁觀。
眼看離離就要被重重暗影束縛住,但她手掌張開,掌心中辟異劍白光透體而出,連暗黑虛空都能斬斷的,世間最鋒利的武器,瞬間把那些圍上來的野獸斬開,化為煙塵四下飛散。
在飛散的煙塵中,白色的劍光,向著柯以紓圓轉滑去,弧線如同月牙,圓滿的新月痕迹。
柯以紓翻身來回閃避,想要避開劍光,可辟異劍無形無影,如幻如電,快到極點,讓她無法無法看清來勢,在閃避的時候,早已經被劍光割開,肩頭頓時血如泉涌,受傷的地方,和離離被熒熒抓傷的地方,幾乎在同一處。
她按住自己的肩膀,手邊的幻獸頓時如蛇一般扭曲起來,光芒隱約,最後終於歸於暗淡。
離離慢慢地向她走去,手中的辟異劍探查不到殺氣之後,漸漸地收斂了光芒,緩緩往她體內縮回去。
她站在柯以紓面前,低聲問:“如果你要殺我的話,為什麼,要把我朋友卷進來呢?”
柯以紓捂着傷口,蜷縮在地上看着她,不說話。
“你可以傷害我,但請你不要傷害熒熒,她和我們的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
話音未落,柯以紓忽然指尖一抖,剛剛因為力竭所以積蓄在體內的最後一點力量終於迸發出來,如同血紅色的蛇信,向著她的身體狠狠刺過去。
離離下意識地一偏頭,想要避開她的攻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條紅線,已經向著她的心口鑽進去。
在嘉南的驚呼聲中,蔚清寧早已右手在空中虛抓,那條細細的紅蛇,頓時停滯在半空中,哧的一聲化為煙霧。
就在這一剎那,柯以紓縱身跳下陽台,在撲面而來的陽光中,化為幻影。
嘉南丟下刨冰,大叫:“別跑!”
離離看着他從窗口跳下去,半空中一溜火光,他小小的身影一閃就不見了,急得喊出來:“嘉南!”
天空中空蕩蕩的,嘉南早就消失了。她的面前只留下城市的車水馬龍,下面來往的車流,喧鬧嘈雜的街道上,沒有一點異動。
良久,她才朝着空氣喃喃地說:“別被人拍下照片,當成飛碟啊!”
蔚清寧在她身後笑出來,拉着她的手,讓她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小心地幫她把嵌進皮膚的碎玻璃渣給挑出來。
離離這才疼的手臂顫抖,他每動一下,她就覺得肌肉抽搐了一下。
蔚清寧握着她的手微微皺眉,輕聲道歉說:“對不起,我來得太遲了。”
離離趕緊搖頭,說:“沒有,剛剛好……”
一抬頭,卻看見他的雙眼,凝視着她的時候,就像落了兩顆星子在雙眸中,明亮而深幽。
被這樣的眼睛注視着,每個人,都會覺得自己幸福的吧……
離離在心裏,不由自主地這樣想。
但,因為自己心口驟然的跳動,她還是很快就將自己的眼睛移開了,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在自己的手臂上輕輕地摸過,就像花瓣輕觸自己肌膚的感覺,輕微而溫柔,讓她本來就已經脆弱的心口,像是被加上了重重一擊。
好軟弱,好想在他的肩頭靠一靠,讓自己喘一口氣。
因為,她真的好累,好像什麼都會失去,什麼都不能留存在她身邊。
而蔚清寧這麼強大,那麼,在很累很累的時候,她是否,也可以倚靠着他休息一下呢?
但,不喜歡一個人,卻在自己軟弱的時候,把他當做自己的倚靠,這個想法,是不是太過自私了?
所以她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手臂從他的掌中抬起,低聲說:“我……好像已經好了,沒有關係了……”
“回家去讓醫生再看一下吧。”他說。
離離點點頭,打開卧室的門,走到昏睡在床上的熒熒身邊,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她倒是一點受傷的痕迹都沒有,只是還在昏迷中。
蔚清寧俯身扶起她,說:“別擔心,他們很快會醒來的……說不定他們會去報警,說自己家被人洗劫了呢。”
離離雖然情緒低落,但聽他這樣說,也不由得笑了出來:“熒熒可真慘。”
“神族和魔族的爭鬥,是不可以把普通人捲入的,我會去和神族干涉,以後……應該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她鬆了一口氣,抬頭對他笑了笑,說:“嗯,謝謝你……柯以紓說,你還保護了我的家人……”
“只是讓神族和魔族的人難以進入你的家而已,要是地震什麼的,我也沒辦法保護啊。”他笑着說。
她也笑起來:“我們這邊,不在地震帶上。”
蔚清寧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了她好久,直到她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才開口,輕聲說:“離離,你笑起來比較好看……以後,要開心一點。”
離離默然地跟着他一起出門,坐電梯下樓。
電梯勻速下降,樓層的數字,慢慢地變化着。
在一片安靜中,她聽到蔚清寧黯淡的嗓音,在她耳邊輕聲響起:“有時候,我真不甘心……從始至終,能讓你開心的人,全都不是我。”
她心口猛然顫動,抬頭看他。
他的臉卻隱在電梯暗暗的燈光下,看不分明。
嘉南在沿着柯以紓的那一點氣息,一路向東追去。
瞬息之間,越陌度阡,前面已經到了郊區。
大片的楓樹林,簇擁着一彎月牙似的湖水,波光粼粼。嘉南眼看着柯以紓投入下面的楓樹林之中,立即躍下去,一把抓住她的背上衣服,想制住她。
誰知她一聲呼嘯,聲震林樾,隨着叫聲停止,她踉蹌地摔倒在楓樹林中的花朵間。原來她被離離傷得也很重,一直都在勉強支撐着,到這裏終於是強弩之末,再也無力逃跑,委頓在楓樹林下。
嘉南踏着那些盛開的鋪地紅花,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柯以紓背靠着楓樹,憤憤地盯着他:“你說過你不會插手的!”
“我是說離離輸了我們就不插手放你走,可你輸了還使壞啊!”嘉南一臉理直氣壯,抬起手,就要向她攻擊。
柯以紓嚇得緊閉上眼,驚叫出來。
就在她低呼出聲時,面前忽然人影晃動,嘉南對柯以紓的攻擊頓時全都被那人擋住,那人根本不理會嘉南的攻勢,右手穿過他捲起的疾風,乾淨利落地抓住他的領口,將他從護身的氣旋中一把扯了出來。
嘉南嚇得手腳亂蹬,大叫:“柯以律你這個大壞蛋!”
柯以律抓着他,冷冷地看着他:“敢到我這個大壞蛋家裏殺我的妹妹,你自己不是壞蛋嗎?”
被他毫無波瀾的冰冷眼神掃到,嘉南頓時覺得全身寒意,毛骨悚然。他一指柯以紓,大叫:“要說大壞蛋,誰能比她更壞啊?她藉助離離姐的好朋友殺她,離離姐根本不能還手,只好眼睜睜等着被自己的朋友撕碎呢!”
月湖波光粼粼,柯以律的睫毛微微一動,目光轉向柯以紓。
柯以紓已經站起來了,背靠着楓樹站在福祿考花叢中。她受傷后臉色蒼白,但面上卻帶着倨傲的冷笑,聲音低沉,一字一頓無比清晰:“是,知道僅憑自己的力量是無法殺了吳離離的,所以只能藉助於她的朋友……可她是魔怪,我身為神族,一定要殺了她!”
柯以律目光黯然,一時沉默。
嘉南打斷她的話:“哼,說得振振有詞,其實還不是卑鄙地利用離離和朋友的友情做殺人工具?有本事你自己來殺啊,為什麼要把無辜的人卷進來?”
柯以紓根本不理他,只是抬手一指嘉南:“哥……這小孩也是個危險人物,你快殺了他,不然對神族不利!”
嘉南覺得身上寒毛直豎,一腳向柯以律踢去,想要逃跑。
柯以律聽到風聲微動,已經鬆開他的衣領,轉而抓住他的腳踝,左手在他胸前一按,嘉南頓時失去了平衡,被他倒提着,趴在地上,氣得大叫:“柯以律你欺負小孩子!”
柯以律瞄了他一眼,眼睛微眯。
嘉南知道他眼神中的意思——要真欺負你,你現在早就不是整個的了。
他嚇得毛骨悚然,被柯以律丟在地上后,趕緊抱着一棵樹爬起來,結結巴巴地看着他:“喂,柯以律,給你一個忠告……你這個妹妹,比你可怕多了!”
說完,轉身就狂奔離開。
柯以紓指着嘉南,急切地說:“哥,他……”
“我沒接到殺他的任務。”他淡淡地說,一邊扶住身體虛軟的她,低聲問:“還好吧?”
“嗯……被那個吳離離,傷到肩膀了,好痛……”她抬頭看着他,眼淚情不自禁就流下來了:“哥,我是怕你擔心我,所以我才沒有告訴你,就一個人去了……”
“嗯。”他應了一聲,就扶着她進去了。
柯以紓忐忑地觀察他臉上的表情,可是他一切都如平常,冷淡平靜。
她心裏,忽然湧起一種強烈的不安來。
“哥,你還在因為我……在家裏說的那些話,而生我的氣嗎?”
他搖頭:“沒有。”
她一直提在半空的心終於略微放下,抱着他的手臂仰頭朝他笑出來,“我就知道,哥對我最好了……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冷淡啊?”
他低聲說:“只是在想,離離這麼普通的山鬼,從我手下逃生,也許我不自覺地手下留情了,情有可原,可她居然能傷到你,這不是很奇怪嗎?”
“難道她不是山鬼?”她頓時瞪大了眼。
柯以律無奈:“怎麼會?我親眼見到她被山鬼附身的。”
“但是,我聽說,族長對她也很重視,他曾經吩咐過,你一定要親手殺了她,是不是?”
柯以律沉默着,良久,才說:“是,我要親手殺了她。”
“希望你不要忘記自己的承諾,不要讓我失望。”旁邊忽然有人說。
是一個看起來年齡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正站在門口,渾身披滿水色波光。陽光反射在水波之上,從他的背後照過來,卻沒有給他加上一絲血色,他臉色異常蒼白,帶着一種長久不見陽光的虛弱。可他只需要站立在那裏,整個室內,就頓時亮起來。
柯以律低頭,叫他:“族長大人……”
他朝柯以律微微一笑,走進來看了看柯以紓,伸手在她的肩上虛按,金光流瀉,她的傷口肌肉立即生長,眼看着像被手撫平一樣,恢復成光滑肌膚。
他轉身看着柯以律,說:“有件事,我要交給你。”
柯以紓不敢遲疑,立即轉身出去,把門帶上了。她在月湖邊的椅子上坐下,靜靜地看着頭頂的綠蔭,粼粼的波光在她的臉上跳動,和她的神情一樣變幻不定。
柯以律會奉命去殺了吳離離嗎?
還是……他會像上次一樣,不但帶着吳離離逃避神族的追殺,而且還為了她和神族的人動手?
上一次,族長出乎所有人意料,輕描淡寫地把事情壓下,引起眾人議論紛紛,也導致柯以律被解除了所有任務,而這一次,追殺吳離離的任務又被交給他,似乎族長完全忘記了前車之鑒。
好像,能殺吳離離的人,只有柯以律一樣。
難道是這一次,他已經做了萬全的安排,即使柯以律有心,也無法幫到離離嗎?
她忍不住,轉頭朝着那邊的窗戶看去。
隔着玻璃,她看見一道如同霓虹一般的光彩籠罩在室內,流光溢彩的紅橙黃綠青藍紫,迷離變幻,神光耀目,令人不可直視。
柯以紓下意識地伸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然而,在她的唇角,終於流出了一點淡淡的笑容:“七寶妙樹……”
吳離離,這一次,你真的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