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女
祁鎮與金桔年紀相近,祁鎮的婚事辦完,便輪到金桔。
擇婿的流程意外地順利。現下我正執政,我親生的愛女,禮部哪敢不儘力搜求?加上金桔的桃花運還算不錯,幾月間,禮部會同司禮監在京師附近層層選拔,最後擇出家世清白、才貌雙全者三人,召入大內,我和黑蛋親自看過,又問話。
其中一人,格外出挑。不但才思敏捷、對答如流,而且有禮有節,不卑不亢。小門小戶出身,卻並不因覲見天子而畏畏縮縮。兼之相貌豐偉,儀錶堂堂,將另外兩人襯得黯然失色。黑蛋隔着帘子指一指他,給我使眼色,我笑着點點頭,又悄悄指給金桔看,金桔原本躲在帷帳后,羞得轉身跑了。我和黑蛋養了她十多年,見慣了她囂張跋扈撒嬌撒痴,從未見過她如此,面面相覷,俱是一笑。
既然女兒也看中他,便定下這位石璟,乃府軍前衛千戶石林之子。
回坤寧宮的路上我跟黑蛋笑道:“金桔平日裏任誰都不服的張狂樣兒,這會兒做作得跟個小淑女似的。”
黑蛋倒沒我這麼歡喜,悵然若有所思,半天才悶悶不樂道:“祁鎮娶妻,我只有高興,為何金桔嫁人,我是又高興又難過。好像心尖兒上一塊寶貝要被那姓石的小子偷去了似的,現在回頭再想那人,覺得真是不稱心,怎麼看也不順眼了。若微,我渾身都不自在,咱們可別看走了眼——要不,旨意先別下,再留他在同王館多住幾日,讓范弘范進他們派人多觀察一番,也得請儒師來多教一教詩書禮義。”
我笑他道:“你這是吃人家的醋……不過既然不放心,再多留幾天看看也可。”
於是下詔,詔曰:“駙馬不務詩書、通古今、曉忠孝仁義之道,必至怠惰驕縱,何以保富貴。須使之親近儒生……可擇端重儒者一人、命之教習。”
想想駙馬也是可憐,成個親,新娘還沒見到,先關進學堂,被夫子摁着念幾個月書。
不管再留多少天,女兒終究要出嫁。
成婚當天鋪十里紅妝,破例命太子和郕王親自送嫁到公主府,整個京城的百姓都湧上街頭看熱鬧。
金桔盛裝靚服來拜別父母時,我和金桔倒還忍住了沒哭,大黑蛋掉了淚,被我笑了不知多少天。
“我們家的嬌嬌,不會被別人家欺負吧?”晚上黑蛋翻來覆去睡不着,還問。
我笑着拍一拍他:“她是皇帝的女兒,誰敢欺負?她沒去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婚禮前,安排金桔的陪嫁宮人時,我原想讓小蓮去。
小蓮貼身服侍我近三十年,忠心耿耿,辦事得力。有她在,我放心。
我還特意說,去了公主府,她身份便不再是皇帝的宮女,可以放她嫁人,做金桔的管家嬤嬤。
小蓮從未忤逆過我的意思,卻眼神躲閃,似乎有所為難。
我笑問:“捨不得宮裏?”
小蓮低頭吞吞吐吐道:“是……”卻又沒有后話。既不求我留下她,也不說願意遵命去公主府。
我正揣摩不定她的心意,餘光瞥見范進兩手揣在袖裏交握着,不住往我們這邊打量,滿臉的大汗珠子,緊張得忘了控制表情。
我恍然大悟。
明初,是不許宮女太監對食的。因此這二人有情,也都藏着掖着。我從未往這方面想過,故而也未覺察。
屏退其他人,我問小蓮:“你可是捨不得范進?”
小蓮低頭囁嚅許久,鼓足勇氣答道:“是。”
“你中意他,是打算一時,還是一世?若是一時宮中寂寞,便罷了,我便裝作不知。若是你打定主意是一世,我便為你們二人賜婚,做名正言順的夫妻。”
“奴婢謝娘娘不治奴婢的罪……”小蓮流淚磕頭道:“求娘娘成全,奴婢願跟他一世。”
我嘆道:“你是想清楚了?跟了他,你就一輩子留在這宮裏了。夫妻間有些事,也難免殘缺抱憾。”
小蓮道:“奴婢心甘情願。他待奴婢好,又肯上進,奴婢看着他從一個字都不識的小火者,勤奮用心做事,得陛下娘娘賞識,成了娘娘身邊使喚人。奴婢家鄉的男子,縱然齊整,也難得他這樣有志氣。又,又知道體貼人……”
我點點頭:“你也算他的知己了。”叫了范進來,笑道:“你們放心,豈有為了金桔的姻緣,便拆散你們姻緣的道理。”
既然被我看出來了,就乾脆破例給他們賜婚。既是成全了這二人的痴心,也是為金桔的婚事積德。
那二人大喜過望,忙歡天喜地跪下磕頭謝恩。
只得另擇幾位老成宮女,又將萬貞兒塞進名單里。
金桔當時見了名單,愣道:“送到我身邊?不給柚子么?娘,這孩子雖好,但給我是不是太小了些?”
我敷衍道:“現在雖小,等你年老時,不就剛好得力么。”
我是想將這幼年萬貴妃在萌芽狀態早早送出去,在公主府大門別出二門別邁,就讓她在那終老一生,別出來霍霍我孫兒……
好在撥給金桔的宮女宦官人數眾多,有沒有萬氏都無關緊要,金桔便沒再在此事上堅持。
又初步拔除一個歷史隱患,我稍稍鬆了口氣。
但此前我以為已經塵埃落定的一件事,卻再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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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詔書是真的,宣德三年黑蛋立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