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
我是誰?
這個問題很難被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來,當一切的記憶盡數消失之後,就連自身的存在都恍惚間如同一種幻覺。
不,或者說,生存本來就是一種時間的幻覺。
他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但卻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人類的,既然是人類,那麼就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名字。
他們都是這麼說的。
他們是指這些走來走去的穿着白大褂的人。
他們是人類,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但是殘存在意識之中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人類。
這個詞就像是憑空從腦子裏出現的一樣,他緊緊抓住了這個詞,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可能對他而言相當重要,卻又說不出個緣由來。
這裏不止有人類,除了人類之外,這裏還有怪物和實驗體。
他不知道自己該算是個什麼,他自覺是個人類,可這裏的人卻又好像都看不到他一樣,於是這裏也就沒有什麼地方是他不能去的了。
他了解到了很多事,比如人類,實驗體和怪物。
人類,就是脆弱的,無力的隨時可能死去的生物。
實驗體,那是由人類演變而來的東西,他曾經看到過一個小女孩,她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那些人管她叫人類,後來她穿上了白色的袍服,於是也就變成了實驗體。
他隱隱約約明白過來兩者的區別所在,不僅是那一身衣服的變化,所有他見過的實驗體和人類都是不同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都很痛苦的樣子,他曾經看到過他們互相殘殺,又或者是遍體是傷的倒在地面上,又或者是軀體發生詭異而恐怖的變化。
在那一刻,他深深的被震撼住了。
在那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好像是想起了什麼東西一樣,他記得這些東西,這些可怖的怪物,這些,這些……
在那之後,就是怪物。
活着的實驗體變成了怪物,而死去的變成了垃圾。
他們是這麼叫那些再也不會動的實驗體的,他親眼看到這些穿着厚厚衣服的人將殘留在地面上的那些實驗體和曾經屬於實驗體的殘肢卷進厚厚的塑料布里,封好之後捆綁上重物沉進海底丟掉。
他見過的怪物並不多,能夠被這樣稱呼的要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單間,每天被一大堆的人圍着,但是他從沒有再見過他們離開那個怪模怪樣的柱子。
還有另一種怪物,那種怪物脫掉了白色的袍子,變成了和那些人類一樣的樣子。
他很難理解這一切,但並不妨礙他一直觀察下去。
他起初覺得自己是人類,但是慢慢的卻又明白過來自己不可能是人類,因為人類都是要吃東西的,而他不需要。
在這段時間裏,他隱隱想起了點什麼,也正是這個原因讓他一直停留在這座海底的堡壘之中久久不肯離去。
他在找一個人,他不知道那是人類,實驗體還是怪物。
他也不記得他的名字或者是編號,也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他只是覺得,自己在尋找對方。
他必須得找到對方才行,對方一定也正在等着他。
他開始了尋找,他不再盯着玻璃窗外的那些海水一看便是一整天,他變得有目標了起來,他決定去食堂蹲守,因為假如他要等的人是人類,那麼他是一定會來吃飯的。
他興緻勃勃的在食堂的吊燈上蹲了幾天,可是無論他怎麼等待,甚至都已經能夠將這些長得都差不多的研究員和他們的名字對上號了,他也沒有找到那個他要尋找的人。
他不無挫敗的想着,好吧,看來他不是個人類了。
那麼會是實驗體嗎?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從何而來,但是在遊盪時瞥見的一角逐漸沉入海水之中的黑色塑料布的一角時,他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心臟缺猛烈的跳動了一下。
如果他要找的人早就已經變成垃圾了該怎麼辦。
只是這樣稍微想一下,他就感覺到那個彷彿是新生的器官一樣的心臟猛烈的跳動起來,這種感覺很陌生,他變得很奇怪,一點也不像是平時的他了。
在此之前,他從來都未感受到過類似於心臟跳動的感覺,可是現在,那些洶湧的血液的感覺卻前所未有的分明。
那是和那些深藍色的,漆黑的海水截然不同的感覺。
他有了心,而那個器官急切的跳動着,催促着他去尋找那個人的存在。
可無論他有多麼急切,他依然一無所獲。
海底的實驗室里有時候很冷清,有時候卻又很吵鬧。
吵鬧過後所能夠遺留下來的,卻只有一片死寂。那些槍支,冷兵器,以及生物發出的慘叫盡數消失,只留下了遍地的污濁和殘肢。
他有時候會蹲在那些東西的旁邊,注視着那個穿着白袍子的孩子睜着眼透過他看着天花板,被割斷的氣管不斷有血淌入發出’嗬嗬’的聲音來。
冰冷的地板上混雜着的是鮮紅色的血液和其他別的什麼灰藍色的□□混合在一起的粘稠液體,他看着那個孩子的眼神逐漸凝固,染上屬於死亡的灰敗。
他變成了’垃圾’。
難言的憤怒和恐慌一併籠罩上心臟,他不可抑制的跑開,離開這間實驗室,在能夠看到深海景象的玻璃窗前足足站了三四天,那樣恐怖的場景終於被深藍色所覆蓋。
他慢慢習慣了這一切,他回到了那間實驗室里,慢慢的讓自己適應了這一切,他還是喜歡蹲在那個角落裏,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看着這一切的發生,試驗品走進來,怪物活着離開,而垃圾沉入深海。
他開始感到厭倦了。
他所等待着的人依舊沒有出現,而他已經看厭了那些日復一日重複着的景象。
這裏的大多數實驗體他都已經相當眼熟了,他甚至能說得出這些人的變化,但是無論是哪一個,卻都無法帶給他像是之前那樣的,彷彿心臟在跳動一樣的感覺。
一個也不是,全都不是。
他要找的人到底在哪裏?他堅信只要給他一個機會,只要能讓他看到一眼,他一定就能認得出對方,可是無論如何尋找卻都什麼也沒有。
直到某一天,他木然的蹲坐在牆角,聽到一個試驗品在和那些人類爭吵的聲音,他不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麼,這樣的意義又是什麼,但是他聽到了一個像是編號一樣的東西。
A-01.
他的心跳動了一下,他幾乎是不可抑制的從地上跳了起來,急切的沖了過去想要聽到更多,但是他越是急切,越是無法接近,以往的他沒有任何地方不能去,沒有什麼是他聽不見看不到的,但是唯獨現在,當他抓住了希望的時候,他卻什麼也聽不到。
就像是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阻隔在了他們之間一樣,他拼盡全力,卻也僅僅只能聽到這個名字。
僅僅是這樣,回想着這個名字,就彷彿有無數的回憶湧上心頭,他獃獃的站在實驗室的走廊上,金屬制的光滑牆壁沒有反射出他的影子,但他卻覺得好似在那面牆上看到了別的什麼人的倒影,那個人像是在向他伸出手,模糊的倒影之中他彷彿看到了對方的臉。
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猛地轉過頭去,可背後卻只有空空如也的房間。
他狠狠一拳打在了牆壁上,發出了咚的一聲。這是第一次,他能夠觸碰到屬於這個世界的實物。
毫無疑問,他在變得越來越像是個人類,上一次想起有一個人的存在,他擁有了心臟,而這一次得到了對方的名字,他擁有了觸碰的權利。
他必須找到對方。
在得知了編號之後,他溜進了那些人類的房間裏,聽着他們的談話,在他們翻閱資料和數據的時候睜大了眼睛試圖尋找屬於對方的任何痕迹,但是除了那個編號之外他卻依然一無所獲。
灼熱的焦急炙烤着他,就連窗外彷彿永遠一成不變的,寧靜的深藍色海水似乎都已經變得有所不同。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只覺得自己就連思考的能力都彷彿在此刻被停滯了,某種感官背叛了屬於自己的軀體,擅自將一切放大到了極限。
他看到了,深海的顏色。
不同於在窗外看到的那些不知為何讓他分外沉迷的深沉海水,而是更加明亮的,更加冷冽而乾淨的,令人挪不開眼睛的美麗深藍。
那才是他所真正渴求着的東西!
他情不自禁的追了上去,這種感覺很奇妙,視覺中分明什麼也沒有,但是就是由某種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指引着他像是夢遊一般穿過從未見過的長廊。
兩側的房間在倒退。
前進的並非是他,而是周遭的一切都在後退。
視線中的世界在向後飛速後退,他看到了自己曾經滯留過的餐廳,曾經困惑恐懼過的試驗場,曾經看的目不轉睛的玻璃窗。
一切的一切都在飛速後退,而他在向前。
他好像看到了很多自己從未見過的景象,又好像聽到了很多自己從未聽過的對白。
那是另一個人的生活,另一個人的過去,另一個人所背負着的,經歷過得一切。
所有的景色全部抽象成了一片模糊的色塊,一切的雜亂盡數褪去,就連如同陰影一般相隨的深藍色也無聲的完成了蛻變。
剩下的只有一片澄澈的冷冽。
那裏站着一個人。
他穿着一件並不如何起眼的黑風衣,脖子上繫着條圍巾,分明是平平無奇的襯衫和長褲穿在這個人身上卻不知為何讓人挪不開眼睛。
他的氣質是內斂的,黑色的長發柔順的披散着垂落,無可挑剔的五官沉靜的像是一尊金貴的雕塑。
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溫和的外表都瞬間被出鞘的刀刃切成兩半,顯露出其下屬於刀鋒的極致銳利來。
深藍色的眼睛很美,沈聲心滿意足的看着自己的視角重新歸於一片毫無新意可言的灰白。
“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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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腦生還,售後服務意外的很不錯,又對這個系列充滿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