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芒種
閑花落地聽無聲
蔡河邊,四月垂柳如煙。
剛走到這邊橋頭,就看見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輕輕敲着門。
趙從湛。
開門的人正是她,看見趙從湛,微微一怔,然後馬上露出微笑,請他進去了。
我在河對岸的柳樹垂絲里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綠陰蒙蒙地籠罩了我一身。
他們居然還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牆之隔,可是,不能進去。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不知站了多久,旁邊有兩個女子相攜快步走過,低聲在那裏商量說:“今日花神廟裏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裏送百花歸去的。我們等下午再去吧,或許人能少一點。”
原來今日芒種。
春歸時節。
我去旁邊鋪子中揀了個用青柳枝編的小轎馬,過橋來輕叩她家小門。
那僕婦看見我,詫異地說:“你剛好來遲一步,姑娘出門去了。”
我忙問:“去哪裏?”
“那我怎麼知道?”她皺眉看着我。
這僕婦一直不喜歡我,我也不在意。而她,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廟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行去。
芒種天氣,滿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歸的貢花,或擺在窗口,或擺在門前。滿城女子全都穿淺淡顏色的紗衣,粉紅、淺紫、淡綠、湖藍、鵝黃、月白。樹上枝頭掛着花枝柳條編織的物事,鳥雀干戈,件件都是輕巧精細,在枝頭隨風擺動。
在萬千嬌嫩的顏色中,我遠遠看到她在人群中與趙從湛前後跟隨。她穿了淡黃衫兒,夏天衣料輕薄,似乎要被微風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風裏起伏,好像初綻的一朵凌霄花。
我遠遠尾隨着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着。
沿着御街一路行去,花樹紅紫,她在紛飛的落瓣中,如雲般裊娜纖細。
淡淡遠遠。
走走停停,御街南去。過州橋,前面是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鋪、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
他們進的是曹婆婆肉餅店,店面不大,現在還未到中午,客人寥寥。離店還很遠,就已經聞到餅在烘爐裏面的香氣。
她大約很喜歡這裏的餅,一到這裏,臉上就露出了微笑。
店主人卻不是婆婆,而是個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見他們,馬上叫出來:“小乙,三個肉餅,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對面的李四分茶鋪,店裏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鏤紙貼盞,糝茶而去紙,為花身。再用荔肉為葉,松實、鴨腳等為蕊,用沸湯點攪。
我在漏影春旁邊漫不經心地站着,只偷眼注意他們。
那老人給他們上了東西后問:“兩位有段時間沒到我這裏來了,是到哪裏去了?”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聲說:“到江南去了,好久才回來。”
趙從湛在旁邊也不說話,只微笑着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氣味苦澀。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應該拿來喝。
那個老人見沒有什麼客人,乾脆就坐在他們旁邊問:“去了江南了?現在少爺是在那裏做事嗎?”
她點點頭,輕聲說:“嗯,現在我們住在江南,兩三間小舍,我種種蘭花,他也沒有什麼事情,清閑下來只是寫點詩而已。”
她隨口說著謊,嘴角微微上揚,注視着趙從湛,竟似看見自己與趙從湛的未來一般。
“這等神仙日子,姑娘可要擔心富貴閑人,連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開玩笑道。
趙從湛低頭幫她用筷子把肉餅撕開,默然良久,說:“是啊,可要擔心像場夢。”
我把臉側過去看外面的車水馬龍,人群喧囂。
盯着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們坐了小半個時辰,再也沒有說話。
我也一直看着外面。
到她離開,我也沒動一下。直到她走遠,我也慢慢站起來,過去假裝不經意,問那老人:“剛剛那位姑娘,和那姓趙的公子,以前常常來這裏?”
“是,公子認識他們?”他放下手裏的鏟子問。
我“嗯”了一聲,然後問:“他們關係不錯吧?”
“不用說了,年紀輕輕的,當然是分不開的情意,那少爺好相貌好氣度,跟神仙似的,可就是被這艾姑娘吃得死死的,在她面前唯唯諾諾,別的不說,將來免不了怕老婆,”那老人笑道,“良緣從來就是天定,我們外人是不會懂的。”
我想到她剛才夢中一樣的恍惚笑容,心裏突然發了狠,說:“這兩個人在一起,真是神仙眷侶。”
“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也是佳話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我不想再說,便隨口說:“這餅可真香。”
他驕傲地說:“我娘子做的那才叫好,全汴梁人都喜歡,很多大人派下人一大早候門。”
“那我什麼時候來吃婆婆的餅。”我說。
“她已經去世了。”他說,可是也並不傷心的樣子,只是遺憾地說,“我也四年多沒聞到那餅香了。”
原來在記得的同時放下這個人,對有些人來說是很容易的事情。
對我,卻是無法。
這貪執念,我沒有慧根,無法看透。
花神廟裏,全是女子,桃李濃華,鶯燕啼囀。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轎馬供在花神像前面,今天的花神居然鳳冠霞帔,我平時看慣的衣着,穿在這神像上有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前前後後,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過,單單沒有她。不知道在哪裏。
看見我在那裏到處尋人,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團扇半遮了容顏,悄悄看着我議論。等我轉頭去看她,卻又忙羞怯地轉身,露出含笑的雙眼。
只是這麼多的瞳眸,沒有我熟悉的,那一雙清揚眉宇。
直等找到後院的竹林邊,一縷幽咽的笛聲,穿過喧嘩鑽入耳中。
一曲《醉花陰》。纏綿悱惻。
我知道是誰的笛。
大唐的寧王紫玉笛,大宋的趙從湛。
我循聲而去,在游廊花窗之內,隔着稀疏的竹枝,看見她與趙從湛隔了一丈左右相對而坐。
她坐在青石上,默默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們的身邊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緩地流淌向身後。
我盯着她的眼神,濕潤潤的,那眼睛裏有糾纏紛亂的鶯聲暗囀,春雨繁花。
她卻從未用這樣的眼睛看過我。
我擁有的,只是那撫慰樣的,像那年她塞給我的糖一樣,漂亮,甜蜜,卻從來未曾有過這樣的剪不斷,理還亂。
我在她的眼裏,其實就是她可以漫不經心對付的小弟弟。
原來始終只有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卻以為我已經實實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麼?
他們的乾坤,煙雲流轉,而我站在一個花窗后,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麼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歲時從被窩裏狂奔出來,在那露骨的寒風裏等待她。眼看着天色亮起,才發現所有都已經絕望。
無能為力。
我把頭靠在牆上,仔細想了一想。
我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邊,一直都是。
我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邊。
她如果離開了,我要怎麼活下去?
她要離開我,我可怎麼辦?
我在暗地思緒亂滾,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低頭默然冷笑了出來。
趙從湛,你被迫娶了太后從兄龔美的女兒,可真是不幸。
回到廣聖宮裏,母后在沖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說:“皇上近日出宮實在頻繁,以後宜少減。”
“有母后在,孩兒清閑無憂,所以不如出宮消磨了。”我笑道。
其實我有兩個月沒有出去了。母后居然說了這樣拙劣的客套話。
母後點頭,默然說:“養蘭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母後知道我的事是理所當然的。她大概以為我還是被蛇精迷惑着,卻也沒有再說什麼。母后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靄奉茶上來。我與母后相對品茶。
“皇上對昨日的事怎麼看?”母后心緒不寧,我早看出來。不過不想詢問,果然關心則亂,她自己就忙着問了。
“什麼事?”我假裝不知道。
母后微皺了下眉,然後看我似乎什麼都沒想到,把氣息壓平了,緩緩說:“皇上要知道,母后當年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全仗了我兄長收留。母后一輩子,也算是他給的造化。”
我這才點了頭,恍然大悟似的問:“原來母后說的是昨日御史曹修古、楊偕、郭勸和段少連四人聯名上書請徹查劉從善之罪的事?”
“從善是你舅舅的親生兒子,他若出事也連着母后的血肉,皇上可稍微為他講一句話。”母后心情激動,居然都忘了宮禮。
我也點頭:“一幅圖,又不是什麼大事,御史小題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問:“皇上的意思?”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剛剛頒了《天聖編敕》嗎?要御史們講什麼話?按律法來就好了。”
母后驀地站起來,廣袖掃到茶几上,茶杯傾覆,一兩點茶水濺在了我的面上。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濺到的一點冰涼。
“皇上是不是忘了,當年從善和你鬥蟋蟀時,兩個人趴在草地上,從善怕皇上龍袍髒了,特地把自己的袍子解下來墊在皇上膝蓋下?”
我微微詫異:“這麼說,母后認為,凡宮裏和皇兒斗過蟋蟀的內侍,將來都可赦萬死之罪?”
母后瞪着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的態度太過激了,忙放低聲音:“皇兒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朕什麼都不會講。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惱怒極了,把袍袖一拂,悶悶地吐了好長一口氣,然後轉頭看我,那眉目里卻蒙上不盡的悲哀。
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抬手扶住我的肩,低聲叫我:“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親人了。貧賤人家都能和美團圓,為何我們皇家倒要這樣?”
母后的聲音,溫柔一如我小時候曾聽過的。
那時她與楊淑妃一起撫育我,她們總是在我睡着后,絮絮地低聲談論我將來會長成什麼樣、會有多高、會有多聰明。
我年少時,睡不着的時候,很喜歡偷聽母后說這樣的話。
想到以前母后對我的好,我不由得就軟了下來,說:“既然母后這樣說,我就不追究了,畢竟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撫臣下才好,切莫讓他們說母后找個無關緊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輕輕出了一口氣,露出淡淡的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責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輦上,隔簾隱約卻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心想:母后還以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進廣聖宮裏,我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一口氣跨上三級台階。
芒種,春歸去。
京城處處在餞別花神,連宮裏都滿是綉線綵帶,牽扯在花樹上。風偶一來去,花瓣綉帶隨風飄搖漫卷,生生顯出一個錦繡世界來。
宮女們換上春末夏初的絳紗衣,淺淡的紅紫黃,輕薄柔軟。她們群聚在花下用細柳枝編車馬,送青娥歸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氣息,其他再沒別的。
我坐在後苑看張清遠打鞦韆,那層層疊疊的紗衣飄成雲霞,一派綺麗。
小榭臨水,波光瀲灧,她的衣袂飛動,恍若神仙一樣。
可惜我已經喜歡上了一隻狐狸,我再沒辦法喜歡上神仙。
旁邊的宮女閑極無聊在說閑事。
“就是那個宗室趙從湛大人啊!”張清遠身邊一個宮女搶着說,“京城裏的人常常議論他。宮裏前些天放我出去看父母的時候我聽說的,成了笑料呢。”
我詫異地問:“什麼笑料?說說看?”
她見我感興趣,越發眉飛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據說她與趙大人成親當晚就把趙大人鎖在了門外。三朝回家后,她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據趙家下人說,兩人可算連面都沒見過。為此趙大人已經成京城的笑話了,還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所謂的夫綱不振啊。”
周圍的女子都大笑出來。
我卻不知好笑在哪裏,只能怔怔皺起眉。
全京城的笑話,這麼說,大概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氣很熱,沒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摺子,在幾個重要的摺子上寫了請母后斟酌,讓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復批。
宮人送上冰鎮湯飲,我叫她們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來。
帶了冰去安福巷給她,她正在槐蔭里打着白團扇乘涼,看見冰很開心,說:“剛好我也很熱,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紅豆來,指點我把冰打成碎塊,然後攪拌在一起,澆上蜂蜜。
我們一人一碗,坐在樹蔭下的石桌邊慢慢吃。
冰冰涼涼的,我並不喜歡冷的東西,何況現在才四月。
“你沒吃過這樣的東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內也有人做這樣的東西,把冰打得極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汁水,然後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裏面的東西和水就能凍成細軟的碎冰。母后喜歡用遼人的乳酪和果子攪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出來,說:“你們居然已經有雪糕吃了?”
“什麼雪糕?”我問。
她把眼睛一轉,自知失言,便笑了下,然後說:“沒什麼……好吃嗎?”
我說:“還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為是她親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這就是天下最好的東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樹蔭下,我看她額上都是細汗,拿旁邊的團扇輕輕替她扇涼風。
在這裏安安靜靜的,什麼喧囂都沒有。
那些細碎的光影在槐樹的葉間細細地篩下來,就像一條條用光芒編織成的細線,隨着風的流動而在她的臉上慢慢地輾轉。
年歲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那些槐花輕飄極了,無風自墜的時候,像在空中慢慢畫著曲線盤旋下來。在這樣的下午,無聲無息。
替她打着扇,我專註地看着她的側面。擔心她臉熱了會不舒服,又擔心她脖子熱了會不舒服,只好上下移動着扇子。
假若我和她永遠就在這裏,無論什麼時候,她都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該有多好。這人生我就再沒有什麼奢望了。
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去,殫精竭慮去準備那些也許結果不測的事情,我內心就有一點暗暗的恐懼。
朝廷里的事情於我而言,太過紛繁複雜,鈎心鬥角,真想誰喜歡讓誰去做好了。
我只要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讓我聽着她的細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額頭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卻沒防那嫣紅的唇就在我一低頭就可及的地方。
她渾然不覺,卻把自己的頭擱在我的肩膀上。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邊。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頭要去吻她。
那柔軟的唇,在我似觸非觸間突然就轉開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剛才想要做什麼,去旁邊拈了一朵落花仔細地看。
我呆了呆,也只好默然將頭轉開了。
她卻突然提起趙從湛,說:“我昨日去花神廟,剛好遇見了從湛。他給我吹了首《醉花陰》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說謊,也不戳穿,故意說:“我聽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
我想聽她說些更深的東西,但是她卻只是怔怔地說:“真沒想到,他的妻子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們兩人從沒有在一起過,現在就等一年半載后,他與妻子寫休書各自分開了。”
“他們已經在商量分開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動要離開的話,太后必然也不會對他家怎麼樣。”她緩緩地說。
我在旁邊沉默許久,心亂如麻。
她又說:“但假若他是別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會與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裏暗暗有點放下心,她卻回頭對我笑了一笑,說:“小弟弟,就像你一樣。”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后與妃子。
愣了許久,聽到她低聲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找一個只娶我的人,在你們這裏,也許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原本,從湛是答應了,只有我一個的……”
“他胡說八道。”我惡狠狠地打斷她,“騙你的。”
心情突然沉到深淵裏,也許是因為我知道,趙從湛能為她做的事情中,只有這一件,我永遠也做不到。
她淡淡地搖頭,想說什麼,最後出口的卻只是一句:“你哪裏知道……”
是,我哪裏知道他們的相處?
就像她的蘭花溫室,我只能感覺到裏面溫暖得令人窒息,可地下燃燒的火,我哪裏看得到?
我比之趙從湛,永遠是少了從前。
他們擁有的從前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的,我徹底空缺的時間。
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人,是趙從湛。
不是我。
我已經永遠空缺。
可我是現在在她身邊的人,她一直有意無意地把我當作小弟弟,到底又算什麼?
她又不是真的看不見我已經長大。
誰會想要永遠是她的小弟弟。
我用力深吸一口氣,然後抬手捏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如此纖細,肌膚如此柔軟。
我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在她耳邊問:“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只有你們那裏的人才知道的問題?”
她瞄了我一眼,問:“什麼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說的。”
我聽到自己的血在胸口流動的速度,彷彿萬千雲氣呼嘯涌動。幾乎有點發抖,恐懼於還未知的命運。
我把她的手展開,在她的手心裏慢慢寫了兩個字。
艾憫。
這兩個字,上次她寫給我,幾乎銘刻進了我的生命里。我不知道這一次,我能不能寫到她的心裏去。
“我想要這個人,永遠在我身邊……這個願望,我最後有沒有實現?”
這短短的剎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卻似耗盡我所有天真那樣漫長。
她把手輕輕縮了回去,低着頭看自己的掌心。
低垂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後她抬頭,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綻開安靜澄澈的笑容,像那些蘭花在靜夜裏幾乎冰冷地悄無聲息地綻放。
我所有的用心,就像在沒有盡頭的深井中,下沉,下沉。直到再也沒有影跡,然後,不知道消失在了哪個地方,再不出現。
她對我淡淡微笑,說:“小弟弟,這件事不會有記載的,因為,對於歷史來說,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靜默地看着她的笑容。
心中居然沒有多少悲喜,其實我早應該知道的。
只是那些步天台的風,此時又瘋狂撲來,好似嘩啦一聲,整個天空眼睜睜地就傾瀉了下來。
這世界上的一切,居然都染了觸目驚心的血色,清清楚楚印進我的眼裏,然後我才感覺到了切膚之痛。
她真是容易,輕輕一句就抹殺了我的所有用心。
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坐在槐樹下,再沒說話。
這四月的天氣和煦明媚,槐花一直落在我的發上,衣上,沒有一點聲息。
靜靜開了,又靜靜落了。
除了我,沒人知道怎樣一個春天結束了。
她扶着我的肩,問我:“還要刨冰嗎?”
她竟如什麼都沒發生。
我搖頭,她也沒有再理會我什麼,丟下我就向門口走去,低聲問:“幹嗎到這裏了,卻不進來?”
是趙從湛。
趙從湛這才走了進來,向我見禮。
“免了吧,反正是在宮外。”我木然說。
她則在旁邊問:“什麼事情?”
趙從湛見我神情不好,也不敢做什麼歡喜悲哀,只輕聲說道:“來向艾憫姑娘辭行。我要離開京城了。”
她詫異地問:“去哪裏?”
“是愛州。我去任長住客使。”趙從湛的臉上倒是沒什麼哀愁。
而她卻吸了口冷氣,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質問:“為何突然之間讓你到那麼邊遠的地方任這樣的官?”
趙從湛不敢出口,我在旁邊淡淡說:“大理寺查得劉從善慫恿太后立朝一案,幕後挑唆人是他。其實這不過是朝廷里慣用的轉嫁法罷了。只是太后既然這樣說了,誰敢說個不字?”
她瞄了眼我輕描淡寫的樣子,問趙從湛:“難道就這樣了結了嗎?”
他點點頭,卻似並不放在心上,說:“幸虧是宗室,因而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處斬的罪名。”
她停了停,終於緩緩問:“你要帶……妻子去吧?”
趙從湛卻搖了搖頭,微笑着說:“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書。”
我驚駭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們卻根本沒注意到我。
她急切地拉着他的袖子問:“怎麼回事?”
“愛州是邊遠之地,何苦讓毫無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況她與林家少爺本是兩情相悅,是我耽誤了她。”
他居然不說那個在他艱難時拋棄他的女子一句不是。
我覺得心裏隱隱有點愧疚,但又想,這與我何干?全是母后的意思罷了。
而她此時回頭朝我微微一笑,說:“小弟弟,天氣這麼熱,你幫我們去弄點刨冰好不好?姐姐剛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讓我離開。所以站起來,就走到裏面去了。
她對我,原來冷淡到如此。真是殘忍。
走到蘭花的架子后時,我回頭看他們。
我的面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蘭,煙灰紫的豐濃花朵,花瓣濃艷如凝露。隔着蘭花密密挨擠的花葉,我冷冷地聽她咬着他耳朵說:“我和你一起去愛州。”
“我們約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樣的地方,據說剛去那裏的人總要被太陽曬脫三層皮。”
“你被妻子拋棄了,又得了個永世沒法翻身的苦寒官職,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撓我的夢想!”她抓着他的手搖晃,像小孩在撒嬌一般。
趙從湛只好縱容地抱着她的肩,說:“好啦好啦,一起去。”
明明是無奈的口氣,卻是滿滿的溫柔幸福。
我看她無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趙從湛,將唇迎上去,親吻他。
我站在悄無聲息的角落裏,看剛剛離我不過咫尺,而我無法觸碰的,就是在我面前驚心動魄的輾轉纏綿。
原來我的心思,就是這樣的結果。
命中注定。
他們顯然一點也不在乎我什麼時候出來,我也不願意看見他們。讓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我沒那麼厲害,我也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因為我已經站不住了。
抬頭看這個四月天,天色純凈得幾近琉璃的明亮。
我與她經歷的所有一切,難道都是虛無的臨水照花?她若不是為我而安定地停留在這裏,那她又為什麼要惹得我這般妄想?
如果我們真的就是這樣,那麼命運又為何讓我們相遇,讓我白白空歡喜這一場。難道我得了這一場空歡喜,然後對自己說,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於是我就能忘記,當作一切根本就沒有來過?
這人生給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終人散,這就是我與她的緣分?
我沒有辦法承認,我所有的思量,最後就是這樣草草收場。我如何能承認?
我喜歡她已經這麼多年,我怎能就這樣放棄所有的一切?
我慢慢伸手去撫上自己的右臉頰,多年前的感覺彷彿歌聲隔了水而來,似斷還續縹緲稀落。
那觸感已經太久遠,變得極細極柔,卻像傳說的情絲一樣,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扎進我的心脈里,從此纏綿悱惻,無法抽身,不能觸碰,一碰便是血潮洶湧,疼痛萬分。
上天既然選擇了她,讓她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身邊,那麼,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趙從湛,更需要她。
是的,趙從湛沒有她有什麼關係呢?而我沒有她,我沒辦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這樣想着,勉強讓自己的心緒穩定下來。
出去的時候,趙從湛也正好要離開了,只是還在等我出來告別。
“我也應該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說。
她送我們到門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東西了,你們走好哦。”
一路上我與趙從湛都是沉默不語。
到樊樓的時候我才轉頭問趙從湛:“何不上去看看?”
很巧,剛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間。
坐在窗邊看樓下,東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視之下。這樓實在是很高,但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現在開始喜歡這樣的感覺,與在步天台上看遙遠天邊的星辰不一樣。有時候站在高處看別人在自己腳下,自然是讓人很快意的事情。
趙從湛給我斟酒,是蘆花白。蕭瑟的名字。
“在愛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與他對飲一杯,他誠惶誠恐地接受了。
我們喝了那盞酒,窗外傳來一陣喧嘩。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樓下那老人追着一個頑童在叫,似乎是想賴賬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來,說道:“原來和朕當年一樣。”
趙從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後面問:“皇上豈能混同這些市井小民?”
我回頭看他。
彷彿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這個我侄子輩的人一眼。
他的臉色與肌膚都是蒼白色,穿細麻的衣衫,是已經洗了多次卻未顯舊的柔軟料子。
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裏面的黑暗,很奇怪的,我的瞳孔急劇收縮了一下,眼前突然就一黑。過了一會,他那蒼白的額頭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現,冰雪似的。
這個人,真像書里所說的王謝家烏衣子弟。
高貴,恬淡,優雅,沉靜。
“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開封府送來一種奇怪的錢,當時你還是翰林侍讀。”
他瞭然:“是艾憫姑娘的錢吧?”
“原來她對你說過。”我點頭,“朕記得自己當時十四歲,與她在上元節逃出來觀燈,在那個小攤上吃了圓子,兩個人卻都沒有錢……”
談到那個上元節,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東西翻湧上來。那些花燈,那些煙花,那些在她臉上變幻的艷麗顏色,全都一一呈現在眼前。
“兩個人都沒有錢……她開玩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當時我沒有母后的允許不能出來,而她卻把我拐出來了……我們居然賴賬,手牽手逃得飛快。”我沉溺在往事的溫柔余光中,也不管自己說話的邏輯,只顧着抓住面前那像夕陽般光芒迷醉,大片退去真實的金紫色回憶。
趙從湛臉色暗了一暗,卻並沒有說什麼話。
“那時,煙花引燃了火,向我撲下來,她什麼都沒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我,好像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當時就想,假如我們有未來,我一定要一輩子對她好,就像她那天什麼都沒想就為我毫不畏懼一樣。我……在心裏發了誓。”
我們沉默好久,在下面遙遠的人來人往中,我們當年的一切已經煙消雲散。
趙從湛低聲問:“皇上和我說這些是要幹什麼呢?”
我直視他的眼,逼問:“你是要和她一起去愛州嗎?”
“是。”他輕聲回答,卻沒有遲疑。
我近乎殘忍地微笑,問:“你當年,不是已經放棄她了嗎?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在天牢裏。她原諒了你,我沒有原諒。”
我逼望着他,聲音略略上揚:“所以,我勸你不要帶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頭看我,看我臉上嘲諷的微笑,眼裏卻突然有了冰涼的寒意。
“皇上是覺得自己比較偉大吧?”
趙從湛的聲音居然尖銳極了,從來未見過溫厚的趙從湛這樣的表情,我未免心裏有點不適。
他卻沒有裝出一時失言的樣子,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你什麼負擔都沒有,那些不知道家人與自己的未來在哪裏的恐慌,自然不用理會。只因為你的一句話,你的家人以後就要受這個朝廷最強大權勢的仇視與打擊,皇上也當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處在怎麼樣的境地里,我要怎麼權衡,要怎麼讓我的弟妹遠離哪怕最小的危險,皇上哪裏需要知道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一切都是拜誰所賜,又是誰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的?”他盯着我,緩緩地問,“皇上?”
我心裏有些東西慢慢地湧上來。我說不出自己什麼感覺,可是我想我大概是在難過。
竟然在難過。
聽到他的聲音,冰冰冷冷地說:“明明我們已經告訴了皇上我們的婚事,可是皇上卻向皇太后舉薦了我……讓我去娶皇太后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來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後進的言。大概母后一開始就告訴他了。
我默然良久,卻找不到辯解的方法,便也無意去解釋,只冷笑說:“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見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而你,為什麼要出現?”
我盯着他,又問了一句:“你為什麼出現?”
他的眼睛在細密的睫毛后,暗暗盯着我。
這讓他看上去像是在怨恨我,又像是在可憐我。
我厭惡這樣的感覺,把臉轉向了旁邊,丟下一句:“你放心地一個人去愛州吧,我不會再理會你。”
他的唇角緊緊抿起,然後彎成一個冷笑的弧度:“皇上此時開心了吧?我已經沒有未來,也看明白了,原來人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被人強迫着接受命運,不需要的時候作為擋箭牌替罪。這人生大不了就是這樣。”
我渾身寒意,不願意再聽他這樣冷冷的嗓音和不成句的破碎語言。
然而他還在說:“我原本以為,我和她至少,還能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兩個人……什麼事情也不用去想……原來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他低低地,無比詭異地看着我冷笑:“人生就是這樣了,我還以為終有一天我們會像我們所無數次夢想的一樣……我終會解脫,終會有自己的人生,原來我一生就是這樣了,所有都是……痴人夢話。其實我此生已經再沒有什麼東西了。”
我渾身寒意,丟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就匆匆打開門出去了。
下樓的時候,我只聽到他在後面淡淡地說:“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我下了樊樓,在街邊上居然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
心裏空空的,也不知道為什麼。
好久,我才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叫我:“小弟弟!”
我轉頭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說:“我要去從湛家有事哦,你一個人站在這裏發什麼呆啊?”
聽到從湛兩個字,我剛剛那種如噎在喉的不適感又湧上心頭。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冰冰地說:“不用去他家了,我剛剛和他在上面說了……”
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發現自己無法說出口,愣了好一會。
她笑問:“你和他說了什麼?”
那一回頭時趙從湛冰雪一樣的容顏突然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趙從湛,太祖次子的嫡長孫,軒軒如朝霞舉的男子。
我心裏亂極了。我不知道對趙從湛吐露了我的心情會有什麼後果。而她若知道了我暗地裏所做的事情,她會如何反應,而我又該怎麼辦?
到最後,我斟酌着說:“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說話。
我們一起轉頭看離我們只有三步之遙的地方。
趙從湛靜靜地躺在那裏,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的紅色鮮血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流淌過來。就好像他伸出了一隻血做的手,緩緩地過來撫摩我們的腳。
而他的神情無喜無憂,就好像他是躺在春天艷麗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樣。
我這才想起,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好自為之。
當年太祖皇帝在燭影斧聲時,最後對太宗皇帝說的話。
我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說的?
回去時宮裏安靜極了,只剩了滿地花柳,幾樹綉帶。
昨日芒種,今天,已經步入夏季了。
現在已近傍晚,眼看着一年的春事結束。
我獨自站在仙瑞池邊,看水面風回,落花環聚,全都歸攏到那塊玲瓏石下。
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我年少無知時,曾經想要留住她,結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內,獨自被囚,而我一個人在宮內根本無能為力。
到現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為何卻會讓趙從湛死去?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讓一個人因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並沒有想要傷害別人。
我只不過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趙從湛自殺了,順便殺死了我與她記憶當中整整糾纏十年的耀眼燦爛與感傷,我知道我與她再也不會有美好而乾淨的未來。
他說,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當晚,趙從滌到廣聖宮來,告訴我他兄長趙從湛的死訊,他哭得倒在地上。
我讓伯方把他扶起來,賜了座,然後開口想說幾句例行公事的話安慰他,可是聲音卻哽在喉嚨里出不來。
我不知道自己會是這麼殘忍的人。
我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去見她。
趙從湛,你說得對,恐怕我不能如意。
又想到另一層,他是自小就在我身邊陪讀的人,他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可我,終究卻逼死了他,到現在,想到的還是自己的事情。還在埋怨他。
我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樣的人?
我不知怎麼就淚流滿面了。趙從滌見我如此,眼淚更是像泉涌。伯方忙勸我們節哀。
我低聲問趙從滌:“何日大殮?”
“依禮,五日後。”
我呆了好久,然後說:“你大哥與我……也算是親近之人,朕准予以詔葬,明日遣中使監護,官給其費,以表皇恩。並准於南熏門出。”
趙從滌叩謝。
我又想,人都已經去了,我這樣又於事何補?
只希望,讓人知道皇室還是善待他家的,以後他的家人能好過一點罷了。
母后卻堅決反對。
“他原是被貶的人,現在畏罪自殺,朝廷怎可再以這樣的禮節對他?”
“母後知道他本是無罪之人。”我冷冷地說。
母后哀求般地說:“這事已經完結了,皇兒這樣一來,朝野內外必有人議論,何苦再生事端?”
“這事端,不是我生出來的,是母后要的。”我直視她的眼睛,真是奇怪,我以前很畏懼母后的雙眼,那裏面的光芒常常會讓我打冷戰,可是現在我卻不再害怕。
她一抬手,大概是氣急了,血都涌到頭上,一張臉紅得可怕。
我盯着她,一動不動。
她終於把手放下了,頹然地坐下來,問:“皇上可知道母后已經老了?”
“母后聖壽六十有四了。”我恭敬地回答。
她抬頭看我,說:“皇上也二十二了。”
我們都不說話,在崇徽殿裏,沉默。
外面的風從后苑的花草上過去,嗚咽低啞,像從十幾年前的遙遠時空中而來。
第二天輟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趙從湛。
滿街的人都觀看御駕,議論趙從湛的事情。對於剛犯大罪者受車駕臨奠各有看法。
我下車,伯方待我進了靈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見她在旁邊跪着,心裏微微難受。
大約趙從湛家裏的人把她當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讓她在這裏。
我去看了趙從湛的遺容,現在看來,倒沒了昨日那樣的安詳,整個臉的線條略顯僵硬。
我默默無語,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淚,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我宣了趙從湛的謚號為“文靖”,又接過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爐里,整個心中,唯有一片空白。
趙家的人謝了恩,我示意他們下去:“讓朕在這裏暫懷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
我低聲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請問你一些事情。”
趙從湛的弟妹顯然都很驚訝,但是也不敢說什麼,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着趙從湛的靈位,沒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麼樣,心裏空空的。
“你,是否要回去?”良久,我才問了這麼一句。
她點了下頭。
幾乎絕望了,我還是要問:“你會為他留下來,為什麼……不能為我停留?”
她恍惚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我早已知道,我的愛,即使全部流入溝渠,我也不能說她什麼。可是現在,因為她這輕輕的一眼,我突然恨極了她。
是,我恨極了她。
難道我就是毫無價值,甚至不值得她花一個深一點的眼神來打發我,我理所當然地虛耗我的生命與思量,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小弟弟的傾慕,她註定我這人生,只是一場空想。
我憤怒至極。
而她卻沒有理會我,自顧自在那裏說:“真想不到,原來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我毛骨悚然地聽她冷笑了出來。
她笑了很久,又變成了哀哭。那駭人的可怕聲音在靈堂里隱隱迴響,從四面八方直刺入我的腦中,不知是哭是笑,異樣地在我的四肢百骸里像蟲子一樣遊走亂竄。
我害怕極了,終於撲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嚨,大聲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撲,身體往後一仰倒在地上。
我勉強把身體在空中側了一下,但是她的頭雖然沒磕到,肩膀卻撞在了青磚地上。我來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卻似忘記了推開我,盯着我的臉,說:“真是想不到,我以為……我抓住了好機會,能讓你與皇太后相爭,后黨的人失勢,我與從湛就還有未來……沒想到……沒想到你與太后的事情,會第一個把他扯進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我聽到自己的叫聲,因為凄厲連聲音都變得扭曲:“原來你告訴我的……我母親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騙我,讓我和母後有嫌隙!你……你……”
我沒辦法說完整我的話。
她惡狠狠地盯着我,說:“就算李宸妃是你母親,我平白無故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你?我何必閑着沒事陪你走那一趟?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好騙,我告訴了你,你就相信……你算什麼皇帝!原來只不過有個小孩子的判斷力!”
原來……如此。
我渾身寒透。
都是騙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那些溫暖是假的。
那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都是假的。
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裏生生寫到我心脈里去的名字,艾憫,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我所有那些幼童一樣的撕心裂肺,都不過是她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
對我,全都是假的。
這個天下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一個。所有她的,我都心甘情願去沉迷其中。可她給了我這樣那樣的夢,用溫暖美麗來騙得我拿它們替代真實,現在又毫不留情地把它們砸碎。
我為她撕扯開的傷口,不過是她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
而我卑微獻上的心,她早就已經評價過——
微不足道。
我寧可她繼續欺騙我,我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我願意什麼也不知道。只要不醒來,那就不是夢。
可這一刻,明明白白的,她逼我醒來。
眼前大片鮮艷的紅色,像血一樣,又像是大片灰黑的黑色,像死亡一樣。
口中嘗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像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
她大約沒有覺得疼痛,因為她一直沒有反應。她的身體也是冰冷的,我覺得她已經死了,連氣息都冰涼,噴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的血一層層結了冰花,六棱的尖銳花瓣,從脊椎開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凍。
就如同我十四歲時,開始長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摸一隻狐狸的手感。
沒有錯,只要不醒來,就不是夢。
整個世界血肉模糊,她衣服的清脆撕裂聲,在周圍的死寂中,在彷彿還留有趙從湛呼吸的素白帳幔中,鋒利一如片片致命的刀鋒。
我壓制她絕望的掙扎,卻覺得是自己絕望地在哀求她。
是,我求她留下來,為我。
求她給我一些東西,幫助我抵抗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慌。可是悲哀從我的體內扼緊我的心臟,把罪孽深深刻在每一條經絡上,我這輩子都無法擺脫,不能掙扎。
聽憑年少無知時那些煙花腐爛在我的身體內,我們所有美麗的過往,被我自己踐踏。
我並不想要其他什麼,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邊,只要她和我在一起。
她到最後也沒有哭,她閉上眼,我想這樣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里我醜惡的扭曲的臉。
我在她耳邊告訴她說:“你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沒有說話。
“無論如何,我……是喜歡你的。從十三歲,到現在。”
她終於開口說:“趙禎,我真後悔,為什麼要遇見你。”
我想她說得對。
我默默地幫她繫上衣帶,幫她把頭髮都理好,把她為趙從湛而穿的白色麻衣穿好,消除一切凌亂的樣子。
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門口,侍立在那裏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沒有一點異常,彷彿剛剛裏面那場不堪的動靜,外面絲毫未聞。
我想他也是對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趙從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個女子,伸手可及。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像她說的,要找一個只娶她一個人的丈夫,在這裏幾乎是不可能的。她那裏的情況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難道還要顧忌什麼?
以前十年的猶豫,現在想來,那的確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陽門遙遙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御溝兩旁的花樹錦繡,矇著陰寒的光影。
御溝里水波粼粼,我盯着那些璀璨的光華,直到眼睛都痛了起來。
被冷風一吹,我才把剛才的細節一一想了起來。
恍然大悟,如夢初醒。
我的手指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終於開始詫異后怕。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她不願意的,我卻勉強她。
今晚的事情,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得到,要怎麼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現在我用了最壞的辦法,終於成全了我自己。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雖然她騙了我,雖然我恨她,可是我為什麼要傷害自己最喜歡的人?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力,凌亂不堪。什麼也不是,倒像是我為了得到她而舉行的儀式,最後只留下血腥的餘味。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得到,要再怎麼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我顫抖着,把自己手中握的東西拿出來看。
在月亮下,那顆珠子發著冷冷的銀光。
那樣的情況下,我終於還是從她的脖頸中把這顆珠子偷偷解下了。大概是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結。這倒也方便了我。
她現在不知道發現了沒有。
我一抬手要丟到御溝里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時時刻刻的監視下,我覺得不穩定。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進了外宮城,儀元殿外就是仙瑞池。
前幾日剛剛把這個池子的塘泥深挖,現在這池子大約有半人深,而且泥水還渾濁着。
我讓身邊人都離開,然後一個人在池子邊徘徊了很久。
最後我把那珠子丟在了仙瑞池。
大約明天淤泥沉澱下來后,它就永遠再見不到陽光了。
第二天,御史台的人上書請求重新徹查趙從湛一案。
楊崇勛一派人大力反對。
我等他們吵完了,然後轉向右邊問:“母后的意思?”
母后緩緩說:“此事既已定論,自然不必再起變故,免得天下議論朝廷朝暮。”
“母后說得是。”我點頭,轉頭對眾臣又說,“朕還記得,先帝曾召見過趙從湛,當時他不過十二三歲,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先帝大悅說,‘大唐宗室有李陽冰,今日從湛就是朕之陽冰’。朕當時年紀尚小,在旁邊聽到后,就請先帝讓他進宮侍讀。后又蒙太後下嫁族女,家室中興在望。未料到先帝言猶在耳,趙從湛卻英年早逝。他向來為人恭謹,此時撒手人寰,大概是為了一生的清名受污。若為了怕他人議論朝廷而不全他名節,朕怕他在九泉下難以瞑目。”
呂夷簡率同御使台與刑部、大理寺的人長跪請求重新清查,其他人見我如此說話,也無法再出頭。
母后驀然站起來,從簾后離開。
剛回到延慶殿,方孝恩求見。
我讓他進來。他啟奏說:“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當中離開了京城。”
“往哪裏去了?”我心口跳了跳,盡量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她雇了一輛馬車,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裏。”
大約是江南吧,她與趙從湛夢想中詩書終老的地方。
“不知皇上的意思,要將她截住嗎?”
我冷笑,然後說:“不必了,派幾個人拿令信去,她在哪個州府停留,就讓哪個州府將她請出去。總之不要讓她有安身之地,不予寸土容身。”
“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難道她不懂?
也許她顛沛流離不久,就會知道了。
我站起身去門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鳥在天空亂飛。
我低聲問伯方:“你可知道哪種禽鳥最堅強有力?”
“聽說是鷹鷂。”他回答。
我緩緩點頭,望着天空驚飛的群鳥。
“也許……但我聽說遼人熬鷹只要半月,那鷹便失了所有心氣,一輩子乖乖聽話。”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我想着,極目遠望。
那些小鳥還在四處尋找,繞樹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審趙從湛案。
五月,母后賜了鴆酒給劉從善。
她當年千方百計求來的與宗室相同的劉家從字輩,斷絕了。
接連一個多月,太后提拔劉從善的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曹修古等上疏論奏,被母后連同宋綬全部下逐。
京城議論紛起,母后不為所動。
我想母后是亂了吧,她從來都是最懂掩飾的人,現在居然出了這麼大的錯誤。
她莫非已經老了,忘記這樣的錯誤是致命的。
七月,夏暑。
母后罷王曙,提拔了劉從善妻弟姚濰和為樞密使,掌京都兵馬。
一年最熱的時候,太白晝見,彌月乃滅。
我想,紫微變動,大概就在此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