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四十七章:酬功

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四十七章:酬功

城破的消息一傳來,身處內城皇宮中的偽隋帝便知道,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候。

偽都有外城和內城之分,但與外城的城牆比起來,內城的城牆不可同日而語,想要憑此拒敵是絕無可能了。

所以當勇王率殘兵衝到偽隋帝宮,再次請駕的時候,偽隋帝已經變得十分平靜,端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擺着一個精緻的酒壺。

“爾等不用說了,我不走。”偽隋帝把話說得很明白,“隋國的大業,我託付給太子。太子還只有十六歲,所以我又把太子,託付給你們。”

偽隋帝託孤,事情便就此定局。既然偽隋帝的心意終不可綰,勇王等一干人也只有帶同太子,施禮退出,執行突圍的計劃,要替隋國,保留這一脈火種。

這偽都江寧歷經千餘年的建設,是一個很龐大的城,不僅面積巨大,而且有山有水。入城的老軍,並不能處處覆蓋,當然是把首要的目標放在偽隋帝的皇宮上。很快,一條消息便在城內傳開——偽隋帝,已經在宮內服毒自盡了。

偽隋帝一死,老軍的目標立刻便轉向了搜掠財物珍寶之上,而原本在城外督戰的曾繼全,大笑三聲。一頭扎在鋪上,酣然大睡——實在是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倦到了極處。

老軍的鬆懈,為勇王提供了絕好的機會。偽都各個城門,處處都有老軍把守。偏偏在攻城時,那處炸開的倒口,沒有安排成建制的軍隊去守衛。這是曾繼全的大意。

誰知真的有。勇王以事先備好的官軍號衣,替手下的上千殘兵換了裝,在僻靜處隱匿到天黑。由倒口處一舉衝出,趁夜色的掩護,向南疾奔。老軍固然發現有這一股人出了城,但連是什麼人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說組織追截了。於是生生把勇王和一千多號人給放走了。

領頭十幾個之中,偽隋帝的兩兄一弟都在其內,而偽隋帝一死,太子的身份,變作“一國之主”。勇王的打算,是向南疾馳,與等在南邊的柳懸會合。再圖大業。

這個打算,切實可行,因為老軍雖多,卻都聚集在江寧城附近,不是打算搶功,就是打算搶錢,外圍的大片地帶,無人去管,反成空白。

果然,一路之上。並未遇到絲毫阻截,順利得很,可是一旦脫離了險境,偽隋帝的兄弟們,便又開始故態復萌。指手劃腳了。

偽隋帝的族弟還好,雖然一直替偽隋帝總理朝政,但畢竟知道這一次脫險,靠的全是勇王,因此不言不語,一切聽勇王的分派。但他那兩個肥頭大耳的哥哥,就沒那麼好伺候了,一會抱怨坐下的馬匹不好,跑得不平穩,一會又喊累喊餓,要求停下來休息一會,讓勇王找東西來給他們吃。

然而怎麼能停下來?周圍的將士,俱都含怒不語,只有勇王,卻仍然容讓着他們。

說是謙遜也好,說是軟弱也好,總之這是勇王性格中的一個弱點。勇王在自己人面前,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演出反戈成仇的一幕,在蘇州的時候,他寧願離城,也不願跟劉勁寬等人刀兵相見,現在面對偽隋帝的兄長,勇王又如何肯跟他們起爭執?

就這麼逶迤前行,終於一頭撞進了龍武軍的羅網。

*

自從得了秦禝的吩咐,梁熄、張曠和鍾禹廷,便加倍小心,決意要替大帥把這一條“華容道”守好。

其實並不止一條道。通過方山向南去的,有一條大路,一條小路,另有兩條山路。三個人商議了幾次,決定以第一團的兵防禦正面大路,二三團和騎軍守兩翼,將方山左近二十里,佈置得密不透風。同時把游騎作為哨探,撒了出去,在方山之前十里內游弋搜索。鍾禹廷則往下封住水路。

果然,江寧破城的消息傳來不久,哨騎就發現了這支一千多人的隊伍。雖然黑夜之中不能完全看清,但一副敗軍的樣子是無疑的。官軍既然在江寧大勝,又怎麼會有這樣一支敗兵,急急地向外跑?

消息報回方山,梁熄立刻判斷這是一支隋匪。於是命各團偃旗息鼓,張曠的騎軍從兩翼靜靜迂迴,等到勇王發覺不對,想下令掉轉方向的時候,已經是身入重圍,來不及了。

從偽都城裏逃出的這支隊伍,雖說大多是勇王手下的死士,但經過連日苦戰,又奔波數十里,早已是精疲力竭,十成戰力之中,所剩下的只有一二成,再者又夾雜了不少偽隋國的貴人和眷屬,哪裏是養精蓄銳的龍武軍主力的對手?龍武軍在一聲令下,伏兵四起,就再難做出有力的抵抗,而等到身側和身後的騎軍衝過來,更是立時便潰散了。

誰知潰則潰矣,散卻不能夠——龍武軍的兩層包圍圈,密密實實,上千隻火把燃起,把四周照得通明,想要逃出去。實在難。一仗打下來,清點戰果,勇王和太子等大魚全部落網,其餘的人,被殺四百多,被俘近千。

最要緊的勇王,左腿中了一箭,從馬上滾落草叢。終於還是被第一團的步勇搜了出來。

這樣的成果,讓梁熄、張曠和鍾禹廷三人,幾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覷,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愣怔半晌,還是張曠先想起來。

“這得飛報大帥!”

“對!對!”梁熄如夢初醒。匆匆寫了一張戰報,向張曠要了一隊騎兵,護送着驛報,疾馳而去。

這些情形,秦禝雖然還沒有細問,但亦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極。

“勇王,”他把張曠送過來的一把椅子,扯在勇王的對面坐下,和緩地說,“你以一人之力,替偽隋帝經略大局,只手獨抗官軍這麼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秦禝報了名,便緊閉雙目的勇王,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他屢屢敗在這秦禝的手上,現在更是連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裏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秦禝的這句話,是真心話。

在整個偽隋國的運動中,勇王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對上忠誠,對友寬厚,對下有恩有紀,作戰百變多謀,對於打下的地方,管制開明,與民休養,讓一些地方的經濟,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時候還要強。因此說,勇王這個人,實在算得上是個英雄。

“我也知道,偽隋帝雖然封你做勇王,卻從未真正信任於你,他那兩個王八蛋哥哥,在江寧城內橫行霸道,指手劃腳,凡事都要對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雖敗了,卻非戰之過,你的委屈,我知道。”

閉目不語的勇王,終於睜開了眼,望了一望,隨即又把眼睛閉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氣。”說完這一句,仰起臉叫道:“來啊!”

“諾!”四圍的親兵,一聲暴喏。

“給我把人,提進來。”

稍傾,四名親兵架着那偽隋帝的兩位族兄進來了,向地上一放,喝道:“這是我家大帥,跪下!磕頭!”

這兩位,原來都是老老實實的鄉里人,自從以皇親的身份,進了偽都,不但毫無點滴功勞,享盡榮華富貴,而且漸漸目空一切,招權納賄,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指點起軍國大事來了——以他們那一點可憐的見識,這是從何說起?像勇王這樣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

兩個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戰抖,磕頭如搗蒜,全無一點點骨氣。秦禝也不理會,拖長了聲音喊道:“吳椋——”

“在!”

“掌嘴!”

“諾!”吳椋心說,這倒新鮮,不知道我們爺為什麼跟這兩個軟蛋過不去。他向執法的親兵要了一隻“皮手套”過來,套在手上,興緻勃勃地問道:“請爺的示,打多少?”

秦禝伸出一隻手,立起一指。

“打十下?”

“一百!”秦禝喝道,“各打一百!”

“諾!”

噼里啪啦一頓皮巴掌扇下來,跪着的兩人,被打得高高腫起,滿口血水,連牙都掉出來好幾顆,待到昏闕了過去,這才被親兵拖了出去。

勇王依然沒有說話,但蒼白的臉上卻泛起了紅暈,胸口起伏,顯是心中激蕩已極。

秦禝猜得到勇王在想什麼——這個人,未必寧死不降,若自己有曾繼堯的身份和威望,多半就能勸得動他。而若以他為號召,只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數十萬洪軍殘餘,亦不是難事!

但可惜曾繼堯就是想,他那一系的的文武們也不會答應的。

“勇王,我告辭了。”他站起身來,心裏百味雜陳,“今日一別,後會無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帳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待得來到中軍帳里,還沒等坐下,張曠就迫不及待地要獻寶了。

“大帥,你看!”張曠手抖抖地,捧着兩件物事,“隋國的玉璽和銅印!”

秦禝瞟了一眼,默默點頭,半晌才開口。

“那個偽隋太子,我就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營去。這裏的所有人犯,要關足三日,不準審問!”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話,“然後連同這個玉璽銅印,一起送到曾繼全的大營去。”

說罷,不管他們三個目瞪口呆的樣子,一屁股坐到梁熄的軍鋪上,就勢躺下,扯過毯子往頭上一蒙。

“累極了,我就在梁熄這兒將就睡一會,沒事別來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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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江總督曾繼堯,奏報江寧克複的摺子,在五月初九這一天,送到了京城。

“給王爺道喜!”中樞大臣的值蘆之內,彭睿孞對春風滿面的齊王說道。

也確實值得道喜。雖然各地還有不少隋匪軍在活動,但偽都既克,則餘眾不難蕩平,收全功的日子,不遠了。

彭睿孞的道喜,還有另一層意思在內,那就是恭維齊王王,自王彧倒台之後,沒有理會朝中的一些雜音,仍然堅持倚賴重用曾繼堯,才致有今日之功。

“大家同喜!”齊王的心情好極了,笑呵呵地跟幾位中樞大臣抱拳同賀。畢竟這是國朝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內亂。現在在自己手裏戡平大亂,庶幾可以留名於青史矣。

這是有據為證的,中樞大臣們早就做過功夫。隋匪之亂,兵禍蔓延十二州,淪陷的城池達到三百餘座之多,其中的艱難,可見一斑。

很快兩宮太后就來叫起了。中樞大臣們由齊王帶領,到了養心殿,魚貫而入。人人手執一柄玉如意。恭恭敬敬地依次擺在御案之上。

國家有大喜之事時。臣子敬獻如意,是表示替君上賀喜的意思——萬事如意,好兆頭。這樣的敬意,兩宮太后自然受落,滿面笑容的說了一番話,表示這都是中樞諸公宵衣旰食,調度有方的結果。

“唉,真不容易。”東太后忽有所感。眼圈潮潮的,“多少年了,到底得了個囫圇圓滿。”

又是囫圇,又是圓滿,真是十全十美。李念凝自然也是喜不自勝,不過她的心裏,卻隱隱覺得還有那麼一點兒缺憾,因為還有一個人的名字,在摺子裏不曾看到。

“曾繼全打得極好,這是一定的。”她裝作不在意的說道。“不知別的軍隊,又打得怎麼樣。”

仿若無意的一句話。倒把東太后提醒了,笑着問道:“對了,怎麼沒見秦禝的名字啊?他的龍武軍,到江寧也有日子了,不知道這一回破城,有沒有功勞。”

“自然有功勞!”齊王大聲說道,“他的龍武軍到了江寧,這就是功勞。”

這是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江寧左近,就只有這麼一個從京城而出的大將,又是個新晉的勛貴,怎麼能說沒有功勞?有沒有參與破城,那都不要緊了,更何況——

“龍武軍的水師,進攻隋匪水師,殺傷甚多,威震敵膽,這是原來就說過的事情。”齊王說完,又再加一句:“不下於首登之功。“

這又是有意往上捧一捧了。破城之功,首登最重,曾繼堯的摺子裏,列明了“先登眾將”,以朱宣為第一。

兩宮太后都笑了。說龍武軍不下首登之功,倒不是說秦禝功止於此,而是說這一份功勞,可以加在他以往的功勞之上,一起來論功行賞。

大亂勘平,自然到了論功行賞的時候,只是曾繼堯的這個摺子,到底只是一個第一時間來“報信”的摺子,寫得甚為簡略,要想論功,還得看他後續的那份正式的摺子,裏面才會有最詳盡的敘述。

“曾繼堯的摺子,是從安慶發的,他也只是得了信,先給皇上和兩位太后報個喜。”齊王分析道,“摺子裏,只說了破外城的情形和偽隋帝服毒自盡,旁的事,得等他趕到江寧,實地看過了才作數。”

“話是這麼說,不過我總覺得他這個摺子,寫得含含糊糊的,”理路最清晰的李念凝,對摺子裏的一些內容,有着疑惑,“總是有點兒……有點兒……”

她想拿一個成語,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可是這個詞彷彿就在她嘴邊飄着,偏偏捉不住。

“啟稟太后,是‘語焉不詳’。”賈旭恭恭敬敬地提醒了一句。然而這句話,說完就後悔了——萬一傳了出去,豈不是等於自己在說曾繼堯“語焉不詳”?

“對了!就是語焉不詳。”李念凝沒有想這麼多,順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偽隋帝是死了,可他那個兒子沒有切實的下落,只說是‘或許焚於火中’。勇王呢,也還沒找見屍首,只說是‘死於亂軍之中’。這左一個‘或許’,右一個‘亂軍’,都把人繞暈了,沒有個準話兒,真是讓人着急。”

齊王等都深以她的話為然,只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象她說得那麼直白就是了。偽隋帝一死,偽隋帝太子,就變成天字第一號欽犯,是無論如何也要有個下落的。如果現在留下隱患,怎麼得了?

不過在君臣的心裏都知道,說到底,偽隋帝的兒子還只是一個小孩子,一時折騰不起什麼浪來,真正的心頭大患,只有一人,那就是勇王!如果竟然被他逃了出去,只手招攬大江南北的數十萬隋匪殘餘,再豎大旗,又或者北上和胡族合流,那局勢重新翻覆,也不是不可能的。現在北邊戰局可還在膠着中呢!

因為有了這一層擔憂,所以就不免把方才那樣喜慶的氣氛,給沖淡了一點。而另一個絕大的事情。則更是無人願意提起。

這一件大事。是江寧的善後。曾經富庶的金陵地區。久經戰火蹂躪,這一次攻城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惡鬥,軍隊雲集,想必地方上早已被打得稀爛。現在戰事已畢,要花在善後上的銀子,不是小數。

誰都知道,戶部沒有錢,就算千辛萬苦擠一點出來。也是極有限的。而蘇州的厘金和申城的關銀,養出來一支龍武軍,一支新軍,已經是邀天之倖的事情,不能指望太多了,更何況蘇州上,每個月還給曾繼堯解六萬銀子的軍餉。

對於這個難題,齊王和中樞上本來並不撓頭,因為有一個既定的辦法,那就是拿江寧城內。隋匪所聚斂的銀子,來用在地方的善後上。隋匪在江寧經營多年。被圍之後財貨又運不出去,可以相見必是一筆巨數,足敷使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美好的願望,又被曾繼堯的摺子中的一句話,擊得粉碎。

那一句話是:“歷年紛傳,逆賊之富,金銀如海,及至克複老巢,而財貨全無,實出預計之外,又或盡焚於偽隋帝宮之大火矣。”

又是這樣打哈哈的言語,齊王和中樞大臣們,只能相對苦笑。豈有江寧竟是一座空城的道理?如果不是,那如海的金銀,又怎能被火燒沒了?

大喜的日子,不提這些也罷!齊王想了想,說道:“曾繼堯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江寧,想必這一兩日之內,就會上摺子稟來詳情,不妨再等一等。”

那就等吧。然而等了兩天,音信全無。於是兩宮和中樞,在召見的時候,覺得不妨把封賞的事情,先議一議。因為雖然敘功的摺子還沒有上來,但大局已定,幾個關鍵人物的功勞,是跑不掉的。

第一個自然是曾繼堯,當之無愧的元勛。然而在議他的封賞之前,眾人心裏都轉過了一個念頭——曾有一個傳言,說先帝曾經說過,誰能打滅隋匪,不惜拿一個“王”來做賞賜。

這個傳言,都聽過,但誰都沒有聽先帝雲燊親口說過,因此都只是在心裏想想,不能拿來作為封賞的依據。可以拿來作為賞賜的,是公、侯、伯、子、男,這“五等封”。

大夏朝中,獲得爵位的大致有兩種人,一為宗室,二為武將,因為爵位的本意,是拿來獎賞軍功的。文臣裏面,能獲得爵位的極其罕有,而文臣,不入公侯伯之封,亦是不成文的慣例。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打仗的不僅多不是勛貴,反而是地方上的文武官員,而且多是文人,實在為歷朝歷代所僅見,因此老規矩也只能破一破,不過仍以本朝從無文臣封公的先例,把給曾繼堯的爵銜,定在了侯這一級。

跟着是曾繼全,經年苦戰,先破安慶,再克偽都,值得拿一個伯爵來賞他。

接下來,就該輪到那個秦禝了。不過對於秦禝的封賞,齊王有過前兩次的經歷,這回就不肯先開口了,想要先看看李念凝太后是什麼意思。偏偏李念凝也不願意先開口,想等齊王先提出來,於是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君臣之間是不得有沉默的。幸好東太后沒有那麼多心機,有什麼說什麼:“怎麼也該得一個伯爵吧?”

夏朝對於這五等爵位依舊還有細分,每等三級

事情就憑這句話,一言而決,於是以秦禝資歷功勞略遜於曾繼全的緣故,定了二等伯。曾繼全自然是一等伯爵,李念凝太后的心裏高興,不免面上飛金,語氣中也微微帶出了得意。

“這麼高的封賞,也得把他的功勞數一數,別叫外面說閑話,以為我們偏向勛貴。”她微笑着說,“在申城打勇王,在蘇州打唐冼榷,在太湖打譚記沅,打常熟,還有現下在江寧的,五樣兒加在一塊,盡夠一個伯爵了。不是么?”

“太后說的極是。”齊王也笑着說道,“二十多歲的伯爵,也算是異數了。這固然是皇上和太后的恩賞,到底也要他自己肯上進,才有今天。”

再往下,輪到李紀德,也定了一個三等伯的爵銜。

“本來呢,賞他一個二等伯,作為激勵,也不是不可以。”李念凝太后慢條斯理地說,“可是他在常州,勒兵不進,這不是把上諭不當一回事么?不去打江寧,反而跑去打杭州了,倒真是夠維護他那位老師的。”

話是沒錯,不過不宜在殿上多說。齊王連忙說道:“是倒是,不過畢竟也是在打。”

“六爺說得是!只要他肯用心,以後朝廷自然不吝賞賜。”李念凝也意識到這樣的時候,不宜過於挑剔,笑着說道,“不過他跟秦禝兩個,在蘇州算怎麼一回事呢?”

這是人人都能意會到的難題。公侯伯這三個爵銜,從品秩上來說,是超品,意思是比一品更高,從實職上來說,秦禝自然不可能繼續做一個小小的長史。甚至一州刺史也不行了,自然是要做統轄數州的巡撫了!自然老地方最好,那麼他跟李紀德,到底誰留誰去,就頗為耐人尋味了。

齊王還是老辦法——看曾繼堯的意思。

對於李念凝太後來說,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在心裏想:曾繼堯自然是要把那個李紀德留在蘇州的,還用說?

這樣一想,不免懨懨不足,於是就不肯痛快答應了。

“先擺一擺……”

話才說到這裏,就聽養心殿外一溜急促的腳步聲,跟着就聽見李孝忠興奮的聲音。

“啟稟太后,有江寧來的摺子,六百里加緊!”

“小李子,你怎麼當差的!”齊王沉下臉,先隔門呵斥一句,“下回再這麼不莊重,看我收拾你!拿進來吧。”

不過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李孝忠身上——這份摺子,當然是曾繼堯的正式摺子,已經等了好幾天了!剛才擬議了半天的封賞,最終還是要拿這份摺子當依據。

待到從黃盒子裏取出封包,往御案上一放,東太后和中樞大臣們都是一愣,李念凝卻不自覺的已是笑容滿面。

封包之上,固然蓋的是兩江總督的紫色大印,但高居領銜之位的人,赫然竟是秦禝。

曾繼堯是在五月初九,由安慶趕到江寧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個摺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龍武軍水師向隋匪水師進攻這件事,曾繼全早已經向他報告過了。他的反應,自然不會像弟弟那樣暴跳如雷,而是認真地去想秦禝的用意。而等在路上,左右無事,更宜於靜心思索。

他不惜冒着得罪老軍的風險,難道只是為了分一份功勞么?明明答應過自己,龍武軍不進城,然而轉眼之間,自己卻又不能說他背諾。

有沒有,向自己示威的意思呢?

曾繼堯拈鬚沉思:這個秦禝,不簡單!

這位青年新貴,與自己以前打過交道的勛貴,大不一樣。不但身上沒有一般勛貴那種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銳氣,這是極難得的品質。那一回跟自己談起政務來,那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見識和沉穩,都見得出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機……

曾繼堯緩緩搖了搖頭,這不是一個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個可以駕馭的人。

勛貴的無用,早成定論,也正是因為勛貴的無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老軍現下的地位。時至今日,這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也不僅僅是一支軍隊的事情,自己一脈,已成了一個龐大的體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這個體系生存,他要考慮的東西,實在太多。

更何況,接下來還要平隋匪的殘餘,還要對付胡族,彈壓南越的異動,還要辦新政。

對於老軍的暮氣,曾繼堯早已有深刻的認識,他知道。曾經支撐老軍的,無非是打破偽都的誘惑。現在固然如願以償,可是這口氣一泄,老軍也就走到頭了。

那麼,代老軍而興的,究竟該是龍武軍,還是新軍呢?

江蘇巡撫這個位置。太過重要,因為僅僅蘇州一地的財賦,直接關係未來數年之中,自己的整個方略。一山二虎,不是長局,秦禝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秦禝和李紀德之間擇一而用,當然還是只能維持李紀德的位置!

至於秦禝,可以在其他地方任選一個巡撫的位置給他,庶幾也算是升遷,對兩宮太后和齊王,應該也交待得過去。

而且說到底。秦禝畢竟是勛貴,大約不用一兩年,就會內調回京吧。

這樣通盤考慮下來,覺得是個可行的方案,於是把這件事先放在一邊,琢磨起江寧的事情來。

他弟弟的報告,說江寧城中財貨全無,曾繼堯是全然不信的——說沒有。無非是被他的吉字大營搬空了。然而不信歸不信,還是不得不按他的說法報上去,否則難道還能讓那些將士,把到手的財貨吐出來?

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偽太子和勇王這兩個人,沒有切實的下落,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裏能用輕飄飄的一句話來搪塞過去?他這個弟弟,野慣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裏。這樣下去遲早要吃大虧的。

因為有了這一層擔心,所以他在摺子裏,不得不打個馬虎眼,來為弟弟和自己預先留下伏筆。也正因為這一層擔心,所以他急急趕往江寧,要親自證實,才能放心。

沒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寧剛靠岸,在碼頭上迎接的曾繼全,便跑上船來,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哥,那個幼偽隋帝和勇王,都捉住了!”

曾繼堯看着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驚又喜,顧不上寒暄,先問道:“怎麼捉住的?在哪裏捉住的?”

曾繼全不免臉現尷尬,咽了一口唾沫,小聲說道:“是秦禝命他麾下的梁熄帶人送來的。”

*

梁熄送人犯,把聲勢拉得很大,一千騎兵,一千步卒,夾着幾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蕩蕩地送到了曾繼全的中軍營前。

人犯由曾繼全親自驗看,由原先投降的隋匪大將陳鳴一個一個地驗明正身。

一直敵視龍武軍,拒人千里的曾繼全,又是高興,又是后怕,又是尷尬。高興自不待言,后怕的是萬一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對朝野的非議?尷尬的則是,這場天大的功勞,居然是由“死對頭”龍武軍雙手奉上的。

曾繼全覺得自己看錯了秦禝——這件大功,是龍武軍一手所立,秦禝完全可以徑直上報朝廷的。現在把人送來給老軍,不特表明了對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隱隱有這樣一層意思,那就是這些人的擒獲,可以算成是兩軍聯手的成果。也就是說,不僅沒有趁機往自己身上踩一腳,還替自己彌補這個絕大的缺失。

這樣的恩德,即使桀驁如曾繼全,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要親自出面去道謝了。

“梁將軍,你替我稟告你們軒帥,就說回頭我親自到他的大營來拜謝!”

第二天,曾繼全帶了人,還有四架大車,來到龍武軍營地。秦禝親自在營門等候,極熱情地將曾繼全迎入到大營之內。

“文儉,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這位除了他的老兄,一向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裏的曾繼全,儘力擠出一個笑容,“我替你帶了一點東西來,算是小小的心意。”

“不敢當。”秦禝滿臉笑容,打量着這位老軍的主將。曾繼全比大哥曾繼堯要小上十三歲,正當盛年,個子雖不高,但筋骨紮實,一舉一動,都有一股霸蠻的氣勢,老軍的兇狠剽悍,看來跟他是一脈相承的。

“老軍是在全力攻城,這些外圍的小事情,原該由我們替老軍分勞的。”他笑着說道,彷彿是不經意地提起似的,“好在是小弟僥倖,不然勇王這些人,若是落在肖棕樘手裏,我們這些身在江寧的人,面子上多少會有點下不來。”

“老實講,當時外城已破,不過內城還有上萬的隋匪在守,弟兄們急於擒獲偽隋帝,不免給了這幾個人逸出的機會。”曾繼全彷彿是在替自己辯解似的說,“文儉,多虧了你,我才得以克盡全功。過兩天我大哥到了,我一定告訴大哥,給你記上一功。”

這不是“記上一功”這麼簡單的事——秦禝心想,自己的幾重深意,這個粗疏的曾繼全未見得能領會,不過曾繼堯是一定能明白的。

“曾帥的厚意,我心領了,不過——”秦禝拿起曾繼全遞過來的一張單子,“弟兄們,在萬難之中苦鬥二十餘日,傷亡必大,正是需要撫恤的時候,這些東西,我不敢收。”

“沒有什麼!”曾繼全一向相信,財帛動人心,何況是慣有貪財好貨之名的勛貴們?“文儉,我軍務在身,不久留了,這些東西,你就收下。”

於是不由分說,起身拱手告辭,秦禝把他一直送出大營,才回到帳中坐下,卻命人把正在外面清點東西的沈繼軒叫了來。

“大帥,都是好東西。”沈繼軒以為秦禝是要問禮品如何,笑着說道,“除了金銀,還有不少珍奇的玩意,通算下來,我看至少值七八十萬銀兩。”

秦禝翻翻手中的禮單,終究還是做了決斷“一兩銀子也不能收。”他把禮單遞了過去,平靜地說道,“倒是這張禮單,不妨留下來,妥加收藏。”

得到勇王等一干人等的經過,曾繼全如此這般地照實說了,至於送禮的事情,船上人多,此時自然不好談起。

曾繼堯聽了曾繼全的這一番話,卻沒有什麼欣喜的表示,思索良久,搖了搖頭。

送人犯,固然是極大的示好,然而破城三天以後才送過來,那是什麼意思?

這三天裏面,自己這弟弟在江寧城裏已經把該搶的搶完了,自己的報喜摺子,也已經從安慶拜發了。

想起自己摺子裏那些個含糊的言語,已經把養氣的功夫練到了極致,素以“不動心”自期的曾繼堯,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這些人犯,他們審過了沒有?”

“不曾審,我已經一個個查問過了。”曾繼全得意地笑道,“梁熄說,他們大帥交待了,這是要交給老軍的人犯,因此龍武軍不敢動審。”

“唔……”曾繼堯眯起眼睛,又開始捋他的鬍子。

“大哥,怎麼?”大哥的這副神態,曾繼全太熟悉了,必是遇到了什麼難解的問題。

“先不說這些,進城去看看。”

等到進了江寧城,那場苦戰狠斗、死亡枕藉所留下的慘狀,歷歷在目。千年大城,此刻變得冷落肅靜,街上的伏屍還沒有清理乾淨,更見不到行人,入眼只有老軍的兵士。

“沒有三十年的工夫,江寧城難以恢復元氣了。”

驗看過偽隋帝的屍首,再看到偽隋帝宮中被大火燒得焦黑的斷壁殘垣,曾繼堯不禁喟然長嘆。

“大哥,燒得真厲害。對吧?”曾繼全得意地說,“難怪把隋匪積存的財寶,都燒得精光了。”

“真金不怕火練,”曾繼堯淡淡地說,“金子銀子,又怎麼燒得化?”

曾繼全一時語塞,訕訕地陪着曾繼堯出城。等回到城外的大營之中。他卻又興奮起來,問道:“大哥,是不是這就提審人犯?”

“你說勇王?”

“對!”要提審,自然是審勇王,“我已經做了一個籠子把他關在裏面。大哥要是審他,我這就命人抬過來。”

“慢來。”曾繼堯躺靠在一張竹椅上,雙目微閉,搖着頭說,“先不急。”

“那大哥是要先寫報戰功的摺子?”曾繼全興奮地問。

“這個,也不急。”曾繼堯慢吞吞地說道。“我有話要跟你說,你先坐下。”

“哦。”曾繼全有些疑惑的坐了下來。

“我到底是在後方,論到摧城拔寨,踏陣破敵,靠的還是你。”曾繼堯微笑道,“不過有些事情,你見得少,因此這一次雖然立了不世之功,該說的地方,我還是要說的。”

“是,請大哥指點!”

“你從家裏出來,募勇從軍,一直在跟着我打仗,戰場上的事,那是經歷得很多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宦海之中,又比戰場裏要險惡得多。”

曾繼全靜靜地聽着,知道大哥一定是意有所指。

“老軍把江寧城搬得一乾二淨,我真沒想到你的膽子有那麼大。”

“大哥,我也是沒辦法!大營已經欠餉四個月了,這半年來傷亡兵勇的撫恤,也都還沒有着落。”曾繼全掰着手指頭,數給曾繼堯聽,“戶部既然不給錢,就只好靠我們自己來想辦法。”

“你當人家都是傻的?現在有哪個不說,老軍人人發了大財,都把搶到的銀子,用船往家鄉運,買田買地。就說咱們家好了,我聽說周圍的地價,已經去到四十兩銀子一畝,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這是幾個月軍餉的事情嗎?一旦在朝堂之上對景的時候拿出來說,這就是事!”

“朝里那些大臣,坐而論道,當然舒服得很,有本事讓他們來打打看?”曾繼全冷笑道,“大哥,我給他們來個抵死不認,沒有證據,誰能說什麼!”

“大臣以心跡罪狀,也不儘是證據的事情。”曾繼堯搖搖頭,“再說了,你的吃飽了,旁邊的友軍,又該如何?秦禝的龍武軍有蘇州的關厘養起,不缺錢,還算好說。鮑吝他們的兵,雖說是自己人,但我總要有一句話交待給他們。江寧的善後,也要一筆巨數,從哪裏來?”

“大哥,這一年多,咱們蹲在江寧,一點旁的進項也沒有,不就指望破城之後,可以滋潤一下么?至於鮑吝他們,大哥放心,早就在各處搶夠了,你絲毫都不用替他們操心!”曾繼全說的,倒也有理有據,“大哥,我跟你說實話,從江寧出來的財貨,我手裏只有三成,七成都已經進了兄弟們的荷包。要是逼他們交出來,是要出大事情的。”

這是實話,曾繼堯聽了亦梀然心驚——想讓底下的兵士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若是激起兵變,那就更麻煩。

“然則,多少還是要拿一些,撫恤地方。”

“大哥。這該朝廷給錢!怎麼要我們來拿,我想不通。”

曾繼堯見自己這個倔強的弟弟還是這副樣子,搖搖頭,先說另一件事。

“秦禝把勇王這些逆首送給你,你怎麼看?”

“多謝他啰,”曾繼全笑道。“既然送了來,這事自然算是兩邊的功勞。大哥在摺子裏,替他多說兩句好話就是了。”

“多說兩句好話!”曾繼堯無奈地笑了起來,“你倒說得輕巧。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既然算兩邊都有功勞,那麼打破江寧。是不是也就算是兩邊的功勞呢?”

“這……怎麼能算?”曾繼全漲紅了臉。

“怎麼不能算?”曾繼堯哼了一聲。

礙於自己大哥的威嚴,曾繼全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是白送給你的!不過這個情,咱們領了,畢竟他替你彌補了一個絕大的漏洞!照你原來的說法,偽隋帝燒死了,勇王死在亂軍裏面。如果朝廷追究這件事,這是多大的麻煩!”

一直被攻克江寧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的曾繼全,現在才清醒過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秦禝這個人,有大才,不過心機也深得很。”曾繼堯異常鄭重地說,“你以後如果再跟他打交道。要小心一點,也不妨讓着他一點。”

“我倒沒有看出來……”曾繼全定神想了想,遲疑着說,“我去他營里道謝的時候。他倒是謙遜得很。”

“哦……他是怎麼說的?”

“他跟我客氣,說還好是龍武軍僥倖,捉到了這些人,不然落在肖棕樘的手裏,那就麻煩了。”

“你有沒有想過,他這是在提醒你?”曾繼堯問道,“說起來,要是真的落在他手裏,那就真有大麻煩了——抓住老軍的這個馬腳,豈有不大做文章的?”

“我也沒有虧待他!”曾繼全爭辯似的說,“我從營里,足足挑了四車東西給他,怎麼也值一百萬銀子。”

“什麼?”曾繼堯大吃一驚,“他收了么?”

“到底還是退回來了,只留下禮單,說心意領了。”曾繼全說完,又加一句,“這是他自己不要,可不怪我。”

“唔……”曾繼堯不說話了,沉思半晌,頹然道:“你啊你,你真是辦了一件糊塗事。”

曾繼全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哥,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了哪裏。

“江寧城內,財貨全無,這是我摺子上的原話!既然財貨全無,你送他的東西,哪裏來的?”曾繼堯輕輕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心想自己這個弟弟,處處受制於人而還不自知,“他沒拿你的東西,算是撇清了自己,可是那張禮單,就是鐵證如山啊。”

“這……”曾繼全張口結舌,過了一會,霍地站起身來,“大哥,你是說他要對付我?”

“你坐着,坐着。”

曾繼堯寬慰着,勸了他坐下,自己目光炯炯地想了好一會,才接著說下去。

“這一百萬銀子,你不能留下,交給我先用在善後上。將來萬一扯出這件事來,也算是預留了一個地步。”

“是。”曾繼全的心裏,仍然驚疑不定。

“單憑一張禮單,也不能說人家就一定是存心故意。更何況,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會平白無故地跟你為難。”曾繼堯輕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到底還算狠不下心大罵自己的弟弟,自得說了一句,“只不過,我怕紀德以後會恨上你。”

“關紀德什麼事?”曾繼全愕然。

“因為我不能不送秦禝一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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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斷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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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官海風雨 第四十七章: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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