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買賣

93.買賣

五鹿老定定瞧着身前,一言不發,呆立原地,直憋得后脊骨又脆又重,腳麻眼跳,卻仍是半步動彈不得。約莫袋煙功夫,待聽得五鹿渾低聲一咳,小王爺兩目方才聚了些光,脖頸疾轉,舌尖緊掃着牙花子,啟唇便道:“兄…兄長……你等…一早便知這楚一笑同那八大王實乃一人?”

容歡輕嗤,摺扇一搖,大敞大開舞得嘩嘩作響。

目珠轉個幾回,不待旁人開言,已是忙不迭探手朝楚錦頭面上一指,恍然大悟道:“好你個楚錦!難怪失了萬兩銀子,你卻如此輕描淡寫。合著是左手遞右手接,前門出後門入!”

楚錦面頰一側,下頜徐徐朝前一探,口內雖不言語,面上卻是十足一副“老子就是如此,你等能耐我何”的尋釁模樣。

容歡見狀,只覺得膺內一股悶氣上下疾走,衝撞得心肝脾肺無一不疼;兩目一闔,右腕一抖,渡氣於扇,后則陡地側身,舉袂揚手,將摺扇沖外發狠一揮——不過一招,粗顯搖山動岳之功,細瞧堂外,早見樹亂砂飛之相。

楚錦見此情狀,鼻內一哼,沉肩按氣,拔背撣手。

唇角初抬之際,尚不待旁人反應,嗖的一聲,其人已然起身上仆,插掌掄臂,行雲流水,嘩啦啦使一式烏龍盤打;平平無奇一招,卻卷得眼下薄塵四揚,震得堂內四壁風起,嗚嗚呀呀,作響不止。

容歡稍一怔楞,猿臂淺收,挑眉偷眼瞧瞧一旁五鹿渾,暗暗掂量:原想施個虛招,一來泄一泄憤,再來懾一懾威。

可現下,這楚錦面帶慍色,又於本公子眼目前如此施為。倒不知此情此境,當不當同其結結實實幹上一仗,脆脆生生打上一場?

想來,鹿兄既已早知端的,卻可按捺不發,隱忍如斯,對這楚一笑,定然有了計較。若我橫生枝節,恐於大局不利。

雖是這般思忖,然則容歡膺內,總難平順;心下翻來倒去,又添了許多意氣。

捫心自問,堂堂宋樓公子,廿多年來,何曾在人喉下取氣?眼下為楚錦好一番戲弄不說,還得縱其在自己眼目前耀武揚威、呲牙探爪,如此新惱舊怨,一時半刻哪兒能消解?

躊躇之間,容歡動作稍緩,肩背一收,逡巡不前,唯不過單掌將那摺扇攢了又攢,目瞼疾緊,兩眼大開,一動不動定定瞧着楚錦,生恐其變招難防,失了先機。

楚錦似是早早解了容歡心思,猛不丁直往其目前,一臂高抬,作速下打,挾力夾風,上來便是一記單掌劈碑的殺招。

一旁五鹿老古芊芊這等不諳拳腳之輩,見此奪命架勢,哪個不是瞠目結舌、啞聲驚嘆,急惶惶將脖頸朝內一轉,莫敢多瞧那險境一眼。

此一時,一髮千鈞。

容歡見楚錦來勢洶洶,不由喉頭髮緊、掌心冒汗,心虛了多半。

倉促之間,只得忙不迭兩掌齊出,勉強招架——只見其一掌五指稍屈作爪,眨眉扣壓楚錦身側一腕;另一掌執扇上提,施個巧勁兒,就勢便可化了頭殼盡碎之危。

楚錦見此應對,不由得又是一聲哼笑,兩目一闔,瞧也不屑多瞧,腳下陡地現個脆滑步,開碑掌並未觸及容歡摺扇,反是急急下收,倏瞬之間,施個金絲纏腕,連帶一式順風扯旗,又快又穩,又狠又准,抹眼功夫,先發先制,不過兩式,已然令容歡屈膝投地,分毫不得動彈。

五鹿渾抱臂膺前,自顧自於隅角候着,待耳輪中聽着容歡忽高忽低、且實且虛的哭叫聲,這方屏不住將唇一抿,咳了又咳,再往胥留留處輕巧遞個眼風,單掌淺抬,挑眉搔首,盈盈笑道:“楚兄,何需如此?”

楚錦聞聲,方將兩目緩開,脖頸一歪,登時改了原本聲調,瓮聲瓮氣,垂頭嘆道:“老子原想着,且跟宋樓公子於恩德堂內鬥上八百回合。即便算不上雲中龍纏上霧中龍,總得是上山虎逢着下山虎。孰可料得,這沒P眼子的繡花枕頭,忒不中用!”

五鹿老同聞人戰聞聽此言,齊齊失笑,對視一面,拊掌搖眉。

一旁古芊芊見狀,則是納口長氣,探掌當胸,上下摩挲不住。

初時,其為楚容二人對戰之狀所駭,真真算得上一顆懸心無定處,半口涼唾難入喉;現下,塵埃既落,方才得暇將氣喘勻、將心放穩。只是,這般一來一去、乍松乍緊,倒惹得小郡主頰上薄薄明霞透,眶內盈盈秋水流,更多添了八分嬌羞,十分嫵媚。

古芊芊眉頭一蹙,朱唇一撅,愣愣盯着不遠處楚錦瞧了又瞧,連眨眉亦是不願。

而此一時,容歡也再不提甚公子體面,疾將摺扇往腰上一別,一掌輕扶另一側肩頭,口唇微開,塌翼縮肩,委委屈屈將身前幾人面上情狀勉強掃了個遍,又再咂摸咂摸楚錦方才說話,憂怨悔怒,急火再起,便也顧不得一腕命門為楚錦強鎖,脖頸一屈,抬聲叱道:“好你個八大王!本公子原想一番忠言相勸,叵耐你幾句戲言見侮。本公子伏於楚老將軍威名,不意與你刀劍相向,只要你澄心清意,猛醒止過,放下屠刀,立地化佛……”

楚錦脖頸一低,同容歡對視一面,后則懶散飛個白眼,連隻字半辭亦不多言,只是暗暗緊了緊指骨,於容歡腕上多加了兩分力道。

容歡輕哼一聲,眉睫微顫,唇角下耷,忍痛斷續言道:“再者說…方才本公子……不過虛晃一槍。無論如何……於胥小姐這邊…你總算相助一臂……本公子自是不能同你……”

話音未落,只聽得咔咔兩聲。

容歡額面泛白,指節發青,眉頭一跳,倒口涼氣,帶着哭腔連連乞饒道:“楚兄,楚大哥……有話好說,且先…且先將小弟腕子鬆了……”

楚錦哼笑,這方卸了指間力道,后則徐徐退個兩步,呼的一聲,提身又再躍上香台,大喇喇支個二郎腿,折身再往供桌挑揀了數只果子,目瞼一闔,自顧自吃將起來。

容歡咂咂口唇,徐徐起得身來,緩將那解了束縛的腕子湊近面頰,就唇吹個不住。

待得半盞茶辰光,其方回了些神,側頰再將身側餘人逐個掃了兩眼,愁眉苦臉,哼哼唧唧:“如此……暢快多了。”

話音方落,反是自往楚錦身旁,傾身一縱,有樣學樣取座香台,又猛不丁自楚錦掌內奪了只果子下來,一抿口唇,賭氣一般嘎吱嘎吱咀嚼無住。

五鹿渾見此情狀,眉頭一搖,輕笑出聲,徐徐上前沖楚錦拱了拱手,“八大王真身,不巧已為我等識破。不知楚兄眼下,欲將我等如何安置?”

楚錦聞聲啟瞼,初時淺笑,后則檀口一開,兩指不住摩挲唇角。

“祝兄,你既知我身份,卻是不動聲色,想來,必是早早於腹皮內籌劃了樁好買賣,欲同老子作上一作。老子倒也知曉,堂堂宋樓公子,豈會僅有這點能耐?怕是其心下搖擺未定,亂思糺結,攪擾難絕,這方心不在焉,亂了章法,不過幾招往返便敗下陣來。”

楚錦邊道,邊往身側容歡處飛個眼風,輕咳一聲,面上不冷不熱,手上卻直挺挺又再遞了只果子上去。

五鹿渾巧笑不迭,口唇微開,沉聲應道:“楚兄,你若只是一笑山莊少莊主,在下必不會對你之前所言生出半分猜情;惜得……惜得你終歸多出張八音匪首的臉孔,”

五鹿渾一頓,“故楚兄先前關於宣家兄弟那套言辭……在下琢磨多番,實覺真偽難判。”

此言方落,靜默多時的胥留留終是按捺不下,淺咬下唇,緩步近前亦是朝楚錦施了一揖。

“楚公子,宣家劍客一事,關乎咸朋山莊聲名。萬望公子體恤,唯以實言告吾。待留留探得因果,刃得元兇,瀝血設享,慰父亡靈,也算了了生平大願。之後楚公子若有所需,便來知會,留留必當刎頸斷頭,以酬大德!”

楚錦聞聲,禁不住冷冷哼笑兩回,喉頭一顫,撲的一聲又再朝前吐口青黃惡痰。

“相求來的,未必是真;強逼來的,斷不是假。”

“千日之長不彰,一日之短難忘。老子卸了山莊少主的身段皮囊,披掛八音山匪的行頭飾妝,遮人耳目,作歹為非。你等既知內情,必得這般思量——如此天殺災罰的直娘賊,豈能不是個誆東騙西的庸暗匹夫?其之言行,哪能作真?”

楚錦口內嘖嘖不住,眼目一闔,仰面向天,只覺得諸熱猥積,燥煩不爽,單手一揮,冷聲譏誚。

“你等既拿了老子短處,自不會令老子從容逸去便是。好聽些的,叫作導歸正途,教老子少贖過尤;難堪點的,不過挾密操刀,將老子肆意魚肉。”

五鹿老聽得此處,亦是不耐,鼻息漸重,反唇詰道:“倒也不知數年以來,蘇城囂然、布衣吊膽之元兇,究竟何人?多行不義,死不悔改,這等惡人,總多誑言妄語。”

“別的且都不提,自打相識,你楚公子話內九假一真、玄機幾深,相交若此,何言信任?”

“此話,確是甚得我心。”

容歡稍一嘬腮,立時附和:“楚公子不忿之情,已然溢於言表。方才話里話外,早是泄了底細。”

稍頓,容歡逕自摸了摺扇,徐搖幾回,沉聲接道:“楚公子既將我等引至這恩德堂中,認下匪首之名,言行有恃無恐,怕也是算準了我等所求。既是互捏把柄,何必兩相掯勒?你就速將那宣家兄弟行蹤透與我等,大不了本公子同胥小姐先行對天盟誓——牢鉗吾口,緊鎖吾舌,必將你那隱秘無聲無息帶入黃土便是。”

“為填私慾,便顧不得櫛垢爬癢之大任,昧心縱毒,貽禍草澤?”

容歡受了楚錦這一番劈面搶白,思忖片刻,已是臊得面紅口燥;支支吾吾,難得片言。

倒是五鹿渾沉聲一咳,先同胥留留對視一面,后則暗暗退個半步,眉頭一攢,音調見軟。

“楚兄言重,折煞我等。”

“在下心知,楚兄飽有機謀,才兼文武;深曉恩怨,明分是非。一笑山莊傳承兩代之善名,錦公子安忍輕拋?八音山寨寥寥數載之鄙陋,楚一笑豈可自誤?”

“原是智者俠士,偏效愚人匹夫。在下思前想後,着實難通其理,忖度再三,料定當中必有難言之隱方是。事已至此,楚兄不妨直言相告,若是我等可堪一助,斷然不會坐視袖手。”

聽得此處,楚錦口唇再開,喉間一緊,引氣長舒,直令那痰音喝喝不住。

“祝兄所料,對錯各半。”

“但求見教。”

“對的一半便是……”楚錦一頓,挑眉故弄玄虛:“於宣家二子一事,老子確有藏掖。”

此言一出,五鹿渾胥留留二人皆見振奮,正待詳詢,卻聽得楚錦自顧自轉個話頭,夾七夾八念叨不住。

“除卻宋樓公子同祝家小弟,餘人似是皆將八音山一事瞧得通透。”

“老子這面上,哪裏是甚膿瘡,實乃龍頭肉角方是。”

楚錦目瞼一闔,吃吃輕笑出聲,探指往頰上一戳,佯作吃痛,口內立時嘶嘶聲起。

“諸位火眼金睛,何不各自說道說道,老子究竟哪時哪刻出了紕漏,何言何行露了馬腳;即便要送老子上路,也得讓你爺爺我作只明白鬼不是?”

堂內餘人聞聲,肩頭俱是一軟,實難分清心下是憂是怒。靜默盞茶功夫,幾人卻是屏不住先後失笑,兩兩相顧,頗見無奈。

五鹿渾稍一低眉,也不拖拉,扶額便道:“楚兄,你可知自己每回進膳,左牙右齒,哪個先用?日日凈手,左掌右掌,哪個先擦?得暇篦頭,額頂耳後,哪個先櫛?”

楚錦被五鹿渾問得一怔,眨眉兩回,撇嘴嗤道:“這等瑣事,老子哪裏記得仔細!”

五鹿渾唇角一抬,側目同堂內餘人換個眼風,兩臂負后,輕聲緩道:“常言有道,積習難易。譬若在下,咀嚼慣用左,篦頭先篦后。此類習慣,你我身上各處瞧得見的筋肉、瞧不見的臟腑,皆無例外。”

五鹿渾頓了一頓,先覷了覷楚錦面上情狀,后則抬掌,兩指一左一右,稍一使力,便將唇角朝上一拱,莫名塑個笑面。

聽得此處,楚錦方才憶起昨日八音山腳會面時,五鹿渾前後異常行止。不過抹眼功夫,悠悠將兩掌一對,瞭然朗笑,“難怪……難怪……老子還說昨個兒八音山腳,你這龜兒子怎得總將手掌立於目前,比劃不休……”

聞人戰同古芊芊聞聲,俱是好奇心起,候了片刻,仍不見五鹿渾將此啞謎說破,這便齊齊嬌嗔,令之將話言明。

五鹿渾見狀,唇角一抬,眉頭一挑,悠悠嘆道:“楚兄雖將自己易容成個爛瘡青蟹臉、獨眼絡腮須的醜陋漢子,然則,其那笑容,仍依舊貫。唇彎笑紋,高低大小,於在下瞧來,無一不是莫名熟悉的緊。”

古芊芊聞聲,尤是見怔,似不確信,暗戳戳自顧自扮個笑面,后則兩手齊抬、十指皆動,將自己口唇四匝寸寸撫摩個遍。

“便是說,我每回笑容,皆是一模一式?”

五鹿渾沖古芊芊徐徐頷首,邊笑邊道:“大同而小異。郡主將之視為個人習慣也好,筋肉記性也罷,總之每回笑時,唇角行到某處,便會自覺停下。淺笑大笑,露齒抿唇,人人各有其習。”

“此一事,乃在下多載前自一行腳醫人處聽聞。本作笑談,倒也未曾入得心去。只不過,此一回,在下前腳相識楚一笑,後腳遭逢八大王,隔日不長,自然難忘。怪只怪楚兄於寶繼庵上一着之錯,這方予了我等可用之機。”

此言一出,古芊芊倒是解意,思及八音山上所受委屈,不由得眉頭稍蹙,銀牙暗咬,面上已見不豫之色。

朱唇翕張,詈詞便到。

“殺千刀的賊頭子,放着好端端的將門之後、錦繡豪俠不作,非得行些個硬奪強取的絕戶事,非得當他個遭瘟的、狗入的喪了天良的山大王!”

話音方落,古芊芊哼笑兩回,先沖身前幾人擺了擺手,后則兩手叉腰,嬌聲自道:“你等也莫擺出一副兩幅詫異模樣。老子究竟善不善講些個污言穢語,你等還能不知?暫且省了那些個恪恭言辭,也免得老子一股勁兒地裝腔作勢!”

言罷,小郡主兩腮微鼓,唇角下耷,由個千嬌百媚的金枝玉葉陡然變作個動輒出粗的無賴潑皮。這般急變,直教五鹿老容歡二人暗暗嘆惋,由衷可惜了這九極卓異的好顏色。

一旁楚錦聞聲,心下尤是雀躍,對掌輕拍個幾回,悠悠嘆道:“瞧瞧眼目前這母太歲撒潑胡纏的刁蠻樣子,你等若說老子擄其上山乃是錯招,老子倒也反駁不得。”

一言方落,古芊芊竟是自話中咂摸出幾分寵慣意味,欣欣然眉頭一低,頰上一紅,偷眼再往楚錦處暗瞄。

楚錦眉尾一飛,自然早查,單指往右眼下那紅痣上點了兩回,沖古芊芊粗聲大氣囂嚷道:“昧心的索命鬼,殃人的俏冤家,你且說說,究竟如何識破了老子真身?”

古芊芊為楚錦陡地一喝,肩頭不由晃了兩晃,心神甫定,反是跳腳上前,胸脯上下一彈,抬聲嗤道:“老子冰雪聰明,自是不同於堂內一個兩個大驚小怪的脫皮兒裹劑!早於八音山寨內,老子便摸得了些許關竅。那日你方擄我上山……”

一言未盡,頰上已然羞得燙紅,眉頭一擰,目珠一轉,支支吾吾掩口接道:“八大王作惡多端,生得個獨眼癩臉,正是因果報應,原不稀奇。可那一日……老子於那般近處瞧你,只見得瘡疽發潰、爛肉焦枯,鼻內一不得膿頭惡臭,二無有草藥淡香……”

古芊芊頓了一頓,心下雖仍對八大王懷恨,然則一對上楚錦那張秀美容顏,滿腔怨懟卻似冰銷雪化,霎時全沒了蹤跡。

“爛瘡若斯,卻不聞肉臭;受害若斯,卻不思醫治。”胥留留將兩臂於膺前一抱,濡濡口唇,自顧自輕聲言道,“郡主,你這鼻識,委實令人稱奇。”

古芊芊唇角一抬,擺手疾道:“這算得了甚。那肉臭刺鼻,葯香爽心,本就不難分辨;你等切莫不信,千花萬卉,只要於鼻下走上一遭,老子便可憑其芳而知其異!”

此言方落,堂內五鹿兄弟同聞人戰俱是一怔。

三人神思一飛,不由得憶起薄山亂雲閣上跅弛不羈、五感超常的二位前輩。轉念思及魚龍慘死情狀,三人怨望彌深。破異教、除奸惡之念,虺虺然宛若震雷,於幾人頭殼內轟鳴不止。

古芊芊不覺有異,搖眉晃腦,好不得意。

“昨日山莊堂上,老子初見楚一笑。近身行禮之時,不過迅指功夫,老子便自其身上嗅出了些微十花香髮油的味道……”

小郡主探掌一撫雲鬢,咬唇淺笑,“老子慣用的頭油,卻在初次謀面的人身上嗅到,這般事體,怎不怪異?”

五鹿老聽得此言,冷不防一縮鼻翼,納口深氣,候得半刻,搖眉嘆道:“現下三國姑娘小姐,哪個不使香澤濡發,哪個不用蘭膏增輝?單憑味道,何足為證?”

容歡聞聲,亦是輕聲附和,“莫說姑娘小姐,連我祖母,亦是日日塗抹茉莉頭油。”

古芊芊見狀,倒也不急,單指將肩頭散發繞個兩繞,腰肢一擺,嬌聲笑道:“老子所用十花香髮油,內有木樨、素馨、水仙、蕙蘭、杜若、鼠姑、新夷、菡萏、合歡、清客,共十色花草。諸花生髮節氣不同,存活地域各異,採集收用,本就不易,貧家小戶,哪裏消耗得起?再者說,那十種香花,氣味不同,頭油方子,更是秘制;配比差之毫厘,香氣失之千里。以老子能耐,怎能不查?”

古芊芊攮了攮鼻子,又再探手往鼻尖磨蹭兩回,頓了片刻,脆聲接道:“素未蒙面的楚公子身上,沾了老子獨一號兒的十花香髮油,氣味雖淡,然則個中花草配比,卻是恰到好處頗為精準。你等且來說說,天下再大,如何生得出這般奇巧?老子心下見疑,再將楚一笑同八大王身形面目稍加對照,不消細思,亦能查知暗裏端的。”

容歡聞得此言,抬掌緩緩抹了抹嘴,目珠一轉,驀地往楚錦身側一靠,鼻尖一抖,上上下下將楚錦好一通聞嗅。

“我說楚兄……於那八音山上,你可是對郡主有過逾矩之行?怎得她那頭油,沾得你遍身都是?”

一言方落,楚錦同古芊芊俱是一愣,二臉齊紅,六魂皆出。

“老子……老子可是規矩人!也罷也罷,橫豎你等也不採信。”

楚錦咂摸咂摸口唇,面上又是一陣燥熱,頭頸一低,支吾再道:“那日寶繼庵上,老子挾其上山,稍施蠻力,想是於那時不仔細沾了身上。”

一言初落,逕自搖眉,轟隆隆又是好一通咳。

古芊芊這一頭,不怒反笑。

偷眼再將楚錦覷了一覷,腦內暗將那日八音山寨內二人獨處前後仔仔細細捋了百遍,只將那令人嫌惡的八大王偷換作玉樹臨風的楚一笑。一通思忖下來,那日強橫言行,反倒成了一雙男女調心綽趣的手段、罵俏打情的因頭。而此一時,於古芊芊心上,少主山匪,終是合二而一;方雅粗鄙,至此交融無隙。

楚錦鳳眼一挑,正將古芊芊嬌羞情態納入目簾,然則其並不知古芊芊那百轉柔腸,自然也解不了懷春少女心下且酸且甜、半酥半軟的難言滋味。

“祝兄憑態,郡主循味;倒不知胥小姐又是因何瞧出了個中端緒?”

胥留留聽得此言,應聲一笑,直衝楚錦,落落近前,目不轉睛。

“在下既無祝大哥之才,亦差小郡主之能。論及個中情由,全不過依着昨日堂上諸位一番唇槍舌劍,步步推敲所得。加之楚公子早先言辭,偶見自相矛盾之處,稍加思忖,自然分曉。”

“胥小姐何以謙恭若斯?”

楚錦聞聽,朗笑連連,“通達事理,果有決斷。女子之縝密,男兒之堅毅,胥小姐兼而有之,這般高才,實該令鬚眉汗顏才是。”

此言方落,楚錦凝神定睛,直勾勾瞧着自始至終一聲不響的聞人戰。

后則慢吞吞彎跧着身子,蹲坐枱邊,指尖一起一落,隔空在聞人戰額頂點了一點,緊接着不管不顧努了努唇,啾的一聲,開顏笑道:“八大王心心念念的小美人兒,你可是昨日于山腳便查知了老子身份?”

聞人戰應聲一怔,身子暗暗朝後一仰,吞唾低聲,支支吾吾喚道:“楚…楚大哥……”

邊道,邊往五鹿老身前挪了兩步,眨眉兩回,逃目再道:“我…我並非姓戰……”

一言未盡,聞人戰單手一提,迅指之間,已將五鹿老所戴假麵皮摘下。

電光火石中,楚錦同古芊芊俱是結舌鈍口,四顆點漆之珠齊刷刷粘在五鹿老面上,一眨不眨,失神呆看。

只見得眼前人:明眸皓齒、龍神鳳姿;肌如玉琢還輸膩,色似花妖更讓妍;於男則勝潘宋之容,於女則羞趙楊之貌。

堂內餘下幾人雖早識五鹿老真容,然則此一時,卻也禁不住一而再地結眉貪看,不知滿足,不覺煩厭。

片刻功夫,堂內六人無一不悅,心馳神往,飄飄然莫名生出些鶯飛草長、四海春風之感。

“有趣兒!有趣兒的緊!舒坦!舒坦的很!”

不知隔了多久,楚錦終是回過神來,兩臂高抬,徐徐伸個懶腰,后則抹了抹唇,沉聲笑道:“不曾想,你這般歲數,竟是易容行當的老手堅膊!”

聞人戰頰上一紅,低眉怯道:“楚大哥……在下本姓聞人……單名……一個‘戰’字……”

“巨盜之女,雅盜之徒!”

楚錦鳳目一揚,抬高了聲響。

“想來這易容之術,聞人姑娘當是師承雞鳴島主才是!”

邊道,楚錦邊倏的一聲自香台跳將下來。

“妙,委實大妙!”

“此一地,本有延久王府小郡主、三經宗門大弟子、咸朋山莊小姐、鉅燕宋樓長孫,現又添上個聞人不止獨女,個頂個的有些個掀天揭地手段。真真是意外之喜,出其不意,求之不得!”

楚錦口內嘖嘖不住,頓了片刻,挑眉將堂內諸人掃了個遍,后則半抬唇角,冷不丁疾聲喝道:“如此,老子便同你等作個買賣!”

“楚兄也算識得時務,”容歡腕子一顫,摺扇又開,冷眼一遞,緩聲調笑,“你也莫要忌憚我等身份。只要楚兄將宣家兄弟下落如實托出,我等自然……”

楚錦輕哼一聲,鳳眼朝天,“你等,便助我將八音山實情宣揚出去,必得令家喻戶曉、世人皆知才好!”

堂內餘人聞聲,直感容歡前言尋常,好似三春之雨;楚錦后辭異妖,不啻六月之霜。諸人接連吞唾,面面相覷,委實窺不破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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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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