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元
玉壺光轉,鳳簫聲動
然後到了第二年上元。
上元日,依例先去向母后獻賀,而後再去保安殿。
自從那個老內侍死了之後,楊淑妃就上奏請求到別殿幽居。她十二歲就進宮,也是父皇心愛之人,而且又是養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後為大娘娘,叫她為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遺詔封她為皇太后,母后就題了她的居處為“保安”,尊為保安皇太后。
不過現在除了年節請安,她再不出現了。
在長慶殿受了賀,我回到延慶殿,除去狐裘在爐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來了。
我站在殿裏看大團大團的雪花轉眼把御苑鋪得一片蒼白。
“天色已晚,萬歲可上正陽樓,與民同樂。”伯方提醒我。
正陽門居宮城南三門正中,上有正陽樓。
其實那天我並不想去,可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着伯方去了。
我依然還記得半月前元日,在長慶殿接見了各國使節,說是賀歲使節,其實都是各懷心事,跪是跪了,神情卻倨傲至極,遼人更是只半跪點肩而已。而我們也只能說狄戎無禮,輕輕就帶過了。母后卻特地在今天給他們看一場大排場,說是要顯我國威。我不知道這會不會反倒是把珍寶給盜賊看?
不是很願意,但還是不得不去。
正陽樓臨御街,樓上四面垂了明黃薄帳,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時,帘子還沒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見了,一時歡呼聲雷動。
雖然知道無論是誰坐在這個位子上,他們都會這樣反應,但是我心裏還是有點歡喜。
轉念一想,其實誰不知道所有的詔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裏呢?
我自嘲地笑笑。
登門樂已經作畢,帘子放下。
我向左邊設彩棚的燕王點頭,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過八種王位,趙元儼的名頭連母后也忌憚,只是他現在與母后見解不一,退居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頭看去,原來開封府用黃羅設了彩棚,御龍直執黃蓋掌扇,列於簾外。兩樓懸挂燈球兩枚,都是方圓丈許的大燈,內燃椽燭,照徹通明。樓旁邊用轆轤絞水上燈山尖高處,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旁邊紮成層山的燈火輝映下,流金濺玉。左右門上,又各以草把縛成戲龍,用青幕遮籠,草上密密插置燈燭數萬盞,自燈山至正陽門樓橫大街,大約有百餘丈,蜿蜒如兩條發光的長龍遊走。御街上磚石甃砌的御溝水道邊植的桃、李、梨、杏枝丫上掛滿了各色花燈,有雙魚、寶塔、走馬、宮式,它們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紛飄的白雪,華燈寶炬,雪色花光,霏霧融融,一如白晝。
“樓下設紅紗貼金燭籠一百對,琉璃玉柱掌扇燈一百對,紅紗珠絡燈籠一百對,玉柱玉簾窗隔燈一百對,再有太后剪金箔小鳳百對,俱以賜民。”伯方在我耳邊說。
我點頭。
輕飄的金鳳在樓上被宮女撒下,下面的人爭搶成一團。
我坐在正陽樓上看下面數十萬盞燈燭的光華,到處是妖冶的熱鬧,到處是燦爛的喧囂,到處是歡笑的人群。萬家競陳燈燭,千燈光彩爭華,遍地是影戲樂棚,滿街是行歌滿路,萬戶千門,笙簧作徹,大街小巷,寶馬雕車。
連雪也在離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了。
這樣的繁華,真是旖旎如夢。
可惜我始終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也始終不能融入到他們裏面去,我在這裏做一個旁觀者,幻想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來就心情不好,覺得不該有這樣一場演給遼人看的盛事,等樓下的人安靜下來,各自開始觀看戲法雜耍之後,就只覺得意趣寥寥,對伯方說了句“回去”就站起來了。
“皇上何不再看一會兒?還未到三鼓。”
“不了,有些許頭暈。大概是被風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問:“要傳太醫嗎?”
“不必,走吧。”
伯方過去與掌燈使說了句,他馬上用一個小紅紗燈球緣索升到半空,樓下的人都知道車駕要回宮了,於是貴家車馬悉數南去游相國寺,百姓則順御廊而散。
我站起來,聽到樓外擊鞭的聲音,山樓上下,燈燭數十萬盞,隨着鞭聲一時全滅。
整個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所有的嬉鬧都離我遙遠極了,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緩慢地飄下來,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時間故意放慢了一樣。
冷風激過來,黃羅帳全都往橫里飄飛。
可這讓我覺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壓抑拚命大口呼吸的想法。
從正陽門往內宮走,經過外宮城的司天監。
雪終於下得稀疏了點。我從紗窗間看司天監里最高的步天台。
天邊被滿城的燈火映得緋紅,何況這樣的雪,又沒有星月,根本沒有人會在上面才對。
但是,我看見了一個長發未束、身材纖細的人,正坐在台上居高臨下地看着皇城。
在這樣的雪夜,像冰雪凝結的幻魅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溫度至今留存,清晰得讓我毛骨悚然。
車子一直在前進,馬蹄聲踏在我的耳中,碎冰聲歷歷。
宮裏的笙管聲傳過來,咽咽隱隱。
“伯方。”我不自覺地叫出來。
伯方在前面掀起帘子,等我吩咐。
我猶豫了半晌,說:“朕上步天台看看城裏燈火的情形,你先讓車駕回去。”
伯方忙拿出傘要替我撐着。我接過說:“你不用在這裏候着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稟告一聲。”
真的是她。
穿着和上次一樣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褲子,只是看起來要厚很多。
她肩上頭上都是一堆的雪,卻逕自坐在步天台邊沿上,把腳垂到下面,抬頭看着遠處的燈火,那燈火映得天邊赤紅通明,直如燃燒。
我覺得這樣坐在這麼高的台上很危險,但是我依然試探着在她旁邊掃開一塊地方坐了下來。
她此時才回頭看見我,驚喜地質問我:“喂,小弟弟,你怎麼這麼晚?等你好久了!”
沒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與我約好在此時此刻相見一樣。
我遠遠地看着城裏璀璨的燈光,不想說話,也不把傘撐向她。反正她也滿身都是雪了,不需要。
討厭她這樣若無其事。
細細的雪花無聲地落在我們腳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鋪設得地面明晃晃地白。
風卻很小,捲起她的頭髮在空中蜿蜒。
有一綹像絲線一樣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觸探着。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點地方。
但在這裏讓我安心。沒有喧囂,沒有世事。那些亂七八糟、我煩心但其實無能為力的東西都可以拋開,我什麼都可以不用去想。
就像雪花一樣,融在白茫茫的雪海中,再沒有人看到我,再沒有人來打攪我。
她側過臉看了我一眼,突然站起來,又拉我起來,伸手比比我們的高度,詫異地說:“小弟弟,你好像一夜之間長高了好多哦,昨天你還只到我耳朵這裏的,現在和我一樣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額頭,冰涼透骨。
我突然心裏一動,想,不知道她在這裏,在這樣的雪裏等了我多久?
聞到那青澀的白蘭花暗香,我心一軟,低聲說:“快一年了,我當然長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氣,問,“一年?”
我不滿地說:“你上次來是乾興元年二月二十日,現在是天聖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離開到現在已經一年了?真的?!”
誰騙你啊!
我橫她一眼,她一把抓住我:“小弟弟,姐姐對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嗎?”
我下意識地就說:“……沒有。我看看沒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氣哦。況且這不是姐姐的錯……我不知道我們的時間是不平行的,就是說……”她狡黠地轉轉眼睛,突然換了種哄小孩的語氣,問,“你沒聽過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嗎?”
“難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這麼認為也可以啊。”她笑得陽光燦爛,“難道姐姐不漂亮嗎?”
好像……和一般的宮女差不多。
不過我沒說出來打擊她。
明知道她在騙我,也不知道她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麼仙子,什麼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恐怕都是假的。
但是我隔着疏落的雪花仔細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沒有什麼不安與掩飾,卻發現沒有。
她騙我騙得理直氣壯。
所以我也只好被騙得心甘情願。
“你不是天上來的仙子嗎?幹嗎自己不出去,冒大雪坐在這裏?”
“嘿嘿,仙女也會有不行的時候嘛,我又不知道怎麼選擇降落地點,有什麼辦法?”她抱着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雖然並沒有忘記去年的難過,但,這麼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讓去年驚蟄我經受的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帶她出去,然後我與她就沒有瓜葛了。
她也沒有哪裏對不起我,那只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是我自己當真了。
“走吧。”
我替她撐着傘。
想想,又把披在自己外面的狐裘脫下來給她。
“我不冷啦。”她搖頭。
手冷得像冰一樣,還說自己不冷。
我想,她一定很愛騙人。
“你穿這麼奇怪的衣服,我怎麼帶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點,別讓人看見你奇怪的衣服。”我沒好氣地說。
“是,是。謹遵小弟弟……哦不,皇上諭旨。”她笑着披上狐裘,一點也不莊重。
按律本應呵斥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樣子讓我覺得輕鬆,我也就隨便她了。
我帶着她,從最偏的小門出去,那裏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連母后的腳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後,等他們層層稟告到母后那裏,我早已經坐回到自己的宮裏烤火了。
而且,本朝皇宮狹窄,先皇每每想要擴建宮城時,都因近旁百姓不肯搬遷而無奈罷休,所以朝廷上朝時,偶爾還能隱隱聽見外面的叫賣聲。
但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時候還是有人攔住了我們。雖然只是兩個小小的內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訥訥了半天,然後才鼓起勇氣說:“朕要,要出去……與民同樂。”
不過他們顯然比我還緊張,倒頭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卻也不敢攔我。
她在旁邊一皺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亂間我踩了一腳左邊那個都知的手。
他甩着手,跪在地上轉身看着跑出去的我們。
“不許起來!”我指着他們大叫。
我們奔跑着匯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她大笑,聲音在夜空中清脆如響鈴:“放心啦,他們就算起來,也找不到我們了……”
的確,恐怕要把整個汴梁都翻過來才找得到我們。
“如果我不叫他們跪在那裏不許動,日後追究起來,他們就慘了。”我先檢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裏面的衣服,雖然是明黃色,但是沒有團龍。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這麼多人誰會認出你啊?我們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樣嘛。”
“才沒有姐弟這樣呢!只有……”我甩着她的手,脫口說了一半,然後覺得難為情,臉熱熱地燒了起來。
她看看周圍,放開我的手,說:“好啦,我們去逛大宋的街吧。”
我本想回去,但是心裏卻隱隱有違逆母后的快意。我第一次沒有經過她的允許就逃出來了,這讓我覺得開心。我現在不是那個待在她左邊等待她點頭或搖頭的小孩子了。
我們一起沿着御街往南去。
“這條街好開闊啊,有多寬?”她問。
“二百餘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馬不得行往,兩邊是御市,商賈可以在裏面買賣。”
我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燈,看路邊的百戲,上竿、跳索、相撲、鼓板、小唱、合笙、喬筋骨、叫果子之類,她看見每一種都興緻勃勃,好像從來沒見過。
我們隨着人群走過景靈宮、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橋曲轉。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裏猜謎的人群,她忙拉了我湊上去看。
那花燈上寫着的謎語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詩經一句。離合格。
“夜奔,我們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沒有人猜對,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覺得她像狐狸一樣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宮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兒、雪柳任選。她似乎喜歡,看了又看,然後說:“蛾兒雪柳黃金縷,元宵要戴的就是這些啊……”
又看了謎語良久,她搖頭說:“不懂,我們走人吧。”
我低聲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問。
“……謎底是好逑。”我說。
她最後揀了一枝捻金雪柳,讓我幫她插上。可是她頭上連髮髻也沒有,我握着她的頭髮良久,也不知道從何下手。
她站在花燈前看我。燈離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臉映得通紅,似乎表面的肌膚都已經被融化,只有琥珀般透明的嫣紅色血液雕琢成她的臉頰。她的耳朵薄薄的,在火的近旁如紅瑪瑙一般,看得見底下血脈的流動。
我的指尖觸着她纖細的髮絲半天,最後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前面有人爬在樹上忙碌。
“他們要幹什麼啊?”她問我。
“似乎是要放煙火。”
“放煙火去爬樹榦什麼?”她問。
“這樣焰火才能噴得高,你不知道嗎?”
“原來你們是這樣放煙火的啊?”她興奮地問,“那一定很漂亮!”
我們站在御溝邊看那些人把煙火綁在高樹上,然後點燃引線。整棵樹的所有枝丫在焰火噴出來的光華映照下細若髮絲,像春天剎那到來,我們眼看着滿樹花朵綻放開所有花瓣,舒展萬千芯蕊,那銀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亂地交織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雖然你們的煙火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邊驚嘆。
我轉頭看她,她的臉在光芒的映照下,時而蒙上淡淡的紅色,時而是淺淺的綠色,時而是薄薄的黃色,時而又是灧灧的紫色,像正在變幻的霞光般澄澈。
只因那一眼,我的心尖猛地收縮,有些溫熱的血液從胸口抽搐一樣地波動到全身,血管突如其來地層層擴張開,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芳齡多少,她的家鄉在哪兒。
但是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好像看着天上的星宿變幻,我在遠遠的底下,沒有任何辦法伸出手去。
她此時回頭對我微微一笑,噘起嘴說:“不過你們的技術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帶個漂亮的給你看看。我們的煙火能噴到天上哦!”
“會不會觸犯天規啊?”我問。
她呵呵笑着抬手摸摸我的頭髮:“小弟弟,你好可愛哦。”
“……可愛?”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我,我這輩子都沒有聽過,連父親也沒有對我說過。
“對啊,就像剛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詞語,笑道。
我想她其實是想說我像只剛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沒有說。
我們在人流中走過整條街,到樊樓前的時候她停下來看了一眼,然後問:“樊樓?”
我點頭,問:“怎麼了?”
“哇……”她驚嘆了句,說,“它以後會是北宋繁華的最高代表哦,我們進去看看!”
她拉着我的手就要進去,我忙搖頭:“不行,朝中很多大臣都會在,我被看見就完了。”
“說得也是。”她無奈地吐吐舌頭,看路旁小棚的招牌上寫的鵪鶉骨飿兒、圓子、白腸、水晶鱠、科頭細粉、旋炒栗子,她馬上就一副口水欲滴的樣子。
“既然到了大宋的上元節,那湯圓總要吃吧?”她興緻勃勃地拉我坐下,叫道,“老闆,兩碗圓子。”
我坐在那裏等湯圓的時候,一抬頭卻看見侍御史知雜事姜遵進了樊樓。
沒道理吧?皇帝在路邊攤的冷風裏等一碗圓子,大臣倒志得意滿地被迎上樊樓去了。
圓子不好吃,連餡也沒有,撒上一點桂花,其他都沒了。可是因為她在認真地品嘗,所以我也覺得這圓子香軟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東京是現在天下最繁華的城市,真是個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車寶馬感嘆,“活在這裏,沒有污染沒有沙塵,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這個瑰麗京華:“你不知道嗎?這個東京繁華,冠蓋雲集,其實最是危險。”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道:“危險?”
“江南的交通會聚於此是當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圍城,過分依賴的漕運被切斷後全東京百萬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問:“難道你要遷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遷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國在德不在險’給否決了。開封無險可據無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長驅直入,太祖早已說過‘百年後,中原百姓俱煎也’。”
我回頭盯着御街上的人群,他們現在還能生活多久?誰知道。
她咬住下唇,偏着頭看了我良久,然後慢慢伸出手來撫摩我的眉心,說:“你只不過十三歲而已,何必要想這麼多?”
“十四。”我低聲說。
她的指尖冰冰涼涼的,印在我的眉間。
眉間,別人說是連通心脈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像徑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樣,讓我氣都透不過來。
她用一雙燈光下清澈明凈的眼睛凝視着我,突然又問:“那……你有錢嗎?”
我一時不知道她在說什麼,愣住了,問:“國庫?”
她搖頭:“你看後面的字。”
我回頭看布幡上的字,嚇了一跳。這簡直比東京圍城還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寫着:圓子一文。
那我們就是要兩文錢了。
“你有錢嗎?”我反問她。
“你見過在天上飛的仙女身上帶錢的嗎?她們是撒花的,不是撒錢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沒有錢?”
“你見過皇帝在宮裏掏錢的嗎?”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兩個人面面相覷。
她朝我勾勾手指,湊近我低聲問:“那……有沒有玉佩什麼的來抵下賬?”
我看看身上,無可奈何地說:“有當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東西不見了的話,我身邊的內侍就遭殃了。而這個店主拿了大內的東西,也是死罪。”
“可惡……仙女沒錢也就算了,皇上居然也這麼窮?”她眼睛轉來轉去,問,“不如走為上策?”
“店主這兒正虎視眈眈呢。”我翻翻白眼,然後想到皇帝是不可以做這個表情的,但是已經遲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現在突然想到一句話來形容我們兩個的遭遇。”她抬頭嘆道,“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啊!”
我們相視而笑,然後又忽然想到,夫妻好像不適合我們。
兩個人都狼狽地把頭轉開。
然後她狠狠地一咬牙,說:“算了,拼了!”
她拉着我的手站起來,大聲說:“老闆,錢放這裏給你了。”然後摸出兩個錢拍在桌子上,馬上疾步拖着我離開。
我覺得她健步如飛,便詫異地問:“怎麼了?”
“噓,快跑!”我們又是狂奔,後面老闆在大叫:“姑娘!你這個是什麼錢啊?中什麼人民共和什麼的?回來!”
我聽到她壓低的笑聲,好像奸笑。
我越來越覺得她像一隻狐狸。
狡猾卻迷人的狐狸。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緊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緊她的手。
奔跑中,她鬢邊的雪柳突然鉤在了一個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卻將那人外面的紗罩袍扯開一條口子,哧的一聲輕響。
我抬頭一看那人,嚇了一跳。
原來是趙從湛,宗室子弟,翰林侍讀。
他怎麼在這裏?
他顯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裏,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當街跪了下來。
“免了,起來!”我低聲急道。
但是周圍的人都已經在看我們了。
我緊張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此時趙從湛俯下身撿起那朵雪柳,遞到她的面前,仰頭望着她說:“姑娘,你掉了東西。”
旁邊的人以為他是替她撿花,便不再理會,紛紛繼續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過來,含笑望着他說:“謝謝。”
後面的老闆還在叫喊着追我們,趙從湛微微訝異地看我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又回頭看那老闆。
我馬上伸手拉住她,朝宮城跑去,把趙從湛和那老闆留在人群中。
而她一邊跟着我跑,一邊回頭看還跪在那裏的趙從湛,甚至連腳步都踉蹌了一下。
我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趙從湛要在我們的命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卻是我在旁邊一手促成的。
命運來臨,避無可避。
逃到宮門口,看到了那兩個還遵命跪在那裏的都知,我們才有恃無恐地停下來,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牆上,一邊喘氣一邊說。
走?
我呆住了。
我還以為,這個元夕是沒有盡頭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脫下狐裘遞給我,笑道,“我明天再來。”
“你在這裏……可以回去嗎?”明明想說什麼,可是現在出口的卻只有這一句。
她笑:“沒問題的,我會馬上回到家裏。只是到這裏的降落地一定是外宮城那個台上,可惡。”
“嗯……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宮門,微笑。
“明天?”我問。
“明天。”她肯定地說。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時候,看到伯方在延慶殿前面跪着。
“怎麼回事?”我忙拉他起來。
“太后的鳳輦剛走。”他說。
我一顆心當即撲通亂跳:“母后……有說什麼嗎?”
他低聲說:“沒有,皇太後來喝了盞茶,說咱們延慶殿的鶴林風露倒是上好的,水也是上好的,煮得也好,可是皇上怎麼能喝這樣浮口的茶?”
這茶不是內局定的嗎?有他們什麼事?
我進內去看,內侍宮女跪了滿院。
聽到壺漏的聲音。
原來已經四更了。
雪又零星地掉了下來。
第二天不用視朝,我在端明殿聽大學士呂昭講唐宣宗皇帝的事。旁邊是翰林侍讀。
翰林侍讀分兩種,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點我讀書來的,還有的像趙從湛,他是俗謂的陪讀,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孫子,按輩分算起來是我的侄子。
父親生我的時候,已經四十三歲了,所以趙從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二十一歲。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閣。本來皇子出閣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為他年紀幼小,只授了他貴州防禦使。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應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卻把帝位傳給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後來因為軍變之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責后自殺了,只留下五個兒子。其中趙從湛是長子嫡孫。
太祖與太宗的事情,沒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傳已經成人的兒子,卻傳了功高權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內,太祖的兒子全部去世。
何況太祖臨去之時,只有太宗一人在他身邊,還留下那燭影斧聲與太祖凄厲的一句“好自為之”。
我有時候甚至懷疑,如果一切正常的話,也許我和趙從湛的位置要換一下?
但這是悖逆,我也不敢過多地去想。
幸好趙從湛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來畢恭畢敬。我想着昨晚的事情,悄悄看了看他,卻發現他一直垂眼看書,並未有任何異常。
就在呂昭講到宣宗殺琵琶藝人時,有人來奏:“開封府尹有異寶來獻。”
我剛好聽得昏昏欲睡,此時精神一振,立即打斷了呂昭的講話:“何不看一下是什麼異寶?”
殿上所有人都無可奈何地放下書。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盤呈進來。
我看見上面躺着兩個錢,亮銀新制般明亮,沒有方孔。拿在手裏看,又不是金銀銅鐵里的哪一類。
上面有牡丹,一豎,旁邊寫個“元”字。
翻背後一看,彎彎曲曲的蝌蚪文。中間有個奇怪的圓形圖案,下面寫了中*人民共和*。
我知道是哪裏來的了。
暗笑。
開封府尹還在稟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為神人所留也,據說開封城內李家鋪子圓子味驚天人……”
我真想告訴他,那圓子味道很普通,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趙從湛在旁邊問:“臣下能否一觀?”
我遞了個給他看。
他看了下,抬頭說:“果然精緻,非我朝所能制。”頓了頓,又說,“不過神人倒不一定,大約是異族的錢幣。”
開封府尹狼狽地僵笑。
這個趙從湛真沒幽默感,我心想。
不過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話題,開始辨認這是哪一族的錢幣,口沫橫飛,不亦樂乎。
我也樂得在那裏發獃。
又想,今天晚上她會不會來?
難道又會是一年?
一整天我都在盤算她說的明天,是真的明天,還是明年?
但是,還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天剛蒙蒙黑,母后的鳳輦卻到了。其實她也沒有什麼事,只是想來和我喝一盞茶。
宮女暮靄跪在那裏細細地把去皮的松枝送進紅泥小茶爐,用手掌大的葵扇輕輕送火。茶的暗香如雲氣般舒捲開來。
“郭青宜進宮已經三個多月了,皇兒要如何安置她?”母后輕聲問,和茶氣一樣柔軟。
我卻覺得利刃在身,不敢說話。
於是母后也不再說什麼。
到月上梢頭,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鏡的光芒。
母後起身上大安輦,在輦上她整了下襝袖,淡淡地說:“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們以後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一宮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我想要出去,伯方在門口跪下,也不說話,只是拉着我的袖子,仰頭看着我。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歲,我四歲時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後跑了。去年的驚蟄,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經凍壞在司天監。
我看着他,默然無語良久,終於說:“那就歇了吧。”
到一宮的人都安靜下來的時候,我才悄悄爬了起來,去延慶殿邊最大的那棵樹下,仰頭看這高高的樹與高高的牆。
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一點緊張,倒是有點興奮。
就像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邊逐漸翻成明艷的嫩藍。好像天地間除了我期待的東西,其他煩囂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樹,在月色下隱隱開了十來朵淡白的花。
腳踏在枝上,振落了幾片梅花瓣。我緊張地看看四周,只有一片細細的風聲。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織成一片雪色天光。所有的高堂偉殿都在遠遠的地方。
像踏着恍惚的夢境前進,我明明沒有任何的底氣,卻也沒有任何疑懼。
出了內宮城,在廣闊而空無一人的外宮城的雪地里,我在月亮下奔跑。聽到自己的衣服沙沙作響,也聽到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清晰極了。
她卻沒有在司天監,而是在門口的松樹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這裏!”
我一下子停下來,卻沒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過來,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給我:“沒關係吧?”
我趴在地上抬頭看她。
她微偏頭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膚色晶瑩剔透,是像玉一般皎潔的白色。
她今天穿上了裙子,長長的,及踝,終於和普通的衣服有點像了。那衣服的顏色在月光下看起來是珠灰紫,松樹的陰影如同描畫在她的衣裳上、手上、脖子上和她的兩頰上一樣,層層疊疊地搖曳。
“怎麼了?很痛嗎?”她擔心地問。
我低頭,不敢正視她,怯怯地笑:“不是啊……這些鏤空的花邊好漂亮。”
像是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我借故去撫摩她裙子下擺細碎的襯邊。
“蕾絲,很漂亮吧?”她一點也不介意地翻給我看。
我看着她低垂的側臉,想告訴她,我之前的想法是錯的,其實她真的和仙子一樣漂亮。
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
忽然覺得很難為情。
臉又像被燒了一樣地熱起來。
她卻沒有注意我,只翻着自己帶來的一個奇怪的包說:“上次我和你說要給你帶個煙花的,是我們的煙花哦。這回我只跑到樓下超市買了煙花,換了衣服就趕緊來了,是不是只用了一天?”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能點點頭。
“這就是我們那邊的煙花了。”她從包里拽出一個很大的用紙包着的東西,問,“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裏放?”
“不要,被母后……被人看見就糟了!我們還是出去吧。”我忙說。
估計今天是不可能再那樣跑出去了,得換一種辦法。
我帶着她去儀元殿,果然還有當班的人在。
是趙從湛。
他看見我們,當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見過我們的……現在我們要出去一下。”是他的話,我們就連解釋也不用了。
“現在夜已近三更……”他結結巴巴地想拒絕。
“趙從湛。”我皺眉。
他不敢拒絕,低聲說:“……是。”
雖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沒有在宮城駕車的特許,所以我們跟在他身後出去。
我以為要受到很嚴厲的盤問,沒想到什麼也沒有,看到趙從湛過來,大家只朝他點點頭,便放行了,跟在他身後的我們,他們連看都沒看。大概也是因為我朝一直安定,從來沒有出過什麼事情,所以守衛也都很放鬆。
到御街上,她謝了趙從湛:“你是昨天幫我撿雪柳的……”
“趙從湛。”他忙說。
“謝謝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覺得不開心,便催促她離開。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我看見趙從湛往自己宅第的方向去了,於是說:“他回家了。”
她點點頭。
“怎麼了?他很奇怪嗎?”我問。
“沒有,只是他長得……和我們那裏某個偶像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偶像明星是什麼,便問:“和你的熟人很像嗎?”
她呵呵笑着摸摸我的頭,說:“小弟弟,你才不懂呢。”想想又問,“那麼……他人還不錯哦?”
“他是太祖皇帝次子的嫡長孫,據說七歲的時候就會寫詩了,太傅經常以此來教導我的。”我努力回憶,但是實在沒有什麼深的印象,“他大概是個很……謹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園,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沒留神踩到了,結果他跪在那裏一直不敢抬頭,到後來居然還寫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的請罪書上呈,膽小吧?”我現在想到還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重孫子,所以吧……”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脈和我這一脈的關節,知道趙從湛是在朝中最難立身的人,口氣里居然對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們還是放煙花吧?”我不想和她講什麼趙從湛,便捧起她的煙花問。
她的煙花果然非常漂亮,一點光丸衝上夜空,爆裂一聲,萬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織成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卻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張光網,而每個交叉點又都有像菊花瓣似的披散下的光線四下炸開,最後如鵲尾一樣漸隱在月光下。
我們站在御溝邊仰頭看,旁邊的每一個人都讚嘆不已。
我在她的身邊,明明是正月天氣,卻就像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綻放。
像冬天剎那退散。
旁邊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張大嘴巴看。
煙花的餘燼在空中如雨點般落下。她突然低叫一聲,撲上來把我抱在懷裏。
我睜大眼睛,看她身後,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撲在她的後背上,火把她的頭髮映得通紅,像消失在了火中間。
我拚命地抱着她的後背給她拍火,她那些鏤空的細碎漂亮花邊全都被火舌翻捲成黑色,頭髮也燒了一塊。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喉頭都噎住了,她卻吐吐舌頭去拍拍頭髮,在周圍人驚詫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討厭,買到假冒偽劣商品了,這煙花居然不是冷溫的。”
我們擠出人群,我忍不住還是伸手握住她的頭髮,那些燒焦的尾梢,長長短短。
“沒有關係,我早就想要剪個短髮了。”她拉拉自己的頭髮,朝我微笑。
怎麼把頭髮弄成這樣,她還可以漫不經心地對着我笑?
她要怎麼辦?
我只覺得眼睛一熱,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
她詫異地伸手給我擦眼淚,說:“沒關係的啊,小弟弟,在我們那裏大家都喜歡短頭髮的,我明天剪了給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為什麼……要保護我?”我低聲問她。
“因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當然要保護你啊。”她隨隨便便地揉了一下我的頭髮,也很不經意。
因為我是小弟弟。
始終都是。
我低頭看着御溝里的月亮,正月十六,異常明亮。
也好吧,總算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不是因為我是皇帝,不是因為另有所圖。
她是為我。
她碰碰我的手,問:“你這次有沒有帶錢?”
“沒錢……”難道要賠布幡?
她指着躺在一棵柳樹下的小乞丐對我說:“他大概只有十來歲呢。”
我盯着小乞丐良久,說:“我認識他。”
“……不可能吧?”她愕然。
我盯着小乞丐的衣服看,真是骯髒,因為污垢太多,袖口油光發亮,破掉的地方沒有縫補,打了無數個結來藏破洞。他身上蓋了條稻草編的窄窄的被子,上面襯了點破布頭,露出脖子上一個胎記,烏紫一塊。
我真的認識他。
“他和我一樣大,生日也一樣。”我轉頭看她,“四月十四。”
她詫異地看我。
“我以前還在慶國公府的時候……剛被封為壽春郡王,那年我八歲,常常在最靠近街路的樓上看外面,經常會看見他,他小時候打架特別厲害,當時有個小胖子,很高很大的,但是也不是他的對手……我那時每天晚上都希望第二天自己變成他這樣的人。不過後來他爹把他的腿打折了……他就不是胖子的對手了。”
“他爹打孩子好重的手。”她看着睡得香甜的小乞丐,皺眉說。
“不是的,他爹是故意的……因為我聽他爹說,孩子長大了要的錢就少了,這樣能多要點。他斷腿的第二天是我九歲生辰,父皇讓我兼中書令,同時擬旨進封我為升王……我跪下來接旨的時候,其實心裏想,我才不要什麼中書令,我也不想當什麼升王,我只想要一件和他一樣的衣服,我穿上就可以出去幫他一起打架,我要像他一樣在街上的泥水裏打那個老來搶他東西的胖子……可是我那天連父皇的面都沒見到……”
和我一樣大的乞丐,在柳樹下縮起身子,睡夢中緊了緊稻草被。
他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也許我們還吵到他了。
“後來我跑去看他,把桂花糕包在紙里丟給他,他很開心,說那天正好是他的九歲生日。”
“原來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我告訴他明天再給他帶糕點,可是第二天我就被接進宮去了,父皇決定立我為皇儲……我裝病不去,御醫卻給我灌了一大碗難喝極了的葯,然後說我是因為太歡喜了所以身體不適,把我抬進去了。我平生第一次失信,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說著,我忽然覺得喉口一陣堵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輕輕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抬頭看她:“你看,我以前的願望,其實只要一件破衣服就可以了,可是偏偏他們把整個天下給了我。”
我當時有句話很想對她說,但是因為羞怯,終於沒有出口。
我想說我現在的願望,就是希望一輩子在司天監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歡你在身邊陪我一起……我喜歡你身上白蘭花的味道,沒有一點威脅,安全、溫暖。
可是我哪裏知道命運給我安排的到底是什麼?
那天晚上我回去時,天空已快要亮起來了。
回到延慶殿,我馬上鑽到被窩裏,閉上眼想稍微裝睡一下,沒想到因為太累,就真的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面的鳥語,大約是在這裏過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我半坐起來,趴在窗口上看,天氣陰沉,也看不出什麼。
風露冷淡,柳枝倒是有點發青了。
看來春天真的來了。
我呵着口中的白氣,無意識地將手指放在窗紗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點微微上揚,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時候,弧角淺淺的唇。
像狐狸一樣。
在這樣的天氣里,一大早,覺得很開心。
外面好像有小小的騷動,我想會驚動延慶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繼續睡,當作自己沒有醒來。
母後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說:“奴才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輕聲止住他,說,“那就讓他再睡會兒吧。”
我偷偷把眼開一點縫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來,交給伯方,低聲說:“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
她回頭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顫動,因為她皺了下眉頭,然後才輕輕地走出去。
起床后,我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請安,她卻好像今早沒有看見過那雙沾滿雪泥的靴子一樣,溫聲問了我功課的事。
直到最後我告辭的時候,她才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宮門口的守衛換了?”
我低頭,不敢說話。
“這宮裏最近秩序亂了點,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點紕漏可就是你的事了。”
我從崇徽殿出來,站在陰沉沉的天氣里,怔怔半天,才發現手腳都凍僵了,回到延慶殿伯方忙給我捧暖爐,仔細地用織紫錯金的小錦褥包了給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頭痛。太醫說受了風寒。
母后讓人守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癒出去的時候,楊柳已經一片鵝黃了。這春天來得真是快極了,讓我措手不及。
再去儀元殿聽講時,趙從湛給我呈上了一個漂亮的盒子。
我詫異地問:“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艾憫姑娘前幾日從家裏帶來的東西,皇上微恙,她又不能進內宮城,幸好儀元殿就在旁邊,所以托微臣帶給皇上。”
艾憫?
我想了許久,才知道是她。她的名字,我卻要從趙從湛的口中才知道。
我打開盒子,裏面是一些花花綠綠顏色鮮艷的小東西,我拿一個看看,又剝開外面的紙,裏面是棕色的小塊塊,有點香氣。
我拿着東西問他:“這個是什麼?”
“艾姑娘說,這個叫巧克力,是吃的。”他說。
我猶豫着嘗了一顆,它在口中迅速融化了,除了香甜,沒有任何雜質。
也就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後來去步天台,卻再沒有看見她。
直到春天過去,夏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