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五十章:求官
這自打白沐箐正是入了秦禝的門,成了秦禝的人,撫衙的大廚房裏是不能去了,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別人見了她,都得當神仙一樣供着,還怎麼做事?
好在還有小廚房可以施展手藝,一日裏最少有一回,她要帶着楊心柔,在小廚房裏忙活,讓秦禝好歹能吃一頓合口的。
白天閑下來的時候,姐妹兩個總是鑽在東廂房裏,唧唧咕咕的也不知是在說什麼。這天,秦禝下衙早,踱步進了後院,白沐箐聽見響動,從東廂里出來,面上還是一副惘然的神情。
“怎麼啦?”秦禝笑着問,“我說你們倆,整天神神叨叨地在做什麼呢?”
“沒什麼,女兒家的私話你問那麼多幹嘛。”白沐箐抿嘴一笑。
於是伺候着秦禝更了衣,轉身要走的時候,不防卻被他一手撈住纖腰,結結實實在臉上香了一口。
“這可捨不得你走了,”秦禝輕薄地笑道,“進了我的房,就得上我的床。”
“也不怕讓心柔聽見!”
雖然已是少婦,但日光日白的,被夫君這樣調戲一句,白沐箐還是不免害羞,輕輕啐了一口,奪出了身子,畢竟還是扭着腰跑掉了。
晚飯是開在正廂房外面的小廳里,這是秦禝勞累一天之後,最舒心愜意的一刻,不說放浪形骸,至少也可以放開來大吃大喝。
楊心柔這些天跟着“姐姐姐夫”一起吃飯,到現在已經習慣了。她等秦禝坐下,才挨着白沐箐身邊坐了,規規矩矩地小口吃着,偶爾抬眼看一看姐姐,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靈動之極。
一頓飯吃完,楊心柔便幫着進來的丫鬟一起,把碗筷收了去。過了一會,又提了一壺新泡好的茶,替老爺和姐姐斟上,這才跑回東廂去了。留下秦禝和白沐箐兩個,坐在桌邊,一邊喝茶,一邊扯些閑話。
這樣的時刻,閑適而溫暖。秦禝望望四周,覺得這間正廳,倒與京城裏的大宅,有幾分相似。不知自己嫂子,此時又是不是也剛用過午飯呢?
對於白沐箐,他確實是像胡夫人所說的,把白沐箐,放在申城,跟京城裏頭兩不相見。然而再想一想,這又未必是一個長局,終不成自己這一世,永遠這樣跑來跑去?
這樣一想,便在心裏盤算,要不要把家裏的情形,多少說上一說,在白沐箐這裏敲敲邊鼓。萬一哪一天要住到一起去了,若能琴瑟和諧,何嘗不是美事?
“沐箐,再過十幾天,等申城的事情辦得差不多,我大概就要回京去請訓了。”
“嗯,我替你看家,等你回來。”這是早就說好的事情,白沐箐自然而然地說。
“說起來,我在京里住的地方,叫做……”
“我知道,秦家大宅嘛。”他還沒說完,白沐箐便笑着接過了話頭,“還有位嫂子一起住!”
秦禝心想,我倒把吳椋這個混賬東西給忘了。雖然不信吳椋敢把自己跟嫂子的那點事透露給白沐箐,不過做賊心虛之下,看了白沐箐一眼,見她仍是一副笑靨盈盈的樣子,才算放下心來,盤算着該怎麼開這個口。
“對,對,不過我那嫂子的情形,有點兒……呃……有點兒不同。”他支支吾吾地說道,“我大哥已經故去幾年了,嫂子守寡多時……”
“我懂的,”白沐箐低聲說道,“我一向敬重她們。”
你懂的?秦禝大喜過望。到底這些話實在是不好出口,怎麼說都說不圓,現在白沐箐有這樣的表示,那就免去了自己這一層尷尬,真是賢惠已極。
“真是委屈你!”秦禝感動地說,“畢竟以後若是我內調回京,總是要帶你回去的,免不了要住在一起。若是這些話不預先跟你說明白了,到時候見了面,還真有點尷尬。”
“你又何必瞎擔心,剛才不是說了?我懂的。”白沐箐羞澀地說,“長嫂如母,我拿她當親娘來侍奉就是了。”秦大人一口茶嗆在喉嚨里,連聲大咳起來。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只得訕訕一笑,別過了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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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禝上衙把多日來心中醞釀的一個念頭定了下來,囑咐人請趙定國來自己這裏一趟。
“遠初兄,我們在江蘇辦新政也好,辦軍務民政也好,說實在,都是花錢的事情,經手的銀子,就像流水一般。初初起辦。因為盯得緊,或許還好。等到日子長了,心一懈,難保沒有人伸手。”
“秦帥所慮很是,所以有沈繼軒的臬司衙門,他坐着江蘇按察使,可以隨時查辦。”
“臬司衙門主刑獄,掌監察,這是有的。不過這些年來,監察這一塊,廢弛已久,人所共知。所辦的案子,亦無非是商人百姓,小官小吏,若是遇上了“大案子”里的“大人”,則又如何?”
照規矩,能被稱為“大人”的,那得是四品以上的官員,在江蘇來說,也就是州府以上的官員。趙定國微微一驚,遲疑着問道:“秦帥,你是說……”
“也不光是說別人。比方說你們幾位的操守,我是信得及的,不然亦不敢以重任託付。”秦禝淡淡地說,“不過,設若哪一日,裏面有人犯了毛病,則又如何?”
他說的這幾位,就是他他手下的幾個得力的能員,除了趙定國、沈繼軒、梁熄等等幾人。
這一句話說得很重,趙定國心中一寒,掂量了一下分量,才開了口。
“秦帥,我趙定國的為人,你是知道的,至於其他幾位,我也敢擔保……”
“你只好擔保你自己!”秦禝毫不客氣地截斷了他的話頭,“整個江蘇四品以上的官兒,你一個人保得過來么?”
“這……”
秦禝從未對他說過這樣的重話,趙定國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沉吟了半晌,方才又開口。
“別的官員若有錯失,我們幾個自然有錯必糾。秦帥乃江蘇巡撫,若是我們幾個出了毛病,自然逃不過秦帥的洞鑒。”
“遠初兄,這裏沒有外人。”秦禝把語氣放緩,“不瞞你說,若是有一日我調離江蘇,那麼蘇撫一職,我是必定要保你接任的。”
“秦帥,這是從何說起?”趙定國大吃一驚,“江蘇的各項事務,剛起了一個頭,正在大有可為的時候……”
“這是后話,我倒也不是說明日就離任。”秦禝笑着擺了擺手,“不過你說得也不錯,江蘇的事務,剛起了一個頭。不客氣講,現在我在這裏,自問還鎮得住,若是有一日不在了,則又如何?總要有一個專門的制度,最好是能有專門的人,專務糾彈各級官員的風紀。”
話說到這裏,趙定國總算明白了。
“秦帥,你的意思我懂了。這樣的人,如果是在京里,就是柏台上的人物。”
柏台是御史台的別稱,柏台中人,指的便是御史。京中的御史,雖然等第不高,但地位特殊,不但可以風聞言事,而且上至親王,下至微吏,但有違紀之處,都可以上奏糾彈。
秦禝心想,趙定國拿御史來比擬,也不能算錯,不過自己所設想的,重點不同。
“遠初兄,我說的這個人,不管別的事情,專務廉政,不論政務還是軍務民政,凡有挪用、徇私、冒濫之舉,一概糾彈!而且這個人,另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歸你直領,不受他人之命。”
“哦——”,這一回,趙定國徹底明白了,想一想,說道:“大帥這時要立一個專辦廉政的衙署?即是處斷官員,就叫廉政公署,就設在布政司衙門內,大帥以為如何?”
正是一點也不錯。秦禝沒想到,趙定國居然一口就叫出了這個名字,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
“好!就叫這個名字!”他看看趙定國,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說道,“遠初兄,我直說好了,說到清廉兩個字,我是萬萬不能與你相比了。別的不說,才娶了一房侍妾進門,每日裏的用度,單靠我那份俸祿,自然是不夠的,全靠家裏留下來的一點老底子,才可以勉強支撐。喝喜酒的時候我不收禮,算是開了一個頭,要擺一個好的樣子給大家看,至於說真正肅清江蘇官場風氣這件事,我要重重拜託遠初兄!”
他在這裏大吹牛皮,意思是說我秦禝的手腳乾淨極了,所花的錢,都是家裏的財產,即是家裏的產業,秦禝如何用度,那就不必說起了,大家心照。
這一番話,雖然不盡不實,但好歹也能自圓其說。關鍵在於,在趙定國來說,秦禝能對自己這樣坦誠相待,實在是感動極了。更難得的是,現在的官場奢靡成風,沆瀣一氣,忽然有一位這樣的上官,高喊廉政,以專責全權託付給自己,這讓素以風骨和清廉自傲的趙定國,胸懷大暢,認為人生知己亦不過如此,哪裏還肯去推究他的家產是怎麼來的?
“秦帥!”趙定國扯過身旁的拐杖,用力一撐,站了起來,“定國雖然無用,單以此事而論,敢說必不負所托!”
見他這樣激動,秦禝也不能不起身相對,以示隆重。
“遠初兄,官場上這些事,沉痾糾纏,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弊絕風清的。不妨先從新政入手,保住這一塊凈土,再徐圖擴展,則可期必成。”
“是,我理會得。”趙定國沉穩地點點頭,“現在隋匪平定,不少州縣得以光復,地方上頗有空缺,候任的官員裏面,也許會有恰當的人,等我想一想,細加遴選,然後再來報給秦帥知道。”
候補的官員是閑散官,雖然有着官身,但是卻沒有實職,這樣的官員在江蘇就有二三十人,裏面大約亦不乏正直能幹但不善於鑽營的人。秦禝心想,從這些人裏頭拔出幾個人人,是個好辦法。
恰恰在這個時候,韓水手裏拿了一個手本進來,哈了腰,往案子上一放,就想退出去。
秦禝知道,這是有底下的官員求見。隨手拿起來翻了翻,叫住了韓水。
“你也沒點眼力見兒!我跟趙大人在這裏說事情,一個六品候補的手本,你也往裏遞?你自己說,收了人家多少門包?”
“爺,我哪兒敢啊,”韓水嚇了一跳,急急分辨道,“這位徐老爺,說是奉了京里齊大人之命,特來參見撫台大人。我估摸着,他大約是揣了齊大人的信來的,要不然也不敢腆着臉來見您。”
秦禝跟趙定國對望一眼,臉上都有一絲苦笑——才說到廉政,求官的就來了。
“哪一位齊大人?”
“上書房的齊茽齊大人。”
聽韓水這樣說,趙定國微微一笑:“秦帥,我先告辭,回頭你有什麼吩咐,我來辦就是了。我猜蘇州的織造衙門裏,大約又得加一個人了。”
兩人會心一笑,秦禝把趙定國送到二門,由韓水陪着出去了,自己回到籤押房,拿起那份手本,在心裏掂量着。
剛才趙定國的那句話,確有深意在內,因為蘇州織造衙門,現在已經成了秦禝專門用來安置特殊官員的一個地方.
地方大員變動,往往都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張,因此託了關係來走門子的人也就特多,其中總有些不得不應付的人情。他們薦來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被派到這裏,既悠閑,入息又豐厚,拿秦禝私下的話來說,先拿錢把這些禍害的嘴堵上,免得出來攪局。
這織造衙門,一共三個,分別設於蘇州、江寧、杭州,織造衙門做為江南和沿海絲織業的掌控者。控制的產業不在少數,劃定行業標準,每年的進項頗豐。特別現在是江寧已毀。杭州尚未光復,因此現在三個衙門的職能,便只好由蘇州織造衙門來一力承擔了。
其實織造衙門所承擔的任務,只有一項,那就是滿足“京供”。織造衙門的產品,一絲一縷都不銷往民間,而是全數解往京城。其中給宮裏面的皇上和后妃用的。叫做“上用”,給京里的大小官員用的,叫做“官用”,因此織造衙門的經費,也是由內府和工部各擔一半,每年要撥下來十八萬兩銀子。
現在工部和內府雖然沒錢撥下來。但卻指定由江蘇庫銀中代墊,因此也等於是撥了。
凡是這種辦皇差的衙門,油水一定是不少的,這樣的好事,秦禝怎麼肯放過?拿來放交情。賣面子,是最好不過的地方——中央撥款。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為?用來安置那些百無一用,飽食終日的關係戶,既能讓他們拿上一份豐厚的“銀子”,又不會讓他們禍及地方,彼此都皆大歡喜。
不過織造衙門之中,情形也還有不一樣的地方。
所謂織造衙門,其實是分成兩部分的,一是衙門,裏面都是各種名目的官員,人浮於事,臃腫不堪;二是織造局,也就是織造工場,是真正要做事情的。
織造局這一塊,秦禝就不肯胡亂安插人了,因為他還有另一層打算。
現在三元歸一,江寧杭州兩處,原來的工匠,都流向蘇州,等於把蘇州織造局變成了唯一的中心。秦禝雖然不懂這一行,但以常理推之,也覺得應該把蘇州變成絲織行業的核心基地,這些貢品,其實京裏頭用不了多少,他在心裏想,拿來“出口創匯”、“引領地方”,多好呢?
只是這一層打算,現在當然還秘而不宣。他又看了看手本上的名字,徐青岩,太倉府候補知府。他心裏有數,這樣的官,在隋匪軍佔了太倉的時候,不知躲到哪裏去了,等官軍光復了失地,他不知通過什麼路子,也不知是不是花了錢,從齊茽那裏求了一封八行,找自己謀差使來了。
他嘆了一口氣,見是要見一見了,只是心中奇怪:齊茽帝師之尊,何以竟也肯做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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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上的候補官,若是不善鑽營,不要說補上實缺,就是偶一為之的差使,亦往往是經年輪不上一遭。而若是有京中的關係,求得某位大老一封紮實的推薦信,那麼地方上的督撫,常常都要給這個面子。
至於齊茽的這個面子要不要買,對秦禝來說,卻在兩可之間,因為齊茽能不能稱得上“大老”兩個字,大有疑問。他固然是進了上書房,派在弘德殿行走,好歹算得上是帝師,但資歷尚淺,整日裏只曉得依傍“上書房總師傅”倭仁,以倭仁的門徒自居,為人也跟倭仁一樣的木訥古板,學問卻比倭仁差出了老大一截,盡拿一卷“太上感應篇”里的東西來唬弄人,沒人真正看得起他。
說到新政,那更是令秦禝又好氣又好笑。齊茽自然是站在守舊派的一邊,反對新政,每每給齊王難堪,這樣一個人,何必去買他的面子?
但是現在連齊王和一班的中樞都沒有和齊茽翻臉,自己也才新接任蘇撫一職,這人還是得見上一見。這就是官場啊。秦禝無奈的搖了搖頭。
想定了,讓韓水把那個徐青岩叫進來,結果一見之下,先就不喜——身材中等,五官也還算端正,但是整個人的氣質,卻如同小民一般。毫無官風。
這倒是不是說秦禝瞧不起百姓,只是因為秦禝覺得,為官着既然是為民做事,就要有幾分官威,即要果斷和幹練的氣勢,唯唯諾諾的如何給百姓辦事。徐青岩這一副模樣,當即就讓秦禝覺得此人,定然不是一個好官。
“給撫台大人請安!”徐青岩卻依足了規矩,行了全套的禮,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一個封套,雙手奉上。
“這是我老師給撫台的一封信,從京中寄來,專命我面交撫台。”
秦禝大奇,“老師”兩字,從何說起?
“你是齊茽的弟子?”
“下官……”徐青岩漲紅了臉,嚅囁道,“下官秋闈通過之後,春闈僥倖中選,取在二甲第七十名。”
秦禝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個徐青岩,居然是一個進士。
徐青岩口中的“秋闈”,指的是鄉試,中了的就是舉人。而“春闈”,指的是會試,中了的人再經過殿試,就是進士了。一甲三人,狀元、榜眼、探花,稱為“進士及第”,二甲若干人,稱為“進士出身”。還有就是三甲若干人,稱為“同進士出身”
這個徐青岩取在二甲,那是響噹噹的正牌子進士了,秦禝質疑徐青岩的弟子身份,算是對他這位讀書人的羞辱了,不過巡撫大人就算說錯了,他一個六品官,難道還能發作?小聲分辨了一句,便不敢再說話了。
倒是秦禝自己不好意思,把他的手本拿起來細細看,果然是寫在後面的。
“真是抱歉得很,事情太多,還沒來得急細看,”秦禝替自己圓個場,“原來老兄是正途出身。我的學問少,不知老兄跟齊大人,是怎麼一回事啊?”
“回撫台的話,那年鄉試,齊大人乃是主考,是下官的座師。”
秦禝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在彼時的官場之上,老師與門生之間的關係,算得上是很重要的一層關係。照道理說,考官是奉皇帝命令,考生是遵循制度應考,被錄取是自己應得的權利。
這二者之間本是公事公辦,本無所謂施恩受恩,可是偏偏形成一股私交意識——你只要錄取我,你就是我恩師;我只要錄取你,你就是我私人。
在秦禝看來,齊茽自己,現在也不是什麼當紅官員。而徐青岩在齊茽門下。自然也不是什麼紅門生。多半邊緣得很。只是既然有這一層關係,老師偶爾照應一下不得意的門生,是應有之舉,這一封推薦信,大約不是花錢弄來的。
“原來是齊大人的高足,”秦禝點點頭說道,“有齊大人這樣慧眼識人的主考,自然才能取中老兄這樣的高才。”
這句話是隨口恭維。然而徐青岩聽了,又是臉現尷尬。
秦禝見他這樣,心中奇怪,可也不願意多想,打開封套把齊茽的信取出來看了一遍。信里的文字果然滯澀得很,大概齊茽自己也知道,跟秦禝全無交情之下,忽然請託這樣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江蘇現在是秦禝的天下,不來找他,又能找誰?
幾句拜託的話,倒是寫得很紮實,說這個學生才華既高,悟性又好,難得的是操守極佳云云。秦禝一目十行,匆匆看過,暗暗一笑,心說許他個位子,趕緊打發走了拉倒,自己還有的是事情要忙。
“老兄署過下洋縣?”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細了。下洋縣是太倉府的首縣,是個不錯的缺分。
“是,後來撤了差。”徐青岩躬身答道。
“哦?為了什麼啊?”
“是為了虧空的緣故……”徐青岩遲疑着說。
原來是虧空了公款。這在官場上是常事,不過因為虧空而被撤差,倒不多見。
“既然做過掌印的正印官,那一定能幹的很,”秦禝稱着他的字,敷衍地說道,“正好蘇州織造衙門,最近還要添人,回頭我下委札,請布政司衙門那裏放牌子,讓老兄先到那兒去屈就一個位子,等日後有了別的缺分,我再替老兄調劑調劑,如何?”
說完這一句,手已經放在茶杯上,只待他說了道謝的話,便要端茶送客。
“謝謝大人,下官……下官……想求個”徐青岩遲遲疑疑地,也不請安,竟似還意猶未足的樣子。
“怎麼?”秦禝有些不耐煩了,心說你這個人不識起倒,難道還要得寸進尺不成?“在織造衙門裏面,一年的養廉加上例規,也有幾百兩的入息了,又不用你幹什麼活,等於國家拿錢將養人才,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徐青岩聽了,面色大變,忽然垂手請了一個安:“下官當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誤大人的工夫,這就告辭。”
說罷,起身就走。
“你放肆!”秦禝勃然大怒,在案几上用力一拍,連茶水都震翻了,“徐青岩,你仗了誰的勢,到我這兒來撒野?給我站住了!”
他統兵日久,於數萬大軍之中,言出法隨,誰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平日裏固然絕少發這麼大的脾氣,可那也是因為沒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權威,現在齊茽門下一個候補的六品官,就敢擺臉子出來給他看,這不是開玩笑么?
撫台動怒,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師,蔑視上官,這個罪名如何當得起?徐青岩無奈轉身跪下,咽了口唾沫,還待要開口分辨:“大人……”
“住口!”秦禝根本不聽他的,揚聲叫道:“來啊——”
“嗻!”立刻便有門外的四名撫標親兵,聞聲而入。
“給我除去他的官服!”秦禝氣得漲紅了臉,將手一指。以三等侯、一地巡撫的威嚴,不收拾了這個六品候補官,江蘇官場上下,又會怎麼看自己?這種時候,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親信,也要先辦了再說,何況區區一個齊茽?
“徐青岩,你當這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六品官進來,我送你白身出去!”
這就是說,不止於脫下官服,回頭還要咨下藩司衙門,行文吏部,革除他的官身。
徐青岩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革除官身,就是說吏部的檔冊里從此沒了你這號人,也就意味着自開蒙算起,二十載寒窗苦讀,十年為官,統共三十年的功夫,盡成泡影。固然還有一個進士的功名,也只能“悠遊林下”去了。
到了這樣的地步,難為他居然還能勉力支撐,面如死灰,長嘆一聲,忍不住便掉下淚來。
秦禝的幾句咆哮,隔壁屋內的李銘鼎驚動了,來到籤押房門口,看到這一番景象,思忖片刻,還是悄悄走了進來。“撫台,”他走到秦禝身邊,輕聲說道,“請暫息雷霆,借一步說話。”
李銘鼎是太倉人,極有才名,曾擔任過戶部主事,後來父親去世,報丁憂回了江蘇。秦禝出任巡撫,依照沈繼軒的建議,把他延聘入幕,掛着四品的刺史銜,非常倚重。
然而他的這一句話,秦禝余怒未息之下,不肯聽了。
“等我先發落了這個虧空公款、目無上官的傢伙,”秦禝搖了搖頭道,“你不必替他求情。”
“是,”李銘鼎碰了一個軟釘子,神色如常,退開了一步,自言自語地說道,“可見這年頭,做個清官也不容易啊,不但要吃賠累,還要得罪上司,最後連官也做不成了。”
“什麼?”秦禝皺着眉頭,望向李銘鼎,“挪用縣庫,虧空公款的人,李先生說什麼清官,他徐青岩配么?”
“秦帥,”李銘鼎笑道,“許縣令掌印下洋縣的時候在後衙種菜,夫人紡布為衣,太倉府內誰人不知道?”
秦禝吃了一驚,看看跪在地上,神色慘然的徐青岩,又看看李銘鼎,懷疑地問道:“那怎麼能因為虧空,撤了差?”
“這個虧空,不是他自己的虧空,亦不是下洋縣庫的款子。”李銘鼎嘆息道,“是流攤賠累。州里下攤的銀錢,府里照樣轉派下去,他不好意思為難百姓,自己又給不起,可不就撤了差事?”
秦禝聽明白了,隱隱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一時大起躊躇。
官款虧空,是各府縣常有的事情,個中的原因很複雜,不儘是官員中飽私囊的緣故。其中錢糧收解不足,公務規費不敷使用,方方面面的需索等,都是源頭,甚至連一些應急的意外開支,因為不在奏銷的正項裏面,亦不得不暫借庫銀應付。秦禝查過,就現下,自己署理的江蘇,庫銀虧空,就達到一百零七萬兩之巨。
按照規制,一旦產生虧空,便要追比,其中的一部分,需要由相關的官員來賠付。而這個賠付,不僅是自己來賠,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員都有牽連,層層攤派,是以叫做“流攤”。以一個縣令而言,上麵攤下來,那就得拿自己的養廉銀子去賠,誰肯?無非是再轉手攤下去就是了。
這條規制,本意不壞,但卻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員,抱團貪污,即想潔身自好亦不可得。
而按照李銘鼎的說法,這個徐青岩不肯攤下去,自己的養廉銀子又不夠賠的,耽誤了府里的考績,他不撤差,誰撤差?
可是,這樣說起來,徐青岩豈非不僅是個清官,而且還是個好官?
秦禝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問道:“徐青岩,李先生所說的,可是屬實?”
“回答大人的話,”徐青岩木然答道,“屬實。”
“下洋縣令,一年的養廉銀子也有一千多兩,”秦禝沉吟着問道。“何至於弄到親手種菜,夫人織衣這樣窘迫?”
縣官的養廉銀子。固然還要拿來做聘請師爺,雇傭一班長隨,分發賞賜等用途,但要說連生計都成問題,那是怎麼都不信的。
“第一年的賠累是九百兩,第二年是一千五百兩”徐青岩低頭道,“下官連跟班都辭了。也賠不上。因為我的官聲還好,上頭格外客氣,給了個六品的虛銜,算是把我的面子顧住了。”
“那你……”秦禝詞窮,想了想,問道:“你在府里候補,就沒輪上什麼差事么?”
“府里挑人。總要先挑形容漂亮,談吐風趣的,象下官這副模樣……”徐青岩仍是不抬頭的說道,“下官也不善營求,這委派的差事,就甚少去了。到了後來隋匪佔了太倉。下官逃到申城來,這些都談不上了。”
秦禝明白了。候補的官,雖然也算是官身,但其實不是官,每天裏循例到上官衙門去報到。坐等派差,跟官場乞丐差不多了。徐青岩正途出身。看他的脾氣,求人送禮,自然是不肯。
“那麼這幾年,你又以什麼為生?”秦禝心想,總是宦囊有所積累,不然怎能撐到今天?
“這……”徐青岩漲紅了臉,猶豫半晌,才小聲道:“內子白天去接幾個商行的數簿子,下官晚上在家裏,替他們核數,多少可以掙一點錢。”
聖人門徒,為求生不得不做這樣的事情,說出來是極丟人的,而對於為官的人來說,更是有辱官名,難堪至極。
“唔……”秦禝黯然,然而還有最重要的一句話,不能不問問清楚。
“你說你不善營求,”他盯住徐青岩問道,“怎麼又求了老師這一封信,來找我?”
徐青岩的臉色,轉為蒼白,彷彿被擊中了要害一般,嚅囁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
“大人明鑒,實在是家裏難以維繫,老母幼兒,要吃一口飯……”
秦禝彷彿胸口被重重一擊,呆坐在椅子上,無力地問道:“那我許你到蘇州織造衙門,你何以竟要不顧而去?”
“我聽人說,織造衙門是優養閑人之所……”徐青岩小聲說了這一句,抬起頭來,“下官雖然不才,自問還能為國家做一點實事,不願坐領干餉。”
秦禝不說話了,心裏轉着念頭,默默打量着徐青岩。這樣一個人,論操守,論能為,論科名,拿他來充任到廉政公署去,怕不是好的?特別是那一份骨子裏的傲氣,彌足珍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官銜太低,只是一個六品的候補官。
然而再想一想,霍然醒悟——簡拔於微末之中,不正是籠絡人的好機會?品級低,盡可以好好保他一保,於公於私,他自然都會格外感恩圖報!如果是原來就品秩相當的官,轉任了這一個位子,說不定還當做是儻來的富貴,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
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發作,是怎麼回事呢?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變得這樣沉不住氣了?
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該好好地想一想。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猶豫,站起身來走到徐青岩面前,沉默片刻,忽然將公服的下擺向後一撩,給徐青岩行了一個大禮。
“徐大人,對於剛剛的事情,我替你賠罪!”
徐青岩大吃一驚,堂堂侯爵,給自己行大禮,傳了出去怎麼了得?登時慌得手腳都沒地方放,想要去攙他,卻又不敢——旁邊的幾個親兵,亦都看得呆住了,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這樣的事兒,從來沒有見過,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這,使不得,使不得……”徐青岩嘴裏胡亂說著,眼裏的淚水,又再涌了出來。
“使得,我平白冤了你一場,因此你盡當得起我這一禮。”秦禝將他扯了起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官服還給你,我還要另有委託。”
說完,轉身回到案子後面坐了,剩下徐青岩,拿着親兵交回來的頂戴,茫然不知所措。
“徐青岩!”
“在。”
“我取你一個清字,再取你一個傲字,”秦禝盯着他,不緊不慢地說道,“現在要委你做去布政司衙門署理廉政公署,專務通省官員的風紀糾彈,你敢不敢?”
“我……”徐青岩愣住了,像做夢一樣,猶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齊老爺,撫台在問你敢不敢。”一旁的李銘鼎看了這一幕,亦是心潮起伏,見徐青岩這個樣子,便小聲提醒了這一句。
“有何不敢?”徐青岩終於相信這是真的,激動得滿臉通紅,請下安去,“謝大人的栽培!”
“我也不用你說這個謝字,”秦禝已經平靜下來,“這份活計,不好乾!從此江蘇的官員,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釘,肉中刺,要鎮住這些老油條,你六品的品級倒是低了些,回頭我會明奏朝廷保你一個四品,你若能做得好,便算是謝了我。”
“士為知己者死,”徐青岩將頭一揚,“雖粉身碎骨,何懼之有!”
“這個不敢當,我是在替國家簡拔人才。”秦禝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回頭我就下札子給趙定國,你明天上布政司衙門報到。具體怎樣去做,趙大人自然會有交待,不過還有一句話,我要囑咐你。”
“是,請大人吩咐。”
“你任過州縣,又精於核數,再加上在申城也待了幾年,不論是官是商還是民,想來都是熟悉的,這個我不擔心。”秦禝看着還是顯得有些唯唯諾諾的徐青岩,心說真是人不可貌相,“做這樣的事情,不是單靠清廉,亦不能一味憑恃一個勇字,這裏面的關節甚多,你要用心去思量。”
“是,大人的話,下官一定謹記心中!”
等到李銘鼎替撫台把徐青岩送出去,秦禝便取筆寫委札,一揮而就。轉回來的李銘鼎見了,笑着說道:“徐青岩這一回,真是一跤跌在青雲里,連我都想不到秦帥用人,有這樣絕大的魄力!”
“李先生,你不要恭維我了,”秦禝搖着頭說,“我還要多謝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幾乎就要鑄成大錯,弄一個冤案出來不說,還要錯過這樣一個人才。”
“那也要有這樣的眼光才行。”李銘鼎還是捧了自家大人一句,接着又無不擔心地說:“只是說起來,他原本六品的身份,驟然擔當這樣一個職位,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不服氣,不把他放在眼裏。”
“不服氣?”秦禝一笑,低頭在自己膝蓋上拂了拂,若有所思地說,“連我這個巡撫都給他行大禮了,誰敢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