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春分
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我和她的這次分離,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長久。
我常常在半夜走出內宮城,坐在步天台的邊沿,看自己腳下深不可測的距離。
雪花落下去,飄得緩慢。
我以為只需要一回頭,她就會回來,在我的身後微笑着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給我的只有等待,沒有期限。
直到我沒有力氣再挨過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場雪,我才對自己說了實話。
她不會再來了。
她不會喜歡這樣的世界,不會喜歡名義上是皇帝、事實上卻這樣無能的我。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忘記。
把我少年的最後一點柔軟,用來忘記她。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個雪夜我終於夢見她。
不是夢見與她離別。而是夢見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摸一隻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細細地點數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堅硬,一節,一節。
醒來時,夢裏的一切都已模糊,所有的細節都已經遺落。
我把雙腿曲起來,臉埋在膝蓋上,想放縱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淚卻迅速被錦繡龍紋吸了進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覺醒來的時間,我就必須長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
直到五年後,天聖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開得異樣熱鬧。往窗外看去,滿眼都是如雪如霧。禁苑裏春寒料峭,整個大內似乎都因為這喧鬧的艷麗景色而有了生氣。
到了崇政殿,伯方馬上就上來說:“皇上,秘閣校理范仲淹來好久了。”
他並不敢多看我,雖然他一直都還在我身邊,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後,我除了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再也不和他說別的。我們之間,真正疏淡成了上與下的關係。
其實我現在,沒有能說什麼話的人了,但這樣讓我覺得比較安全。
我點頭,說:“讓他進來說話。”
范仲淹馬上到我面前來。他五官長得過分端正,又規規矩矩留了三綹鬍子,眉心由於常皺着,留下深深一道豎紋,雖然他今年才四十二歲,卻顯得古板老成至極。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謝皇上。”他叩謝。
范仲淹在去年經由資政殿學士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冬至,我率百官給母後上壽時,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摺在火爐子裏燒了,沒有聽從。
可惜他不識什麼時務,後來居然又向母後上書請求還政於我。晏殊怕受牽連,連忙與他分道揚鑣。
這樣明目張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職,朕不是貶黜之意,你要明白。這比你在秘閣做校理累遷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地方上能做出政績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勵。”
“是,臣明白。”他再拜。
我把準備好的小龍團餅茶取出來,讓他起來自己取。
范仲淹猶豫,說:“臣不敢。”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是宰相近臣,宮中也不隨便賜贈小龍團餅茶。只有每年在南郊大禮祭天地時,中樞密院四位大臣才有幸共同分到一團,而這些大臣往往自己捨不得品飲,專門用來孝敬父母或轉贈好友。
“范仲淹地位卑微,皇上不如賞其他的東西給微臣?”
我示意他照我的意思去取:“卿家若好自作為,將來未必不是位極人臣。”
他這才躬身上來,這種茶在賜贈大臣前,先要由宮女用極薄的金箔剪成龍鳳、花草圖案貼在上面,他因為手指顫抖,竟將鳳凰的尾撕了一半。
我微微笑出來,覺得此人看上去一下子可愛起來了。
范仲淹退下后,我起來在宮牆邊走過,聽到外面一片喧嘩聲。
“據說近日天氣回暖,城南的杏花開得雲霧一樣,滿城都是去看花的人。”伯方在我身後說。
“反正下午無事,我們也學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裏來的興緻,馬上就帶了他出去。
宮門口的人對微服的我們視而不見,只有兩個禁軍護衛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面。
我現在出宮雖不敢頻繁,但偶一為之,母后權當作不知道,而後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邊勸諫幾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親政。宮中的事情並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這大把精力是無法在這樣的宮城裏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對作為默許。
也許人生就有所謂的命中注定吧。我以後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變的。
只是當時,卻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開得越發濃烈。
那些花瓣像冰綃裁剪碎了,輕不勝風。我的袍袖一動,花瓣就在氣流中輕慢旋轉着撲到我懷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瓊瑤。
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天氣真好。
滿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紅粉。遙目遠觀,前面還是蕊朵鮮明,最遠處,連顏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隱約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紅的顏色沉澱下來,深深淺淺,綿延到最盡頭。
花下遊人都被如此繁盛的色彩遮住,只偶爾才有一角衣裳在緋紅的間隙中一閃而過,又馬上淹沒。
“居然會有開得如此熱鬧的花朵!”我感嘆。
伯方忙在後面說:“皇上聖明,天下祥瑞……”
“少來,這杏花關祥瑞什麼事。”我看前面就是個短亭,便說,“我進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坐在亭中,往後一靠,才發現亭后是股小小清泉,有個女子在水邊接水。
我漫不經心地靠在欄杆上,目光掃過那女子的後背。
散落在她淡綠春衫上的頭髮,不像一般姑娘那樣整齊濃密,居然薄薄的,長短不一。
我覺得這頭髮讓我記憶里有些東西觸動得厲害。突兀地,一些上元的煙火艷艷地燒在了我眼前。
那個懷抱,白蘭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無意識地急促起來。
而那個女子端着一葉水回過頭,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這短短一剎那的流眄間,我卻像失掉了半世年華。
那些步天台上的風,突然又呼嘯而來,在這樣的春日繁花中,攪得我十四歲以來的日子分崩離析。
所有過往的一切,錯亂地在我面前閃現。我頰上的溫暖觸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蓋;燈火前她透亮的嫣紅臉頰;撲在我身上時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邊;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着碧紗的輕語……
她笑起來時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煙花下,她的面容上矇著變幻的光彩,紅色,綠色,黃色,紫色。
五年,在御溝的雨中我們分離,就像永別,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我覺得我已經迅速脫離了少年時代,再也沒有力量上那樣寒冷的地方守候,可她依然是那樣的容顏,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歲時光里的,孩童時無知的夢想。
她看見我了,神情不定地遲疑了許久,終於詫異地望着我問:“難道是……小弟弟?”
伯方忙在旁邊低聲說:“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這麼大了?”她又驚又喜,衝上來用左手比比她的頭頂和我的下巴,“我都忘了你會長大!以前我離開時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聲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長成現在的模樣。
“你看你這表情,是不是在怪姐姐不去看你?”她居然還是以前的口氣,用以前一樣的微笑,眉宇清揚地看着我。
這眼睛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面前這如花容顏,是我年少時豁出命來喜歡的,現在的我恐怕再鼓不起勇氣為任何人那般付出。
那永遠都是年少輕狂才有的剜心之舉。我這輩子大概也只能是為了她有那麼一次。
在這麼久遠的等待中,當時悲哀的疼痛勉強結出了不能觸碰的疤痕。可是現在,這不期而遇又讓疤痕扯開了一道口。
胸口一涼,原來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動的說話中濺到了我的衣服上。
她忙移開右手,用左手為我撣水珠。
其實已經滲進去了,沒有用了。
但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顧貪婪地看她的容顏。
沒有變,她似乎只是過了幾天,什麼都沒有變。而我,似乎也只過了幾天,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依戀地讓她在自己的胸口輕拍。
那樣的眉眼,只有她一個人擁有的,現在,終於又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嗎?”在我發獃的時候,她把左手的小荷葉托起來,笑吟吟地問我。
我望着面前已經比我矮了一頭的少女,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訴她點什麼——
關於我終於長大,關於我的等待。
關於我再也不想讓她離開。
就在我即將握住她手腕的時候,她卻眼睛一轉,看向我的身後,說:“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嗎?”
我回頭看,原來是趙從湛。
他看見我了,馬上跪下叩見。我示意他起來。
她把荷葉遞到我手裏,輕輕走到已經站起的趙從湛身邊,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裏的一枝杏花取了過去,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向趙從湛淺淺微笑。
然後,她才轉頭看我,笑道:“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的珠子在水裏泡太久,勉強送我回去后就壞掉了。後來好不容易修好,居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落地處也不是當初皇宮的步天台了,居然是一家酒肆的銀櫃旁邊,結果被老闆當場抓住,當作小偷送到開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狽……最後只好報了從湛的名字救我。”
她說著,向趙從湛微笑。
趙從湛忙低頭再向我行禮。
“現在由從湛出資,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雲騎橋畔,自己買了小院在養蘭花呢。京城很多名種都是從我手裏傳出去的,有空來看看吧。”
她在春日薄薄的陽光里,對我語笑嫣然,一邊卻輕輕挽住趙從湛的手,說:“還有……我們商量過了,反正我們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何況從湛又是我的出資老闆,以後算賬太麻煩,乾脆就成親算了。他已經擬折上報朝廷了,你看到了嗎?”
她表面上漫不經心地說著,暗暗卻透着說不盡的歡喜與羞澀,聲音怯軟溫柔如此時糾結在趙從湛肩上的髮絲。
我站在杏花融暖的春色里,看她對着趙從湛綻露淺笑。
陽光打了她滿身,太過刺目,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轉過去看她身側的花。
這些杏花斜里橫里繚亂,顏色妖艷媚人,幾乎迷了眼睛。其實它開得這樣美麗又有何用?不過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何曾停留在了誰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這樣陰暗的地方,我才感覺到了心裏的悲哀。
原來我們的重逢,已經遲了,她就要為人妻,以後……為人母。
年幼的時候,我痛恨自己沒有力量保護她。那麼現在呢?
是命運不我顧嗎?
果然註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趙從湛的摺子挑出來,我仔細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太祖的一支雖然已經旁落,趙從湛也還未封侯,但是,娶一個民間普通女子為妻,還是驚世駭俗的事情。
我提起硃筆,看着那兩個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
如果今天我沒有出去,沒有見到她,我這一個準字是一定會落下去的。
宗室的婚配,沒有皇帝應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不落筆,他們就只能是勞燕分飛。可是,這個摺子,他們已經親口對我說起,我能怎麼反對?
但要把她親自許給趙從湛,我又要如何下筆?
我終究還是把硃筆擱下了。准,還是不準,以後……以後再想吧。我現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我突然驚醒,聽到窗外春雨纏綿,像敲打在心上。
醒在這樣的暗夜裏,又開始用手指無數次地在錦被上畫她的樣子。
明明只是下意識,可是也能絲毫不差。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她的樣子,熟悉無比的,微揚的眉梢眼角。
我曾經無比喜歡的狐狸。波光蕩漾,眼神跳躍。
平生第一次愛上的人,像用最鋒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立場去向她要求什麼?
她與我的離別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記憶里,我始終是小弟弟,她從來沒有對我許諾過什麼。
我那時孩子氣的依賴,到現在,又能當作什麼?
她在我最需要有一個人相依偎時出現,可惜我卻是在年紀最不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她的生命里。
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她陪伴了我。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守在她旁邊的是趙從湛。
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再也不用依戀什麼。我想要她在我的生命里改變,可是在她的生命里,我已經永遠不可改變。
在這樣死寂的暗夜裏,我用力揮開自己心裏聲嘶力竭的那些念頭。
我安慰自己說,也許我難過只是因為得不到。
只是因為得不到而已。只是因為小時候最想要的東西沒有到手,所以難過。僅此而已。
可是,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我本以為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等待一個掌心溫暖的小孩子了,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成熟到可以面對一切。可是,原來我心裏一直還留着一塊沒有長成、固執地封閉在灰塵間的地方,它在等待一個最簡單的契機,只要她輕輕一個眼神流轉,我就撕心裂肺。
人生的某一部分,我一直都沒有長大。
原來穿過身邊那樣多的嬌媚花朵,我依然還是那個夜裏,羞怯地偷偷親吻那縷髮絲的孩子。
長夜無寐,雨聲紛亂。
我茫然地從空蕩蕩的殿裏披衣出來,在我們曾經坐過的檐下朱欄,一個人坐着看這些紛亂的雨點。
雨線筆直地從檐頭一綹綹垂下來,斷了,又連上,再斷開。
第二天母后突然請我去崇徽殿一敘。
“因是私事,不好在朝堂上說。”母后對我解釋道。
我點頭,說:“請母后吩咐。”
“我哥哥與我雖不是親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沒有他帶我到京城,我也沒有這樣的際遇。他小女兒,算來也是你的表妹了,她也到出閣的年紀了。”
我問:“不知有哪家是母后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孫中,不是還有幾位未結秦晉嗎?我侄女溫柔婉約,知書識禮,斷不會辱沒太祖門楣,這也是示以對太祖一支的禮遇。皇上覺得呢?”
我倒是不以為然。母后近日與趙元儼鬧了個矛盾,接近激化。她也知道他的力量在朝中不可小覷,所以為籠絡人心吧。如果把自己的侄女與太祖那一支的嫡孫結了姻親,以後趙元儼的鋒芒自然在無形中是要顧忌退讓一下了。有了太祖一脈的支持,母后在朝里自然就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皇上覺得太祖一支的幾個子弟,哪個比較好?”母后又問。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對了,我綻開笑容,表示很高興這喜事:“太祖的子孫倒很有幾個人中龍鳳。父皇當年曾說過,趙從湛的人才學識在皇族子孫中算是最出類拔萃的,朕覺得他為人雖稍嫌拘謹,不過很是守禮本分,又是嫡長,與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沒料到我居然會提議太祖一門的嫡長孫,詫異地微笑。
“趙從湛倒是個不錯的人選,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頭對內殿承製楊懷吉說,“到儀元殿召趙從湛過來。”
“以後的事就是母后做主了,孩兒先回去了。”我對母後行禮出去。
出了崇徽殿,抬頭看見雨後的天空清朗高遠,雲薄得如絲絮一般。那藍色白色都鮮亮得嬌嫩。
我不覺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蔡河雲騎橋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門。
我曲起兩個手指敲門。
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僕婦,看見陌生人,警覺地問:“你找誰?”
“艾姑娘是在這裏嗎?”我把視線從她的肩上越過,落在園子裏一個俯身侍弄花草的紫衣女子身上。
她聽到我的聲音,回頭看我,然後驚喜地把手裏的花草一丟,從畦徑中跑過來,想用她滿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頓了一下又笑了笑,去旁邊的池子裏洗手,問:“不是從湛帶你來這裏的嗎?”
我盯着她在水中顯得雪色晶瑩的十指,她漂亮粉紅的指甲,說:“不是……他沒有來,現在在母后那裏。”
“那就是我在京中名聲赫赫,所以你能找過來的?”她有點得意地擦乾手。
我不由得微笑,說:“好像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好吧。”她噘噘嘴,拉我到園子裏去,給我看滿園的花草,“不錯吧?從湛贊助本錢,我養花,這些品種可都是千金難求的,因為我本來在家裏就是學這個的哦。”
她伸手去輕輕地撫摩那些盛開的蘭花鮮潤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眉毛彎彎,眼睛像新月般波光跳動:“像這些,你們這裏都是沒有的,我騙人了,說這是海外的種。不過我把它處理過了,不然被繁殖下去就糟了。”
“你們那裏的花?”我低頭去看那些開着艷麗唇瓣的大串蘭花。
“這是大花蕙蘭,那邊是卡特蘭,還有一些蝴蝶蘭。”她介紹說。
“你們那裏一定很美。”我看着艷麗奪目的滿室花卉,隨口說。
她笑:“還好了,科技發達確實挺方便挺好的,不過假冒偽劣也不少——像上次我帶給你的煙花,說是冷溫技術,居然會引燃物品!但……我們那裏沒有趙從湛呀,而且反正你們這邊已經連牙刷都有了,我現在過得也挺習慣了。”
我抿了抿唇,問:“你不是要嫁到趙從湛家裏嗎?那以後就是誥命夫人了,這些花以後怎麼辦?”
她眨了眨眼睛,說:“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以後嫁給了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業。找個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將來的變故卻誰都不知道,對不對?”
我看她額上細密的汗水,試探着伸袖子幫她去擦,她也沒有在意。
看着她坦然的模樣,我的心情又愉快起來。
的確,將來的變故,誰都不知道。
我微笑着想。
“啊,對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幫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邊的屋子去,把柜子打開,捧出一疊紅艷艷的衣服來:“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沒人幫我看好不好,你也知道,她五十多歲了沒眼光了嘛……”她指指外面那個僕婦的身影,低聲竊笑,“我不知道你們的審美觀怎麼樣。”
我知道她大約是難以正式穿上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點頭微笑:“好啊,穿上我幫你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風后,把衣服放在旁邊,然後又把頭探出來警告我:“小弟弟,不能偷看!”
我把頭轉向外面,過了一會,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忍不住回頭看,在屏風后,隱約想像她在輕解羅裳。
淡紫色的衫兒,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綉青蓮的羅帶,細白麻的內衫,一一除下。
然後穿上大紅吉服,原本命婦可以飾以翟鳥,但現在因為她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綉霞帔,並未綉有文綉重雉。
那些為我而被燒的長長短短的頭髮全都盤成雲鬟,她戴上花釵、寶鈿,出來站在我面前,帶點羞怯地展示着自己的嫁衣。
“怎麼樣?”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彷彿她是我的新嫁娘,從今往後要與我偕老。
我慢慢地走過去,伸手去幫她整花鈿,低頭看她。
她的臉被紅色的衣服映得紅紅的。
我在她耳邊,輕聲問:“為何要嫁給趙從湛?”
她微抬頭看我,微笑說:“他相貌那麼好,才華出眾,性子又溫和,家世也不錯。何況我在這裏,一直都是他幫着我,呵護照顧我……”
“是嗎……”我覺得胸口泛起一些酸澀的東西,堵塞住了喉口。
那是嫉妒的滋味,我第一次擁有,卻清楚明白地知道。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場重病,身體虛弱,張媽媽記性差,常常忘了煎藥,從湛就每天都在家裏熬好葯給我帶來。有一天下大雨,他為避雨而跑着進來,踢到門檻摔倒,手肘鮮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懷裏那罐葯居然一滴都沒有灑出來,還如常端到我床前。我知道后狠狠罵了他一頓,他也只是賠笑,一句辯解也沒有。”
“我知道以後我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即使在我們那裏,我也再遇不到這樣的人。”她抬頭向我一笑,“所以就決定把自己嫁出去。況且除了他,我在這裏還能有其他更好的人選嗎?”
“難道我不是一個?”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問。
她呵呵地笑出來:“小弟弟,你終於也學會開玩笑了。你以前一副老大人的樣子,我都擔心你會不會長成個小老頭兒。”
她伸手來揉我的頭髮,似乎我還是十三歲的小孩子一樣。
為什麼會是玩笑?
我咬住下唇。
她卻漫不經心地轉頭對外面的僕婦喊:“張媽媽,把剛才那些栽下的蘭花苗先拿到陰涼處。”然後才回頭對我笑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三千個女人搶一個小弟弟哦。”
難道我始終是那個長不大的、停留在你記憶中的小弟弟嗎?
心裏突然一股怒氣衝上來,灼燒得我整個人的意識都模糊了片刻。
她卻未曾察覺,只牽着我的手說:“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從湛他其實一直都在期待,希望自己什麼時候能與其他宗室一樣到地方做個清閑官,遠離這個朝廷……他一生所求唯有遠離政治,可惜父母去世后所有關係都牽扯到他身上。我們不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已經商量好成婚後離開京城,以後在一個山水清幽的地方詩書消磨,養養蘭花,再不管紛擾事情。你會成全我們的,對不對?”
原本,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可是,因為她在說他們以後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覺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沒辦法成全你們。”
她略有詫異,但臉上還帶着笑容,用手把幾綹細發抿到耳後,微微偏着頭看我。
我淡淡地說:“母后要把侄女嫁給趙從湛,現在已經召他商量了。只等詔書下來,大約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良久,才像雪融化一般慢慢從臉上蒸發殆盡。
她恍惚地看着我,用那樣迷離的眼神,看我許久,才把臉轉向外面,說:“張媽媽,把剛才那些栽下的蘭花苗先拿到陰涼處。”
你已經說過了。
可是我說不出話。她臉上微微的抽搐讓我非常恐懼。
我忍不住去扶她,果然,她全身都倒了下來。
我把她架到桌子邊,給她倒茶,茶水因為顫抖灑得滿桌都是。
一連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氣息。
她眼睛乾澀地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問:“太后的意思?”
我點了下頭。
她慘然說:“這樣。”
其他,再沒有什麼話。
我低聲說道:“或者,趙從湛會力爭……”
“何必……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過是人生與家人平穩,我又何必耽誤他。”她恍惚着頓了好久,又說,“他一族人的命運全系在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後便不用過這膽戰心驚的日子,但若為這事抵觸了太后,他們一家以後就更難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着她慘白得幾無人色的面容,心裏害怕極了,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涼,微微顫抖,卻觸不到脈搏的跳動。
心口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兇猛地向我撲過來,耳邊幻出無數的嗚咽。
我那輕輕一句話,到底會改變多少事情?
而她居然平靜下來了,低聲說:“何況,即使從湛與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後又如何面對他的家人?”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說話。
她木然地站起來,示意我回去:“你幫我對他說一聲,我過不慣這裏的生活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對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門口,她在我身後把門關上。我聽到她重重靠在門上的悶響,我站在門外,不敢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傳出清脆的撕裂聲,那聲音尖銳,讓我的心猛地一跳,再也不管什麼,用力撞開她半閉的門。
她就靠在牆上,閉眼伸手到領口,撕扯紅色嫁衣的綉沿,那晚霞狀的衣服是輕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數道大口子。
整件紅色嫁衣,全部毀了。
我此時心裏一陣翻湧,撲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沒有掙扎。可我居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因為她把她的頭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着。
那些眼淚如同針一樣刺進我的血脈中。
回到宮裏已是遲暮。
照例先去向母后報平安。母后對趙從湛的事什麼也沒有說,卻問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為左千牛衛上將軍了,皇上還要貶他為崇信軍節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於理不合。”
“當年的宰相寇準都可被父皇貶為道州司馬,樞密使為節度副使又有什麼奇怪?”我漫不經心地問。
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謹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讓孩兒收回成命?”
她又轉頭去看其他摺子去了,說:“那倒不必,況且這也是吏部的考慮。現在東京兵馬的樞密使,該是范雍頂替?”
“是。”
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點了下頭。
回到延慶殿後,我徘徊許久,終於讓伯方召了趙從湛來,告訴他,她過不慣這裏的生活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說對不住他了。
趙從湛居然淚水奪眶而出。
我本想問問趙從湛是否已答應,但是也罷了。
不如不知道。
幾天後,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殺。
得知消息的時候我心裏一點準備也沒有,怔怔了好久,想,不過是失勢而已,何必如此?
想來這個人是因我而死的。
我心裏抑鬱良久,不知道這天下還有這樣的人。
仔細一想的話,似乎趙從湛的爺爺也是自殺的。
我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打了個冷戰,忙把它壓下去。
官場上的人,似乎常常會比尋常人脆弱很多,一點風浪就能摧折一生。
或許是因為,誰都不知道自己將會走向哪裏,能走到哪一步。
再到安福巷,發現她在收拾東西。
“你要去哪裏?”我敲了敲開着的門,詫異地問她。
她停下手,轉頭看我說:“我要回去一趟……我,我想只要走個一兩天再回來,這裏的一切就人事皆非了。所有全都會過去了。”
我沒料到她又要離開,失聲叫出來:“可是……可是你走了,我……這些蘭花怎麼辦?”
她冷淡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辦,還管什麼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在那一天,消失在她伏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來,讓她留下來的原因,始終只有一個。
而我不是那一個。
我低聲說:“你走吧,到三十年後,我們都已經忘記了今時今日,而你只過了一個月。趙從湛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孫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卻還只能念念不忘,到時天下只有你一個人刻骨銘心。你總是要熬過這一段的,逃走後,又能如何?”
她好像突然明白過來,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麼,但,她好像在看着卑微的乞丐一樣。
然後,她仰頭用力呼吸着,身體微微顫抖。
在我還以為她會崩潰的時候,她卻轉過身,把所有的東西一一放回原處。
我開始跟着她學習照顧她的蘭花。
雖然我沒有很多時間,但也學會了給蘭花澆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養到泛綠。水不可從上面灑下來,要從盆的邊沿澆起。有病害的葉片要及時除掉並燒毀。蘭花喜歡朝陽,卻不可以照到夕陽。泥瓦盆要在水裏浸七天敗火才可以用。夏天,要打起蘆簾遮陰,晚間撤走受露水。冬天,要移入室內,在屋下地道生小火,減水量。
她用的肥料是發酵豆餅,我一開始將腐爛的豆餅在水裏揉搓過濾時,會因為受不住那氣味而要逃走,但後來也習慣了。
那個僕婦老是愛向她打聽:“那個笨手笨腳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爺?”
“他不是少爺。”她說。
然後我就聽到那個僕婦在背後悄悄告誡她說:“姑娘要小心啊,我是過來人。看這人來歷不明,似乎又沒正事,常常穿得這麼光鮮到這裏來,大概是個敗家子,來騙小姑娘的!”
她在婚變后第一次笑出聲。
所以,我倒有點感激那個僕婦。
趙從湛的婚事定在那年冬天,恰好高麗、占城、邛部川都蠻來貢,我揀了幾樣東西送到麓州侯府邸為賀。麓州侯是趙從湛父親去世時的封贈。
天下都知道趙從湛受太后皇上的聖恩甚隆,我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發現冠蓋雲集。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而她並不知道今天是趙從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趙承拱家裏去了。算起來承拱是趙從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曉,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卻已經出來了,神情並沒有什麼兩樣。
只是到了車上,她才說:“我本應把上好的那葉紅葶拿出來的……可惜,從湛一直說紅葶最得他心。”
原來承拱買蘭花是送給趙從湛的。她在這樣的日子,替別人準備自己喜歡的人與另一個女子百年的賀禮。
她一直轉頭看着外面,良久,才說:“這世界上,哪有稱心如意的事情啊……”
她說著對我一笑,而眼淚卻奪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圓潤的指甲,終於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我想她哭出來了,就會忘記。以後慢慢就會走出來。她明白了,然後我們就能在一起。
當時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順理成章。
那日回到宮中,覺得我與她的未來已經安定,便靜下心來寫了幾張字,張張都意趣淋漓,於是交給伯方去裱上。
他接過後,提醒我說,母后對我的頻頻出宮有點不安。我才想到母后,決定到她那裏陪她敘敘話。
母后卻不在。
我在那裏喝了盞茶,然後隨意踱到內殿去。
內侍似乎有點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很好,便把他揮開了。
到裏面一看,空蕩蕩的內堂,什麼也沒有。
只有屏風內掛了一幅畫。
畫面居中的女子戴了袞冕,青袞服上有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紅裙上是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龍紅蔽膝,金鈒花鈿窠,裝以珍珠、琥珀、雜寶玉,青褾、襈、裾,配鹿盧玉具劍,系金龍鳳革帶,蹬紅韈赤舄。
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來是《武后臨朝圖》。
我盯着圖看了一會,不置可否,當著內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來,將一本摺子擲在地上,厲聲說:“汝前日上書請依武后故事,立劉氏廟,但吾不作此負祖宗事。”
她又命人立即取來那幅《武后臨朝圖》,當眾燒毀,我才知道畫是程琳所獻。
這兩個人趴在地上不住磕頭。
母后才轉向我問:“這兩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與皇兒不善,皇上看,要如何處置?”
既然母后說是一念之差了,我還要說什麼呢。我把眼看向宋綬,問:“那麼眾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綬出列說:“皇上,以臣之見,這兩人區區小官,怎麼可能敢上書挑撥?背後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點頭。
群臣一陣波動。
只是上書還沒有什麼,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謀,又是一場大風浪。
母后的臉色異常難看,去年六月宋綬上《皇太后儀制》要端正太后朝禮時,已經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樞密副使趙稹力保才大事化無。我料想宋綬大約會有段日子難過,立即把苗頭轉向:“母后看此事該交付於誰?”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說。
“那就有勞王愛卿了。”我看向大理寺卿王隨。
王隨躬身道:“遵旨。”
母後下朝後,對我說:“皇上,母後有件事,要和你商議一下。”
我以為是今日朝事:“母后請吩咐。”
她遲疑了許久,才說:“從守永定陵的李順容,近日生了大病,大概不行了,皇上為她晉個名號吧。”
李順容,多年前父皇去世時,我似乎召見過她,但此時早已忘記了,因此也不在意,說:“她為先帝誕下的皇女雖早早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勞,母后按自己意思去做就好了。”
母后伸手將我衣上幾根縐紋理正,然後問:“就冊封為宸妃,皇上認為如何?”
“好。”我漫不經心地說。
母后叫身邊人着手去擬詔,那人剛走,後面就有人來稟說:“永定陵快馬加急來人,李順容去世了。”
一直冷靜自持的母后在這一刻忽然獃獃出了一陣神,過了許久,她才抬眼望着我,低聲說:“皇上……宸妃薨了。”
我點頭,然後忽然想到杏花迷亂的那一日,她在杏花林中對我說的那一句話。
她說我才不會和三千個女人爭一個。
心下不覺竟為那李宸妃感到凄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