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幾回得眼還迷照(4)
那一夜,她翻來覆去總是睡不着。
閉上眼睛,總是看見他含笑的雙眼,凝視着自己。
四年守燈的時光,讓她的睡眠變得很差,她知道自己今晚必定又是睡不着了,只能披衣起來,坐在廊下,看着面前的夜空。一彎星月,萬點繁星。
他就是那一彎月,她就是那塵埃般的星。
她知道星星也是有名字的,但她一顆也不認識。她只是坐在那裏,看着斗轉星移,銀河倒懸。
或許是數年熬夜折損了身體,她吹了一夜寒風,到天亮時便發起燒來。第二日她只能無奈告了假,一個人躺在床上休息。
正燒得迷迷糊糊之時,有人敲敲門,問她:“可好些了?”
她昏沉中聽不出來人的聲音,只靠在枕上,問:“是太妃差我有事嗎?”
“不,是來看看你有沒有事。”那人走到床頭,站在那裏看了看她,說道,“宮裏人都在傳說,昨日你拍了那條蟲子,然後嚇得今日就病倒了。”
她終於聽出這聲音來,睜大模糊的眼睛一看面前這個人,日光從窗外照進來,他逆光中的輪廓,與她深刻在心上的那一道,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什麼,胸口湧上深深的歡喜與緊張。她勉力撐着自己半坐起來,望着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而他也只看了看,沒等她起身行禮,便轉身說:“我來給太妃請安,順便看你一眼。”
真的只這麼一眼,他便離開了,也許他只是因為宮中的笑語,一時興起而過來看看這個拍了蟲子后就嚇病的宮女。
但二月東風中的花枝,往往只需要一縷日光,便能盛放。
張清遠照到了日光。
一隻蟬在地下蟄伏七年,只為了站在枝頭高唱的那幾日。而張清遠覺得,自己所有的孤寂荒涼、顛沛流離和至親離散,也許,都只是為了讓她來到這個地方,遇見這個人。
她的病迅速地好起來了,就像春日剛化凍的水中一尾活潑的魚,誰都可以看出她那種洋溢的幸福。
宮女和內侍們都感受到了她的歡喜,就連楊太妃也看到了她的雀躍。
有時候讓一個少女如此幸福的,只是一句話,一痕側面,一個漫不經心的舉動。
楊太妃說,清遠,你不要在我身邊了,去另一個地方吧。
張清遠嚇了一跳,趕緊跪下,求問太妃自己做錯了什麼。
楊太妃笑道:“你自然錯了,你的心都不在保慶殿這邊了,還怎麼服侍我?”
張清遠默然給她磕頭,壓抑住顫抖的嗓音,說:“多謝太妃。”
她被楊太妃賜給皇帝后,搬出了保慶殿,居住在玉京殿。她名號是郡君,卻沒怎麼服侍御前。
其實宮裏人也都知道,皇帝並不需要別人。
關於那個狐狸精的流言還在宮裏悄悄流傳,二十二歲的皇帝除了一個皇后之外,幾個美人才人幾乎都是擺設,而皇后又多年無子。太后與太妃偶然提起聖上此事,也不由得嘆氣,但這種事,誰都無能為力。
楊太妃對於自己身邊送去的張清遠十分關照,有一次張清遠去給太妃請安,剛好皇帝也在。太妃便指着張清遠問皇帝:“她在你身邊服侍還好嗎?”
皇帝目光落在她身上,想了想才說:“很好。”
除此之外,沒有再說任何話。
因為他們兩人,實在只是陌生人。
他們走出保慶殿,皇帝在前,她在後面一步一步跟着,望着面前皇帝的背影。
就像九歲那年,提着一盞孤燈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明明另一個世界就在眼前,可她卻被阻攔在外,無法走進去。
她盯着前面的背影,茫然地停了下來。這初春凜冽的風中,梅花開得一如當年,落花殞身於枝頭,卻被漫不經心的流水捲入濁流之中,胭脂散落,殘香消弭。
她站在那裏,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湧出來。而他回過頭看她,見她獃獃地站着,便問:“怎麼了?”
她忍住了眼淚,說:“我住在玉京殿,與皇上不同路。”
他笑了笑,將手伸給她說:“哪有妃嬪與朕不同路的。”
他的手白皙修長,微凸的骨節顯得十分有力度。他的手指微曲,掌心向上,就像是要掬着一捧雪般溫柔。
她的心口,也像是有一捧雪融化在那裏,急劇跳動的心像是被春日陽光曬融了,溫熱地流淌下來,滲進四肢百骸。
整個人就像是浸在了春酒中,酩酊酥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掌,纖細冰涼的手被寬厚溫暖包裹。十指交纏在一起,在這一刻,她的人生彷彿已到了最後的終點,因她不信自己此生還能有更美好的時刻。
她從此留在了他的身邊,再也不回去玉京殿了。
雖然很快就給了美人的名號,讓她成為宮中除了皇后之外最高的名號,但一個嬪御住在福寧殿之中,還是惹得眾人議論紛紛。
但一向嚴謹的太后竟沒說什麼。就連皇後過來給她請安時,無意說起這個,太后也只漫不經心,說:“張美人溫柔順婉,在官家身邊照拂,我和太妃都安心。”
宮中人因此都偷偷傳說,皇后以後在宮中,怕是難行事了。
甚至還有人說,等到張美人有子,一切都難說。
但張清遠想,自己恐怕很難有孩子吧。
雖然在一個宮內,但皇帝在正殿,她在後殿的廂房中居住。她幫他料理着膳食,在他忙於政務時半夜送去宵夜,也幫宮女理好第二日的服飾,也精心替殿內更換四時佈置……但,僅此而已。
幫他關注衣食時,她偶爾也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妻子,但隨即她便心虛膽怯,硬生生打消這個念頭。
她也曾在半夜給他送夜宵時,看見他一個人站在玉石欄杆之前,看着夜空之中的星辰。他也曾指給她看天空的星星,她才知道原來星空中各種閃爍顏色的區別。她知道了那些明亮的星,天狼星,參宿四,還有,北落師門。
他的目光,看着天空的時候,也總是望着一個方向。一開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後來她知道了,原來他看的是外宮城的步天台。她曾聽內侍們說,小時候,官家最喜歡的就是待在步天台上看星星。
她因此去太清樓借了《天文志》過來看,可繁雜的星圖和艱澀的文字,讓只在八歲前跟父親斷斷續續學過幾個字的她煩惱不堪。她偷偷地背着人翻說文解字,磕磕絆絆地背《甘石星經》,背《丹元子步天歌》,卻不防有一天被他發現。
他只糾正了她幾個讀音,看着她窘迫羞紅的臉,許久,忽然抬手將她擁入懷中,低聲說:“我會忘記的。”
她不明所以,卻聽出他的聲音中那種虛弱柔軟的東西。她慢慢地將頭靠在他的胸前,遲疑地抬起自己的雙手,輕輕抱住他。
她聽到他的聲音,極低極低地說:“我會找到值得我喜歡的人……我會忘記不會再出現的人……”
她聽着他紊亂的呼吸,囈語般的聲音,想着這個讓皇帝忘了自己身份,說著“我”的人是誰。
他的語氣,並不像是誓言,只像是賭氣。
忘記,這個世上,哪會有說忘記就真忘記的事情?
就像這個世上,一定也沒有,想不喜歡一個人,就能找一個人代替的事情。
數日之後,京城郊外杏花盛放,皇帝帶着伯方出外踏青,回來后,與劉太后商議好了趙從湛與太后侄女的婚事。
趙從湛是宗室子弟,皇帝親自召他到福寧殿。
他謝恩出來時,後殿的張清遠正走到廊前。
她遠遠看見那個男子一步步走下台階,日光已高,將他的身影壓成一團。他走到階下時,茫然站在這宮廷的高堂華殿之前,孤零零的一個人。
四面八方的風吹來,如同無形的重壓,讓他彷彿終於承受不住,脫力地靠在欄杆上,只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即使時隔多年,張清遠依然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自己九歲那年,在儀元殿值夜的那個少年官員。
長風獵獵地捲起趙從湛的衣擺,也捲起張清遠的衣袖。她在心裏想,他如今蒙受恩寵要娶太后的侄女,可不知道,當年那個和他一起沐浴在星月之光下的少女,如今又身在何處呢?
很快,張清遠便發現皇帝開始不一樣了。
可看可不看的摺子,他不看了;有了空閑的時間,他也不再待在宮裏了。他換上微服出宮時,一開始還帶着伯方,後來,就連伯方也不帶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有時候他回來,張清遠拿他換下來的衣服送去浣衣局時,會覺得上面有怪怪的味道。她一開始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後來在皇后那裏看到一盆綠珠素時,她聞到蘭花肥料的味道,漚過的綠豆是蘭花最好的肥料,用水化開沖淡了許多,卻依然讓她一下子就聞了出來。
所以她也曾經假裝有意無意地問:“官家喜歡蘭花?”
皇帝搖頭,但想想又說:“或許就像你看《天文志》一樣吧。”
女人對於自己喜歡的人,總是銳利無比。他漫不經心一句話,張清遠卻忽然之間就明白了——
她回來了。
那個皇上說過要忘記的人,她回來了。而他,終究還是沒有忘記。
然而她實在是無能為力。
她依然默默地替他打理起居,春夜點起一爐沉水香,夏日當風設下冰雕盆,秋晨替殿中貼上厚窗紗。
她知道自己只適合這個角色。就這樣做一叢點綴牆角的湘妃竹,沉默地站過一年又一年,不開花也不結果,不值得他凝眸,但不存在又讓他覺得略有空缺。
只有這才是她的位置。
就連太后都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於是問皇帝:“張美人為你所做的一切,官家可看到了嗎?”
他才若有所思,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他身邊的這個女子。
張清遠垂下臉站着,只覺得自己心口跳得劇烈,就像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被人窺破,無法隱藏的羞怯。
而他終於恍然,說:“是朕疏忽了。”
她既驚且喜地抬頭看他,不知道他會過來握一握自己的手,還是會擁住自己的肩。
然而他卻坐回了書案前,下旨冊封她為修媛。
皇后與四妃之下,便是昭儀、昭容和修媛。那一日整個宮中都在風傳皇帝對她的寵愛,一個美人連升九階,入主玉京殿,幾乎是本朝從來未有的。
她搬離了福寧殿,但宮女內侍還是幫她留着那個房間。她依然日日前來照拂皇帝,在他晨起上朝之前,總是看到她已經幫他理好一切,含笑站在床前等候他起來。
他問她需要什麼,她總是搖頭。於是他讓人去找她的家人,那些在八歲的時候就拋棄了她的親人們。
她的母親,在改嫁之後不久,被丈夫賣給了一個南方富商,已經再也沒有下落;她的大姐,因為丈夫酒後每每對她拳腳相加,四年前投水自盡;她的二姐,在送過去當童養媳的當年,因為做事手腳不麻利而被婆婆一壺滾水潑到身上,全身潰爛,拖了一兩個月後病死了。
她如今唯一可尋的親人,唯有在川中當小官的伯父張堯佐。
張清遠把外間呈進來的那些消息都丟在熏爐中燒掉了,她含着淚說:“官家,不用了,我家人都不需要我了。”
她想了想,又說:“或許我能在官家身邊伺候,是奪了全家人的福,成全了我一個人的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