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露冷風清無人處(3)
她帶着那個錦囊,到御膳房去找那位內侍都知。
他是十分和氣的人,白白胖胖的,三十多歲,大家都說他待人很好。
她在無人之處,低頭將那個錦囊奉到他面前。她不敢抬頭看他,只說:“大人,這東西……或許是浣衣局的哪個人忘在衣服里夾帶,大人可以讓人去問一問。”
都知盯着她許久,才抓過那個錦囊丟在牆角,說:“既不是你的,還問什麼,丟掉就是。”
她唯唯諾諾,忐忑地站着,直等到他離開那個僻靜無人處,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埋頭沮喪地從那角門出來,沿着道路慢慢走。
這荒僻無人的地方,牆角長了荊棘,也沒人打理。她提着裙角踩着青磚走出來時,看見皇帝只帶了身邊的小宦官,從另一邊走過來。
真奇怪啊,宮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她半年了,才見到他第二面。
他還是那種少年模樣,青蔥如春日熙陽,充滿蓬勃的生機,猶如後宮中萬物朝向的日光。
她站在那裏看着他,直到他的目光掃向她,寒星一般澄澈,她才猛然醒悟過來,趕緊屈膝低頭,向他行禮。
他也並不在意,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輕微的“嗤”一聲,是她佔了半個道路,讓他的衣裳下擺被道旁的荊棘勾住,撕扯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他身後的內侍伯方“哎呀”低叫了一聲,跺腳說:“官家趕緊回去換吧,待會兒去到太后那裏,一看就又要訓斥奴婢們了。”
他不以為意地拉過下擺,隨意讓它垂着:“回去換也是遲了,你們不是一樣會被訓斥嗎?”
張清遠趕緊跪下來,說:“官家稍等。”
她懷中正揣着守佛堂時聊以消遣的針線,便趕緊拿出來,抽出針線,對了一下顏色,便跪在他的腳下,將他的下擺縫好。
她沒有薔薇那樣的巧手,又因為緊張而雙手顫抖,這一個裂口縫得十分難看,歪歪斜斜的,僅只是勉強遮掩而已。
皇帝垂眼看着她睫毛下那一雙專註的眼睛,忽然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手一顫,那一針就戳在了指尖上,尖銳的一點痛。
她緩緩抬頭看着他,輕聲說:“張清遠,幽香清遠的清遠。”
“哦,倒很雅緻。”
他漫不經心地說,她沉默地聽。
她想告訴他,她的名字是他親自取的,在她八歲剛進宮那年。但她遲疑着,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反正,他都已經忘記的事情,她提起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伯方倒是問她:“你是新進來的嗎?在哪裏應差?我怎麼好像從未見過你?”
她低頭縫補着衣服,說:“奴婢八歲進宮,如今在楊太妃的佛堂里,因為一直都在守夜看燈,所以白日裏也出來得少。”
伯方看看她蒼白的皮膚和毫無血色的臉頰,說:“你一個女孩兒,晚晚熬夜守燈,這可不太好吧。”
“總得有人幫太妃守着那盞長明燈呢。”她說著,收好了自己的針線,站起身,依然低頭不敢看皇帝。
她以為皇帝會像上次一樣轉身離開的,誰知卻聽到他說:“整夜守燈太折損精力了,別說你只是個小女孩兒,就算侍衛們也沒有夜夜當值的。”
她聽見他聲音溫和,彷彿在對一個不知世事的孩子說話一般。她恍然抬頭,看見他正轉過去的側面,日光淡淡照在上面,從額頭鼻子到下巴一路下來,蜿蜒如畫,深刻地印入她的心口,就像烙印了一條世間最美的曲線,永難磨滅。
那天下午,太妃身邊主事的內侍過來,又安排了另一個宮女和她們一起守燈,一人白天,兩人晚上輪流守,這差事立時便輕鬆起來了。
幾天後,張清遠輪到白天當值那次,恰好遇到楊太妃來祈福。她端詳着張清遠,笑問:“前幾日,皇上遇見的是你?”
她訥訥,垂首應道:“是……”
“是本宮考慮不周了,你們十三四歲的小女娃兒,怎麼能夜夜替本宮守着燈火,看看你這怯弱模樣,怎麼不叫人心疼。”楊太妃將手搭扶在她的臂上,她不明所以,直到扶着楊太妃到她的保慶殿中,楊太妃又問她姓名,她趕緊回答了,太妃才笑了出來,說:“原來是你啊。”
原來是你。
那時被皇帝嫌棄的八歲女孩,已經長成了十三歲,卻依然是皇帝沒看在眼中的閑雜花草。
她被調到保慶殿中隨侍太妃。一開始洒掃庭院,然後管着四季衣服。每季的衣服顏色和款式,細細選過,件件精心剪裁,可楊太妃穿在身上,除了宮女內侍的幾句恭維,並沒有人細看。
那麼多的錦繡衣裳,久存箱底,行將霉爛。
天氣晴好的時候,她就將衣服抱出來在殿後吹風,怕日光曬掉了絲緞那鮮艷顏色,只能將衣服掛在樹下。
樹蔭下稀疏的陽光,一縷一縷在各種鮮亮的顏色上輾轉流過,鵝黃、淺紫、湖藍、象牙白、胭脂紅、琉璃青……
年紀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然後就成了衰草連橫,落日向晚。
充滿了陽光與花草氣息的那些錦衣,最終還是被她疊好,又一次貯藏在樟木箱中的黑暗裏,等待着下一次見天日的時候。
可到下一次,也許是數月,也許是一年。
她覺得自己也只看着這些流轉的顏色一瞬間,可一下子,又是三四年過去了。
在這幾年中,她與皇帝見面的機會也多了,有時候她在太妃身邊,太妃叫她時,他的目光也會落在她身上一瞬,甚至有時還含着笑意。
但這樣的目光,也同樣落在其他人的身上。
有時候宮中遇見,他看她一眼,也會隨口問,太妃今日在做什麼,身體可安好。
他知道她是太妃身邊的人,但三年多也沒叫過她的名字,不知他是否還記得。
所有人都說官家脾氣好,溫柔和善,所有人也都私下說,太后待人就嚴厲多了。
楊太妃常去崇徽殿見太后,偶爾也帶她去。但太后第一眼便不喜歡張清遠。也許是楊太妃第一次帶着張清遠過去時,曾興緻勃勃地拉着張清遠的手,問太后覺得她長得像誰。
太后瞥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那目光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微寒意味。隨即,她便將目光轉開了去,話題也轉開了,竟沒有理會楊太妃的話。
在回去之後,楊太妃對着她看了又看,然後終於說:“唉,我是真老了,好像有點糊塗了。”
她不明所以,而楊太妃也沒對她說什麼。
她十七歲的時候,有個守山陵的老宮女回宮,到太後宮中吃茶說話,太妃過去時,皇帝也在。
老宮女說著山陵景象,又說起日日祭拜先皇的情形。張清遠站在旁邊聽着,想着自己夜夜獨守長明燈的往昔,微有恍惚。
那宮女在說話時,目光常常落在她身上。張清遠正在暗暗詫異,忽聽得太后問那老宮女:“你目光時時看往宮中人,可是其中有人像你認識的人嗎?”
那老宮女趕緊說道:“面貌相像倒沒有,只是……溫柔貞靜的模樣,這……似有李婉儀之風。”
太后笑了笑,又說:“後宮之人,自然都是和順寧淑。”
“太后說的是。”她的目光便不再落在張清遠身上,只繼續說著那邊日常祭祀的事情。
張清遠還在想着李婉儀三個字,耳邊忽然聽得周圍幾個宮女們的驚呼聲,坐在桌子邊的太后、太妃、皇帝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傾了一點。
原來是一條從樹上掉下來的灰黑毛毛蟲,比手指還粗,正在蠕蠕而動。
桌上只有茶杯,周圍也並無拂塵,內侍們正皺着眉頭,準備用袖子去拍打這渾身都是硬毛的東西。
張清遠還沒回過神,便下意識地脫下腳上的鞋子,朝着桌子上的毛毛蟲拍了過去。
“啪”的一聲,蟲子被她拍扁在桌子上,變成一團灰黑污漬。
她單腳站在桌旁,在一片安靜中,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鞋子,就拍在太后的面前半尺處。
劉太后看着她,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抬起手指在桌面上點了兩下。
她趕緊收回自己的鞋子,穿在腳上,一動不動低頭站着,等待太后發落。
不料就在一片凝固的肅靜之中,忽然傳來一聲輕笑。
是皇帝,他手中端着茶,目光卻瞧着她,笑道:“還是小娘娘身邊的宮人機靈,這麼多人中,就你一個先反應過來了。”
她趕緊跪下,說:“奴婢知錯了!”
“有什麼錯的?這也是你救駕心切。”他說著,眾人都笑了起來,就連太后都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對楊太妃說道:“這孩子倒是好玩。”
楊太妃趕緊說道:“清遠這孩子,有時是有點痴。”
張清遠緊張地抿着唇,偷偷抬起眼睛看一看皇帝,卻看見他含笑的雙眼。
他說:“原來她就是清遠,常聽見小娘娘喊她,卻對不上號。”
張清遠又低頭,想着八年前他給自己取名的那一刻,又想着三年前自己鄭重地對他說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那時的他和現在的他一樣,都不曾認識她,也不曾記得她。
她聽到心裏低低的嘆息,類似於絕望的那種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