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癖潔

84.癖潔

此一時,容歡粉面如豬肝,紅口若銜箝,啞口語塞,憋悶難言。

五鹿渾見這情狀,心下也不落忍,旋即收了戲弄之心,斂了笑,起身自往房外,且尋了個山莊僕從,討了兩壺佳釀。前後不過半柱香,便又再往屋內,將一壺一盅直往容歡目前一擲,自己亦是徐徐回座,淺斟慢酌。

容歡見狀,探舌濡濡口唇,一面長吁短嘆,一面自顧自倒了滿盞,脖頸一揚,一飲而盡。

“容兄,無聲對飲,意趣不足。”

五鹿渾驀地停杯,食指指腹輕往酒盅杯肚磨蹭,“不如在下說個文人故事,佐佐酒,尋尋樂,以助雅興如何?”

容歡聞言,自知躲不過,兩眼一闔,一掌撐榻,一掌攜盅,半邊身子一歪,探臂一敬,“那便言來。”

五鹿渾輕笑,片刻卻又將眉一蹙,沉聲緩道:“話說嘗有一書畫大家,言行癲狂,名滿天下。一日,其為女擇婿,得知百千人中,恰有一子,其姓略去不言,其名曰‘拂’,表字‘去塵’。這大家僅僅聽個名字,旋即相中;家世學識,相貌人品,一概不問,只撂下一句說話,便將女兒下嫁。”

五鹿渾一頓,目睫微顫,兩腮一鼓,深作一輪吐納。

容歡一時未能解意,目瞼即開,玩心大起,挑眉便沖五鹿渾詢道:“其說了甚?”

“那名士乃言——既拂矣,又去塵,真婿也。”

五鹿渾兩指再夾了酒盅,兩肩一開,脖頸一軟,傾杯仰面便接了盅內餘瀝,后將舌尖一探,柔聲笑道:“那一名士,染有暗疾;非在身,卻在心。其眼裏最見不得的,便是臟污之物;生平最恨的,正是那些個四下常見的浮土懸塵。若得一人,可令塵不侵、土不染,拂去塵者,豈非賢婿?”

一言方落,未待容歡反應,五鹿渾已是單掌輕壓桌面,渡力於腕,正將手邊酒壺震起半尺;后則凝力二指,於壺柄處稍稍一推,迅指之間,便見那酒壺騰空上前,穩穩落在容歡膝頭。壺蓋安穩,滴酒未費。

“且飲滿盞,敬天下好潔成癖之人!”

容歡見狀,口內輕嗤不住,唇角一耷,低低怨道:“我說鹿兄,你可是醉了?不過半壺,便要胡言亂語。”

五鹿渾脊骨一軟,作勢往桌上一趴,眼目半開半闔,輕聲應和,“醉了便好。在下酒量雖時好時壞,然酒品一直上佳。真若醉了,倒頭便睡,也能求個安穩覺去。”

容歡聞聲,稍顯訕訕,依着五鹿渾之言,直接舍了酒盅,抬掌把壺,兩手齊傾,瞧着頗有借酒澆愁之勢。

“在下早年尋醫問葯,求治夢行之症時,倒也聽多了一眾草澤醫人所述趣事。”五鹿渾眼目微眯,挑眉輕笑,“要我說,名士癖潔之病,絕非膏肓之間;無論如何,其終歸有個女兒不是。在下可是聽聞,有些個癖潔病篤者,自惜髮膚,旁人連半根指頭亦是沾不得,至於床笫之私,更是難為。”

“容胥兩家,皆為鉅燕名門。容兄同胥姑娘若成好事,實乃天作之合。”

五鹿渾口唇一抬,淺笑接應,“以美玉配明珠,本為佳偶;移乾柴近烈火,奈何不燃?”

容歡聞聲,咽上一燙,不留心嗆口涼酒,立時錯喉,急咳幾回,直將酒液和着二兩唾沫星子噴出身外半丈遠去。

五鹿渾目瞼一闔,忙慌側了臉頰,抬掌扶額,低聲再道:“我說容兄,論那貪美逐色之事,胞弟可算得上煙花寨內的大王。”

“在下之前多番思量,想着那日風月池中,怎得容兄初知白猴共浴,未見倉遑,待我言明公母,你便立時無措,驚躍失容?平日裏,我可從未見容兄同聞人姑娘論些個男女不同席的俗禮,若說你定要跟只母猴講甚男女有別,豈非對牛彈琴,多此一舉?”

“之後,偶一提及,正得胞弟片語指點,幸而在下未算愚鈍,將些個雜七雜八拼拼湊湊,倒也得出個不甚韻雅的見解。”

五鹿渾口唇一撅,陡然抬眉,直面容歡,一字一頓輕道:“在下想着,莫不是……容兄空有貪美追歡之心,卻無握雨攜雲之意?枕席之事,或令容兄自感不潔;既畏肌膚之親,怎行夫妻之事?如此想來,倒也不難解了容兄求美八千、退婚一萬的苦處。”

容歡聞聽此言,咬唇吞聲,待了足有一刻,方才納口長氣,徐將兩腮一鼓,屏息一時,終是悠悠長喟,目華一黯,沉聲應道:“此一回,終是得了個人,聽我扯扯閑篇,容我倒倒苦水!”

“話既及此……在下便也不瞞鹿兄。”

容歡五官一皺,撇嘴低聲,“單同美人兒勾肩攜手,尋常相處,倒也無妨;只是……若要容某同女子赤誠相見,撇衣袒胸……容某實在……實在難為……非但裙釵之屬,即便那同人相類的毛臉畜生,但凡母的,便難赤剝相對、裸露相親。即便只想上一想,也會覺得腹內翻騰,嘔逆頭眩,更休提甚殢雨尤雲、倚紅偎翠了……”

言罷,反手將那壺盞一掃,筋骨一抽,作個大字,仰面懶散往榻上一卧,羞惱怨道:“我本想着,若尋得個天姿絕色,許能相助解困;待花燭洞房一過,我那難言之隱,自得不藥而癒……孰料得……孰料得,事到臨頭,容某終是不耐,智窮辭屈,唯剩得奉頭鼠竄一條路去……”

五鹿渾倒也會意,不欲深究,唯不過附和一嘆,輕聲詢道:“此一事,容兄便從未同貴家祖母提過,也未想着尋幾位醫家聖手瞧上一瞧?”

“何人要提這檔子事兒!”

容歡面色乍紅,攤掌將面頰虛虛一掩,聲若蚊蠅,“退的親多了,坊間便有了宋樓公子浪蕩之名。只因內里實難啟齒,我便順水推舟,強扮個風流紈絝,免得外人知曉內情,嘲謔作弄。”

“現今宋樓,唯我一條血脈。此事若為祖母知曉,想其為延容家一線之續,必得出些惡招,難為了我去……真若那般,本公子體面何在?況且,若說此乃癖潔,倒也不甚對症——尋常里跟人共用巾器、同飲同食,也未抗拒;野地里打滾,土堆中打盹,都不覺胃反……唯獨…唯獨那事兒……甚覺臟污,嫌之惡之,懼之畏之,容某實在……”

容歡一頓,兩腿微屈,抱頭蜷縮側卧,靜默半晌,方輕嗤一聲,自行譏誚道:“我雖愛美,瞧見些出眾的美人兒,也會看直了眼,欲要親近,多些相處;然則,閨房秘事,我卻難為,人之極樂,我之酷刑!常言色字頭上一把刀;我這毛病,豈止是放下屠刀,簡直是沉沙折戟,快要修成佛了!”

一言方落,容歡再將面頰往榻上磨蹭兩回,唇角一耷,凄凄慘慘道:“鹿兄……此一事……你可萬勿……”

“但無六耳,絕口不提。”

容歡得了五鹿渾這般保證,稍覺安慰,思忖片刻,目珠陡地急轉,猛不丁翻身起坐,下頜一探,定定瞧了五鹿渾半晌。待見對面低眉淺笑,其這方啟了口唇,抬掌搔了搔頭,低聲試探道:“我說鹿兄……今日墓前……五鹿老那些說話,我怎隱約覺得有些異樣?”

五鹿渾聽得此言,心下實在屏不住,噗嗤一聲,朗笑出聲。

“容兄此言,我倒不甚解意。”

容歡見狀,唇角一抿,面上已見嫌棄,抬掌往頰上輕柔招呼,佯摑了自己一個耳光,后則長吁口氣,怨聲再起,“同你將那事兒說道說道,心下登時紓解不少,腦子也順帶靈光了些。”

“你那胞弟,心壞嘴毒,於墳前有那些說辭,我倒不覺有異。只是,現下想來,如今咸朋山莊所留,多是忠僕;隨同胥大俠年歲已久,耳濡目染,識得輕重。此時此刻,其怎會那般口松,妄議主子是非,亂嚼主子口舌?想是那小王爺自個兒親瞧見祠堂之事,這便借題發揮,張皇其事,想要撮合你同胥家小姐;倒也不知,其中究竟有何好處可予了他去?”

一言方落,容歡脖頸一扭,面上頗顯倨傲,冷澹接道:“惜得胥小姐終歸乃容某未過門的媳婦兒。尊人既不在堂,想其也當聽從其兄安排,斷不會自專方是。怕是此回,實難遂了小王爺心意;若然恰巧奪了鹿兄心頭之好,也望鹿兄寬納海量。”

言罷,容歡心下頓覺舒暢,側目四望,顧盼燁然。

五鹿渾聞聲,頷首以應,將眉一挑,悠悠嘆道:“容兄,此事全賴胞弟玩心太盛,日後在下定當嚴加管教,好生約束。只是,現下事已至此,照你所言,你要如何平了胥姑娘胸中意氣,還了胥大俠清白名聲?”

容歡見五鹿渾轉了話頭,一語中的,這便咂摸咂摸口唇,緩聲喃喃,“前一事,倒是不難。只消逢其所喜,避其所諱,笑臉溫言,知心軟款。本公子雖有那個心病,然則,終歸瀟洒俊俏,貌賽潘安;時日一長,好教那硬鐵化熱汁,早晚令其傾倒!”

“少待,本公子便修書一封,送至祖母那處,且瞧瞧宋樓可有收了關於宣家弟兄甚消息。屆時,祖母知我轉意回心,自得前嫌不計,不會難為了我。而胥小姐正得喪親守孝,服闋尚要三年,祖母亦不會立時迫我同胥小姐結縭圓房。這般想來,豈非兩相裨益,皆大歡喜?”

此言方落,容歡初時竊喜,然不過片刻,反見寞落,嘖嘖兩聲,撓眉見怒,“至於第二件事兒,恐有些棘手。”

“鹿兄你且細想,今日胥大俠墓冢遭難,擺明是仇家所為。那處本是胥家祖墳所在,旁的墳冢皆是無恙,獨獨胥大俠為人開棺鞭屍……這般想想,倒不知那宣家兄弟是否真同胥大俠仇深似海,取命尚不足平忿,非得親見胥大俠屍首為鳥獸糟踐,方才心滿意足。”

容歡邊道,邊將兩腳往榻沿一踩,靴履也未除,逕自支肘膝頭,自言自語接道:“抑或,真如江湖傳聞……胥大俠同那異教……有所瓜葛?這般睚眥亦報卻斷不株連之行徑,倒跟胥大俠擂台所言一模一式……”

五鹿渾初時未置一辭,此刻聽得容歡言及異教,這方皺皺眉頭,輕聲詢道:“怎得不過幾日,容兄便改了初衷,不再堅稱胥大俠無過,反是認了胥大俠同那宣氏兄弟之間有些苟且?”

容歡聞言一怔,頰上飛紅,徐徐嘆口長氣。

“那日山莊堂上,容某聽了鹿兄一席說話,心下早有動搖;后又見江湖流言四起,起承轉合,有眉有眼。在下琢磨着,若將咸朋山莊惡事同葡山勾連對照,更可推知此事同異教拖不得干係。”

“雖那柳掌門百般狡賴,然則事實俱在,明眼即見——葡山鳳池師太四絕掌神技,當是得了大歡喜宮點撥傳授。垂垂兄也曾言及,那宣家兄弟擂台功法,頗是精進,必也得過高人指點。”容歡將頭頸一抬,緩了背上僵硬,再將兩臂一抱,低聲自道:“這般那般,太過巧合。如此細想,怎能令人不生疑竇?”

“只是,若那宣家兄弟一為功法,二為揚名,甘心作了大歡喜宮利兵,奪了胥大俠性命,這其中,又有些旁的事兒讓我想不通透。”

“容兄可是疑着,異教行惡,多使自家教眾,怎得此回,偏要尋了幫手,借了外力?”

容歡聞聲,兩掌一對,脆聲一擊。

“正是,正是。欽山不提,想那薄山、雪山、四海幫、崑崙派,哪樁兇案不是秘密行事?何曾這般冠冕堂皇,大張旗鼓?”

五鹿渾納口長氣,緩衝容歡擺了擺手,身子又再朝前一仆,大喇喇往桌上一攤,搖眉苦道:“錯綜紛繁,眼下怕是窺不破、瞧不穿……”

話音方落,二人竟是齊聲一喟,愁煩亂心。

三更鑼響時,五鹿渾方昏沉沉醒了神兒。揉眼四望,見房內火燭通明,細瞧片刻,這才查知已是回了自己卧房。

五鹿渾徐徐起身,探掌往榻沿一扶,心下全然記不得自己是何時自容歡那處出來,又是何時合衣盹了過去。正自思量,恰聞一陣悉悉索索之聲,五鹿渾兩掌一攢,尚未動作,挑眉再探,已見五鹿老笑嘻嘻立於目前。

“兄長,今日一計,果是成了。”

五鹿渾眉頭一開,立時苦笑不迭,“哪裏是計,不過相助容兄,添把柴火罷了。”

五鹿老雙目炯炯,不見絲毫倦怠,自往榻邊一坐,待近了五鹿渾,方連連眨眉,輕聲笑道:“兄長可是早算準了容歡欲要自露身份?”

“其對胥姑娘,終歸有心有義;山莊出此惡事,想其斷難袖手,不會無動於衷。”

五鹿老冷哼一聲,朝外飛個白眼,唇角淺抿,候了半刻,陡地往五鹿渾身前一湊,低低道:“我說兄長,那胥家小姐,究竟是哪裏未能稱你心意?”

五鹿渾見狀,立時將手一抬,輕往五鹿老側頰一戳,稍一使力,便將那俏臉頂出一臂開外,后則急將兩眼一闔,不答不應。

五鹿老似是正在興頭,不依不饒,腆顏再道:“今日墳前,我可是得了兄長眉語暗示,這方將你所告祠堂一事,添油加醬傳於容歡知曉。容歡那滑頭,平日裏嘴下不饒人,言談行止,瞧着便是個小心眼的妒刻之輩。既能澆他冷水、瞧他笑話,我自樂見其成。”

一言方落,五鹿老納口長氣,低眉輕道:“只可惜,如此如此,那般那般,真真要寒了胥家小姐芳心。若其知曉,前後不過兄長設計,先逼那醋罐子容歡表明身份,再以他這有名無實的未婚夫婿拘限胥小姐言行……嘖嘖,兄長倒是免了那些個投懷送抱、頻贈秋波的麻煩事兒,嘆只嘆胥家小姐,痴心錯付,好不可憐!”

言罷,小王爺兩腮一嘬,撓頭自道:“兄長……你可是心有所屬,故而拒不納受胥小姐情誼?抑或,心如止水,欲要投入空門斷子絕孫?”

五鹿渾聽得此言,怎不火起,抬掌便往五鹿老頭頂接連彈了三五爆栗。

“哪有你這般惡言詛詈自家長兄的?”

此言一落,兄弟二人對視一面,眨眉功夫,俱是側了面頰,失聲齊笑。

待得半刻,五鹿渾方再搖眉,兩目一空,愁聲自道:“卻也不知,那棺內……”

“兄長可是覺得事多蹊蹺,怕那胥子思頭皮上,亦有些個難為人知的烏七八糟?真要如此,暗遣金衛過去查查便是。”

五鹿渾稍一沉吟,目華漸黯,思及胥留留,心內難定,只得淺咬下唇,無奈咨嗟,“莫提雕青,如今,我連那棺內躺的究竟何人,尚且存疑。”

五鹿老見狀,也不細思,不過大喇喇伸個懶腰,口唇一撅,哼笑應道:“現下忖度太多,無甚益處。倒不若早些拿住那宣家二子,嚴刑問供;順帶也給那二人剃了發,瞧瞧其頭皮可有古怪。本王就不信,天下尚有人能堪得住姬宗主各式刑罰,視死如歸,拒不張口!”

五鹿渾聞言訕訕,徐將眼目一闔,愁眉未破,喃喃應道:“此時也只得冀望師父,求其能得些個宣家劍客行跡,抑或……盼那手眼通天的宋樓奶奶得了容兄手書,相助一臂。”

話音方落,五鹿渾目睫微顫不停,然其吐納,漸勻漸緩,不消半盞茶,已然又再盹了過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江湖病人之妖僧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江湖病人之妖僧
上一章下一章

84.癖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