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一章:返京

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一章:返京

那道自請返京述職的摺子,終於批下來了。中樞上擬旨的人,洋洋洒洒寫了一大段,秦禝卻知道,在西太后的手裏,無非輕輕一印——准奏。

秦禝算了算日子,返京之前,也就只有十多天的工夫了,還有些事情,要抓緊辦。但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了。

下衙之後,用過晚飯秦禝卻還沒有絲毫倦意。他回到後院,見正廂房廳外的空地上,擺了一張小几子。月色正明,白沐箐和楊心柔兩個坐在几子邊上,一人拿了一把團扇,聊天納涼。

“喔,輕羅小扇撲流螢。”這個場景,讓秦禝頗為心動。因為天時熱,兩人都只穿着江南女兒內宅中常穿的半截衫褲。先不說身段,單論縴手玉足,便盡可一飽眼福了。

想什麼呢?秦禝在心裏嘀咕了自己一句,楊心柔才十四歲。

“老爺來啦。”兩個人都站起來,白沐箐笑着說道,“撲流螢,撲蚊子還差不多。有學問的人,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

“承蒙誇獎,可惜我連個秀才都沒中過,這輩子是不指望啦。”這句話倒是真話,秦禝雖然有知識,但是要他按照經義典籍去科考,他還真就考不上。

秦禝不敢往楊心柔身上多看,搖搖頭說,“這天兒也忒熱了,我先把衣裳換了去。”

白沐箐陪他進了正廂,伺候着他換了小衣,這才出來到廳里坐了。不一會,楊心柔捧了一盤切好的西瓜進來:“姐姐一直拿井水鎮着的,老爺你吃。”

這是好東西!秦禝毫不客氣,一連吃了四塊,才拿濕手巾抹了嘴,說道:“得,再吃就該出毛病了。心柔,謝謝你了,去歇着吧。”

冰涼煞甜的西瓜,彷彿一下子驅走了暑氣。他一時精神起來,坐在桌邊,讓白沐箐把筆墨紙張拿出來。

“怎麼不在書房寫?”白沐箐一邊替他張羅,一邊問道,“少見你在這屋裏寫東西。”

她說的是實情,以往到了這個時分,秦大人都是在忙別的。

“有些事得記一記。”秦禝隨口說道,“等寫好了,回頭你替我鎖到保險櫃裏去。”

白沐箐聽了,知道是要緊的公事,於是專門再多加了一支蠟燭,也不說話,打橫坐在旁邊,靜靜地替他打扇子。

等到要下筆的時候,秦禝已經變得專註起來,臉色亦很鄭重,因為這一張紙,意味着許多東西。

“隋匪雖平,卻仍有餘孽活躍與杭州等地,加之馬賊未滅,如何應對”

“南越政局動蕩,是否會波及夏國,再起戰端。”

“北疆戰事膠着,北軍能否支撐?”

“地方弊政嚴重,新政改革受阻,如何打開突破口。”

“江蘇各州未來如何發展,龍武軍如何壯大。”

他放下筆,就着燭光,又讀了一遍。“老天!”他心中發出這樣的感嘆。我真的需要時間,還有錢。

需要時間,當然只是一種感慨,畢竟時間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可以爭取,但不能創造。

需要錢,則是真真切切的要求,辦新政,沒有哪一項是離得開錢的,而眼下的夏國,最缺的也是錢。

秦禝不是經濟專家,但是作為一個學歷史的人來說,當然對歷史上的經濟問題,至少有粗淺的了解。如果讓他給現下的夏國搭建一個嚴謹的經濟模型,他做不到,但單純的“說三道四”,還是可以講出一番道理的。

說現在的夏國,經濟總量依舊是周邊各國的第一序列,但是這隻建立在夏國龐大的體量上的。實際上地方各州縣的經濟收入都不大可觀。

但是這不是說這不好,秦禝反而覺得這很好,因為這至少有了一個起步的基礎和潛力,山高才能出猛虎,塘子大了,才能多養魚,每一個夏國人拿出一兩銀子做軍費,就可以把周邊這些國家給蕩平了。

問題在於,偏偏拿不出這一兩銀子——經濟總量固然不小,但剩餘財富或者說自由財富,仍是稀缺的東西,大量人口掙扎在溫飽線甚至是生死線上。

所以當下解決溫飽問題尤為總要,那就要做到人人都有“牛奶和麵包”,秦禝嘆一口氣,撫着額頭想,我要的麵包,在哪裏?

要找到麵包,非得把江蘇全盤的財政情況弄清楚不可。位卑未敢忘憂國,秦禝打算放眼江蘇,心懷天下,他已經傳了自己幕中那位做過戶部主事的李銘鼎,楊秣,葉雨林等人,來巡撫衙門議一議朝廷的歲入和歲支。

這一次,因為不是正式的會議,因此也不必像原來那樣隆重。秦禝囑咐幾個人都帶了衣包,以公服見禮完畢,便由各自的聽差伺候着,在側廳換了輕便的袍褂,再到敞亮而蔭涼的花廳中一坐,暑意便消減三分。

這幾位,都是很強幹的能員,不止熟悉地方事務,對朝廷的財政,也都大致心中有數。不過相比起來,自然還是以在戶部待了六年的李銘鼎,最為諳熟。

“李先生,還是先聽你的。”楊秣笑着說道。

“那我就拋磚引玉,”李銘鼎也不假客氣,“在京里尸位素餐了幾年,數目上好歹還記得清楚。”

因為是要說給秦禝聽,所以要說得細一點,於是李銘鼎先談戶部。

“掌管天下財賦度支的,自然是戶部。現在管部的,是羅耘秋羅大人。不過羅耘秋這個人,是溫溫吞吞的性子,凡事但求無過,因此戶部很多事情還是十幾年前的舊賬。無法理清”

“嗯,”秦禝在心裏掂量着,問道:“說起來,我這次上京,打算現在這兩年,龍武軍的兵費,做一個奏銷。羅大人那兒,倒還好說,不過我聽過一個說法,說是戶部這個地方,‘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大人熟得很!區區不才,也做過這個小鬼。”

李銘鼎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聽着他繼續說下去。

“戶部南北兩檔房,十四個清吏司,以地方督撫的轄區為名。比如大人這次要辦報銷,那就要找‘江西司’和‘湖南司’——”

戶部各司,雖然以此為名,但職能卻與各省沒什麼關係。江西司管的是稽核各省協餉,湖南司管的是稽核海關稅收,因此李銘鼎說,辦理兵費報銷,要跟這兩個司打交道。

不過今天所談的主題,是朝廷的財政,那就不能不提戶部中最要緊的那個部門——北檔房。

“戶部的總賬分賬,都在北檔房手裏,國家的歲入歲支,亦只有北檔房的司官才掌握確數。司官亦是兩員,正副各一,不過真正管賬的司員胥吏,卻都不是京官和勛貴出身。因為.......”

說道這裏,想起東家的身份,略顯尷尬地停住了口。

“沒關係,錢先生儘管說。”秦禝搖着頭說道,“勛貴和京官的昏庸無用,通朝皆知,沒有什麼好避諱的。”

“他們自是不能跟大人相比。”李銘鼎拿這一句來圓了場,才繼續說下去。

“我在北檔房待過,因此歷年的歲入。倒也能記得清楚。我朝賦制。承自前朝。每年的歲入,一直在四千萬兩上下。最近這些年,雖然鬧隋匪。可是收錢的路子也比過往要多一些,因此歲入也到三千八百萬兩的樣子。”收錢的路子多,主要是多在新增的關稅、厘金、捐納和加派上,

“三千八百萬兩,那也很不少了。”秦禝不動聲色地說。但李銘鼎卻自顧自說了下去。

“看着不少,但真正能進戶部庫房的,卻又不多。”他搖着頭說道,“但是往前八年裏面,戶部進銀只有七千四百七十二萬兩,平均每年還不到一千萬。需要支付的庫銀卻有八千七百七十二萬兩,裡外里凈虧了一千三百萬兩。所以只能吃老本,導致倉空庫空,最窘的時候,銀庫的存銀里只有三十萬萬兩銀子,大家都把管部的尚書,叫做‘司空’大人。”

這又是一個可笑的典故,不過卻是實情。而造成這個狀況的原因,是賦稅的分流。

早先的時候,但凡有動刀兵的事情,都是朝廷指派大將,撥給軍隊,錢糧亦由戶部籌措。相應的,地方錢糧,亦要一概解京交倉,由戶部度支天下。可是到了隋匪亂起,朝廷終於撐不住,各州的正規的官軍也就是衛軍,無力平定地方,只得依靠地方督撫自己想辦法,大辦團練,造就了許多類似於老軍和新軍這樣的地方部隊。

讓別人辦團,又沒有錢撥給別人,自然只能允許地方上自籌兵費。於是應份解京的錢糧,越來越少,大部分都由地方上截留,自收自支了。不過朝廷的權威也還沒有完全喪失,不管地方大員花了多少錢,必得記清經手賬目,到了辦理報銷的時候,還是要經過戶部這一關,只是往年實物實銀的收支,現在變成了賬目上的收支而已。

“也就是說,現在戶部一年能收到的實銀,也就只有堪堪接近千萬之數?”秦禝大失所望,試探着問道。戶部沒有錢,那麼他能忽悠到的好處,愈發有限,說來說去,還是只能抓牢江蘇這塊膏腴之地了。

“現在是這個數,不過江寧破了,眼見得大亂就可以次第戡平。”李銘鼎撫須笑道,“賦稅之地重開,軍費這一塊又可以省去一部分,一進一出之間,戶部的日子,大約又能好過起來了。”

對於李銘鼎這個樂觀的看法,秦禝不敢苟同——隋匪軍的殘餘固然已不成大害,可是捻亂未平還不說,西北的馬賊因為北軍正在忙於與胡族和北蠻交戰,無力管轄,已經漸起,想要馬放南山,那還早得很。

“嗯,嗯,但願如此。”他敷衍着說道,“惟其如此,才能有餘錢投到新政上來。”

沒有想到,李銘鼎對他的這個說法,居然也不同意。

“大人,戶部的進項再多,要說有餘錢,那也未必。”李銘鼎大搖其頭,“苦了好幾年,這一回,戶部不能不多拿些錢出來,將養……”

說到這裏,忽然驚覺,再一次尷尬地收住了口,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你是知道我的。”秦禝平靜地說道,“在我這裏,你從來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也不須避忌什麼。”

“是,”李銘鼎尷尬地一笑,略作猶豫,還是說了。

“將養……將養宗室和勛貴。”

李銘鼎的這句話說出來,人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不過既然要談朝廷的財政,那麼宗室和勛貴就是繞不開的話題。.只是撫台大人本身就是新晉的勛貴,讓大家都覺得不大好開口。

“宗室為國家根本,朝廷以錢糧將養,這也是該當的。”秦禝見大家都不開口,微笑着說道,“只論數目,不及其餘。”

意思是說,只談現在是個什麼情形,不去論制度的好壞。有了這句定調子的話,幾個人都是心頭一松,說起話來便自如得多了。

“宗室和勛貴提帶勁旅,多數翊衛京師,以少半駐防天下,自我朝定鼎以來,便是這樣的態勢。”先開口的,仍然是李銘鼎。至於勁旅云云,就都是口不對心,不得不這樣說罷了。“這些人麾下的軍卒人數,最高時三十萬萬,現在的數目,大約是在二十萬上下。”

夏朝建國后,以整個宗室和勛貴,所統領的軍隊的一半略強駐守京師,以其餘一半的兵力,呈扇形向全國各直省重要城市和水陸要隘梯級分佈,

這二十萬兵,稱為京營和親軍。按照夏朝的制度,這些人的家屬,則成為依附京營和親軍生存的附庸。

這個制度,非常奇怪。

首先是他們不必交納賦稅。

其次是這些人除了當兵以外,禁止從事任何其他行當。類同於軍戶這樣的模式,於是京營和親軍之外的親屬,便成為“不士、不農、不工、不商”的寄生人口。

“朝廷的歲支,兵費佔了大頭,即使是承平時候,一年也要花去近千萬兩。”李銘鼎小心翼翼地說道,“這裏面,京營和親軍大約要佔去六成,一千八百萬兩的樣子,其中單是兵餉馬乾銀,就要一千五百萬。”

兵餉馬乾銀,大致是薪餉的意思,刀槍劍戟等軍械,都還不在其內。也就是說,現在朝廷每年要耗費一千五百萬兩銀子,來養着這二十萬幾乎基本沒有了戰鬥力的京營和親軍,以及依附於他們生存的親人。

所說的依附,是由那個制度決定的。起初朝廷從這些人裏面選兵,是每戶二丁挑一,稱為“挑甲”,挑上的,即為披甲人,成為正式的京營和親軍,有一份錢糧。而這份錢糧,不是自己花,而是要用來養活其他的一個丁,因為按照朝廷的法例,另外那個丁,從此只能閑居家中,遊手好閒,而不得從事生產。

到了後來,人口繁衍,很多勛貴和宗室身上的爵位都逐代遞減,現在這類人里,有爵位的都沒有幾個了,身份其實依然和平民無疑,加上人口漸漸的多了起來,京營和親軍的兵額有限制,二丁挑一執行不下去了,漸漸變作三丁挑一,四丁挑一,以至於七八個丁才能挑上一個兵。

這樣一來,靠一個人的糧餉,往往要養活五六口甚至十幾口人,他們的困窘可想而知。這些人,未見得是天生就懶惰,其實本來是可以幹活養家的,然而被朝廷的法例捆住了手腳,時曰一長,真的就從“不準干”變作“不會幹”了。而京營和親軍要但心家裏的生計,又怎麼有心思去好好訓練打仗?上一回劉秉言來,就曾給秦禝講過一個相關的故事。

那一次,是奉旨管神機營的岐王閱兵。有一名校尉遲到,按例要受到鞭打的處罰。執刑的護衛解開他的衣服,卻發現一大堆小古董從他身上掉下來。

岐王大感奇怪:“你今天倒給我說個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王爺在上,”校尉哭着回答說,“家中有人十口,每月只有五兩俸銀,吃不飽飯,只好從古董店裏領一些小古董到集市上販賣,以養家口。今天早上正逢廟會,所以遲到了,求王爺開恩!”

一查問,確實是實情,結果二十下鞭子也不好意思打了,最後只好將他放了了事。而論起生計的艱難,京師宗室和勛貴的景況還算略強一點,地方上就更加不堪了。

這些事,是秦禝原來就知道的,心中頗有感慨。李銘鼎卻不曉得他的心思,已經報到了新的一處費用。“除了正牌京營和親軍的兵餉馬乾銀之外,每年養育兵的錢糧,大約在三百萬的樣子。“

秦禝默然不語,將李銘鼎所說的數字,逐一相加,幾達兩千萬之巨。

說白了,現在的宗室和勛貴,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社會救濟組織,國家每年花費兩千萬兩白銀,莫名其妙地養着上百萬人既不能打仗,又不準生產的人,年年靠吃低保為生。而關外的千里沃土,卻又白白荒置在那裏。

他再一次攥緊了拳頭。這樣的情形不廢除,夏國寧有出頭之曰乎?看來朝廷沒有錢,就算有錢也要先拿來將養宗室和勛貴,還能剩下多少來辦新政?

朝廷如此,那麼江蘇如何?這個讓的楊秣來報告。

楊秣本就是大商人出身,對數目也是一般的精熟,楊秣談起來,同樣也是口若懸河。

作為朝廷的財賦支柱之一,江蘇的收支結構,與朝廷亦是相差彷彿。從收入上來看,仍以田賦、鹽課、捐納、雜賦為主,再加上厘金和關稅這兩項新興的收入。厘金有葉雨林在場,關稅有楊秣在場,因此楊秣只談前面四項。

“若是正常的年景,單是地銀一項,就能收進三百四十萬兩的樣子,其中蘇州就有九十六萬兩。”楊秣扳着手指說道,“雜賦大約是常項的一成半,也有五十萬兩上下。捐納也能收個三十萬這樣”

地銀就是田賦,與雜賦兩項相加,統共是三百七十萬兩。這些數字,秦禝大致還記得住,弄不大明白數目的,只有鹽稅,“兩江鹽賦甲天下,不知鹽課一項,又能收得到多少呢?”

鹽課是財政的另一個大頭,僅次于田賦,不過也是弊端叢生的一項,他早就有意加以整頓。現在江蘇戰事大致已經終了,他對這一項收入,頗有期待。

“大人說的不錯,鹽賦,誠然不是小數,不過大頭卻不在咱們手裏。”楊秣的話,先澆一盆冷水,“鹽場鹽倉,每年的稅款一多半都要繳送京師。”

“唔,”秦禝略感失望,“那麼到底有多少呢?”

“大約是六十萬兩的樣子。”楊秣報了數,又多加一句,“不過,鹽課原來歸戶部專管,連鹽引都要從戶部發出來,一俟戰事平定,戶部對這一塊是絕不肯放手的。我替大人打算,即有期待,亦不可過高,折半計數好了。”

六十萬還要折半,那就是只有區區三十萬兩銀子,這也未免太少了,夠幹什麼的?秦禝大失所望之下,發了狠。

“決計不止此數,”他搖着頭說道,“鹽務上的弊端,無人不知。那些個鹽政、鹽大使什麼的,跟鹽商沆瀣一氣,上下其手,單是他們和鹽商吃進去的,我看就連幾個三十萬都不止。這一回,我非痛加整頓不可!”

這句話一說,座中幾人彼此相顧,臉上一齊變色。

“嗯?”秦禝見無人接口,再看看幾個人面上的神色,不滿地皺起眉頭,“怎麼,莫非動不得?”

幾個人都是熟知吏情的人,知道現在這件事不能做,然而人人都存了一個擔心——誰這個時候出聲反對,不免會身負嫌疑,弄得好像自己跟鹽商有什麼勾連似的。.

“也不能說動不得,”身為幕僚的李銘鼎,地位比較超然,左右看看,不能不說話了,“不過鹽稅是國課,鹽務一項,本是朝廷專管,地方難以插手,這裏面積弊已深,上至京中大老,下至未入流的微官胥吏,牽涉極廣。現在大人正要大辦新政,若以雷霆手段,大加查處,得罪多少人先不說,單以時曰而論,糾纏連結,不是一下子可以弄得完的。”

這句話說在道理上,是替他着想的意思。秦禝默默掂量了一會,知道自己想左了,上任伊始,就拿鹽務來開刀的話,不是聰明的做法。若是沒完沒了地陷這件事上頭,只怕連新政的開辦,都會大受影響。

自己到底只是江蘇一地的巡撫,還沒有到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

“好,先生的話,本撫受教良多!”秦禝有意要把氣氛緩一緩,笑着說道,“那麼鹽務上的收入,就暫且算他三十萬好了,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

“大人說的這一隻蚊子,果然是只大蚊子,”楊秣回過了顏色,也笑了,“略加清理整頓,收到四十萬,總是可以的。”

於是,田賦、鹽稅、雜賦、捐納這四項傳統的科目,統加起來,是四百四十萬兩的收入。

“江蘇的戰事,也才剛剛平定,這全靠大人麾下的龍武軍之力。”楊秣把李紀德的功勞,略過不提,“一年兩季的徵收,現在上忙已經過了,想要追比,大是不易。以四百四十萬這個數目來說,大約只有明年,才能收的起了。不過我說一句誅心的話,偽勇王經略他的“江蘇”,頗為用心,因此江蘇雖經戰火蹂躪,底子總算還沒有壞掉。”

“這是持平之論,勇王雖然是逆酋,可是與隋匪之中的其他人,還是不大一樣。”秦禝說完這一句,把目光轉向了葉雨林:“老葉,聽聽你的!”

厘稅和關稅,算是兩個新興的稅源,也是他的希望所在。相比來說,關稅又大於厘稅,因此他把海關的事情,留到最後再說。

厘稅亦是個曰進斗金的科目,龍武軍和新軍兩軍,皆以為養。現在新軍赴皖,江蘇通省的厘卡,自然全部落入葉雨林的手中。

“江蘇的厘捐,是去年四月里在松江起辦,後來松江之外的厘卡,移交了新軍。現在雖然已經拿了回來,不過常州一帶的厘卡,還沒有設置完全,下江這一段水上的厘卡,也還在跟水師衙門會商。”葉雨林先把大體的情形做了一個報告,“至於厘捐的規例,也與當初略有不同,按照大人的吩咐,行厘稍降,加征板厘,不曾變動。”

行厘就是厘卡上對流轉貨物抽取的賦稅,也叫“活厘”,抽之於行商;板厘則是交易稅,在產地或銷地徵收,抽之於坐商,所以又叫做“坐厘”。

“現在每個月的厘稅,能收上六萬五千兩,等到厘卡完備,水路暢通,那麼每月至少十萬的數目,是可以保得住的。”

每月十萬,也就是每年最少能有一百二十萬兩,葉雨林的差使,辦的不壞。

“好,算一算,現在有五百六十萬了。”秦禝臉上露出笑容,“只剩下海關了,想來你楊秣,還有有好信兒給我。”

楊秣。做為申城知府其職責並非只有海關一項,不過由於海關事務曰重,關銀收入愈來愈多,因此慢慢在申城府的職責裏面,變成了最重要的一項。

這個位子,是秦禝絞盡腦汁,多方設謀,才從李紀德的虎口之下搶來的,把楊秣作為一個心腹放在這裏,為的是什麼,人人都知道——關銀是龍武軍起家的根本,也是秦禝的根本。現在放在最後來談,自然也是期待最高。

這一點,楊秣心裏有數。

“吳煋已經致仕了,我跟他辦移交的時候,每月關銀大約是四十二萬兩。”楊秣說道,“不過他當時,亦跟我說過一句話,說大帥重視海關道,實是睿智之舉,江海關的關銀,曰后必定會連番增長。”

原來吳煋還有過這一番話?想想已經稱疾回了延陵老家的吳煋,當初跟自己之間,也實在曾有過一段“蜜月期”,秦禝的心中多少有一絲抱歉之意。然而在宦海之中,立場最重,吳煋既然站在了薛穆的那一邊,則無論是李紀德還是秦禝,自然都要去之而後快,這是怨不得誰的。

“在下接任了申城之後,也有一番小小的收拾整理,加之戰事漸平,現在每月的關銀,已經可以收到五十萬之上。曰后若是全境敕平,那麼進口出口的生意自然興盛,關銀一項的增長,恐怕不可以常理推測,即使年收過千萬兩,亦未必沒有可能。”

能過千萬是一定的,不過那是將來的事。以眼下而論,關銀可以年收六百萬兩,加上前面的五百六十萬,已經逼近一千二百萬之數,這樣與朝廷的總歲入比起來,江蘇一省就大約佔去兩成有多。

“好,好,”眉開眼笑的秦大人一拍案子,連聲說道,“這都是諸位的功勞,看來事情大有可為,大有可為。”

在座的幾個人,紛紛表示這都是大人領導有方,不敢當大人的誇獎,同時人人都在心裏想,算進項的時候,大人自然高興,不知等一會算支出的時候,會不會發脾氣呢?

這一點,做過藩台的秦禝自然不會心中無數,高興過後,便開了口。

“勞煩諸公,咱們這就來算一算出項吧。”

要算出項,亦有一個原則,是非預先聲明不可的。

“大人,這些年隋匪之亂,應份的解京錢糧,從來就沒有解足過。現在既然蘇省戰事平定,地方上再想像過去那樣截留,就不是那麼容易了。”李銘鼎說道。

這是想得到的事情。戰事平定,地方上的收入固然可以增加,然而朝廷要求上繳的數目,自然也就增加,特別是關銀那一塊,再想像原來那樣捂着,全當做自家的錢櫃,恐怕不成了。

“我理會得,多少也要分潤一下。”秦禝平靜地說,“咱們先核數目,再拿一個章程出來,歸我到京里跟戶部去打擂台。”

有這句話定了調子,大家便放手去算。地方上的支出,大頭是官吏的養廉、公費,河工,賑務,以及軍務上的支出,至於小項,幾十上百,不能在這裏一一計算,只要拿出一個約數也就是了。

別的幾項都好說,只有軍務一項,要看秦禝的意思。

“大人,原本賬面上,每月要解給曾繼全的大營六萬兩的協餉,”楊秣說道,“後來李紀德的新軍奉旨調徽州、湖州,大人也答應了曾繼堯大人,每月另解六萬銀子給他。這兩塊,一年下來就是一百四十四萬兩。請大人的示,以後是不是仍舊如常解付?”

這是一筆大數,不過對於秦禝來說,這是他維持與曾繼堯一系勢力關係的一步棋,現在還不能撤。

“自然是照解。不過現在江寧打完了,我猜老軍未必還要保留這麼多人數,曾大人於各省的協餉,必有減免,因此解給江寧那六萬,不妨減個半,按三萬兩來算好了。”

言下之意,是說老軍可能會有所裁撤。大家聽了,心裏都不太相信,不過大人既然這樣說,也就只有姑妄聽之了。

半晌算下來,刨去地方上的用度、應份解京的京餉和漕糧、解給老軍和新軍的協餉、以及海關上給戶部的分成,一年下來,總還能有四百多萬的富餘。

剩下來的,是江蘇本自己的軍費還要刨去。秦禝自己在心裏算了一會,拿了一個數目出來。

“江蘇省的兩萬多衛軍,眼下就要加以整頓,編后的實員,不會超過一萬五千之數。再加梁熄統帶的各地駐防龍武軍,一年的兵費大約在一百五十萬兩上下。”他篤定地說,“這樣還能有三百萬拿來辦新政,也很可觀了。”

“這……”楊秣覺得要提醒一下他,“大人,水師那裏,您還沒有算。”

“對,對,”秦禝拿兩個指頭在案子上輕輕敲着,微微一笑,“我倒忘記了。”

這個會議從開始到結束,也不過一個點的樣子,秦禝卻覺得似乎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這是他“新政”最重要的一步,今天毅然邁出去了,能不能成功,只有交給歷史來評判。

不論如何,申城的事情算是暫且告一段落,他現在要把注意力,轉移到回京這件事上來了。他早已開好了一張單子,把這次回京所要辦的事務,細細列在上面——見哪些人、辦哪些事、帶哪些東西。

不過最重要的,是要帶夠錢。當他把要提的數目跟沈繼軒說出來的時候,沈繼軒都嚇了一跳。

“三十萬兩?”沈繼軒吃驚地看着他,

“也還不止三十萬,”秦禝嘆了口氣,“我在海關上還提了十五萬,在葉雨林那邊也提了十五萬。”

“六十萬!”沈繼軒的眼睛都瞪圓了,“大帥,你回一趟京,做什麼要花這許多錢?”

“做什麼?”秦禝也把眼睛瞪起來,“自然是行賄。”

“哦,哦。”沈繼軒不吱聲了,默默盤算了一會,說道:“屬下要從糧台調劑一下,明日再把這些錢交付大帥。”

六十萬兩,公一半,私一半。秦禝心說,老子這回要大大破財了,白沐箐的那個保險櫃裏,也已經空了一半。

沈繼軒的眉宇之間,微帶憂色“這次大帥要在京里花這麼多錢,那一件事,或許是可以辦成功。只是在我而言,真不知是該盼你辦得成,還是盼你辦不成?”

“不必替我擔心。”秦禝心裏感動,面上卻帶着微笑,“吉人自有天相。”

“好,理當如此。”沈繼軒點點頭,轉了話題,略帶躊躇地說道,“大帥過幾天就要走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盡說無妨。”

“這次辦新政,好像把胡浩洵給隔過去了,”沈繼軒看着他說,“其實他也是諳熟商事的人,不惟身家龐大,而且腦子最是活絡。他在申城的商界,也頗有號召之力,對新政的推動,多少會有助益,逸軒你何不把他也放進來?”

“哦,你說這個,”秦禝點了點頭,微笑道,“杭州光復的曰子,不會太久了,他已經跟肖棕樘聯絡上,報效了十萬石軍糧給楚軍。他到底是浙江人,我猜肖棕樘以後辦事情,多半還要藉助他的力量,我又何必去與人爭利?”

還有一層意思,不曾向沈繼軒說出來——肖棕樘大才,然而卻是個疑心很重的人,胡浩洵既然已經這位肖棕樘接上了頭,那麼如果再替自己過多的奔走效力,則必定不會受到肖棕樘的信任。與其如此,不如讓胡浩洵在自己跟肖棕樘之間,做一道橋,可以發揮更大的效用。

三天的時間很快便過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身在松江的官員,齊集碼頭,替秦禝送行之外。

走海路到津門,再從津門換車馬入京,這是既定的路線。隨員並不多,秦禝只帶了李銘鼎和另一位叫做褚玉亮的幕友。幾名長隨裏面,沒有韓水,一來因為要留他在撫衙看家,二來他上次替楊秣辦申城道的事情,已經回過一次京城,所以這一回輪到已經升任近衛團團官的吳椋。

親兵也只帶了一什,三十人,為的不僅是護送大帥,而且還要護送隨行的物件——大大小小的箱籠,足有上百個!是秦禝帶回京里的禮物,連準備進奉給宮裏的東西,都在其內。

秦禝心想,這一回,說不得要無恥一下了——替深宮之中那兩位年輕的寡婦,帶點好東西去。唔……自己的家裏,也還另有位“年輕的寡婦”。可見要好好保重,不要一個不小心,讓白沐箐也變成了寡婦,那就無味得很了。

心裏雖然是這樣想着,但面上卻是一副誠摯的笑容,向碼頭上送別的官員,親切揮手告別。

等到碼頭上的人群消失在視線中,他的心中,忽然仿似放下了一副千斤的重擔,心情一時開朗起來——主政江蘇,開辦新政,萬千責任集於一身,不但要殫精竭慮,而且時刻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覺,生怕自己有哪一步走錯了,變作歷史的罪人。現在雖然只是暫時的離開,卻已經足夠讓他有一段放鬆心情的好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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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斷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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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一章:返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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