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巧遇

66.巧遇

宋雚谷正自嘀咕,陡見十數名僧眾有序入了方丈室。

諸僧瞧見老方丈安然示寂,心下皆是又驚又喜——驚得是其無聲坐化,竟是未有絲毫預兆;喜的是其終得圓滿,自證涅槃。

一時間,諸僧侶無不合掌,洪音稱念“阿彌陀佛”,后便就地打坐,齊齊誦起經來。

“小……小師傅……”宋雚谷見狀,不管不顧甚人情禮節,探手一扣那小沙彌肩胛,腕上施個巧力,眨眉功夫,已然將其扯出方丈室來。

“阿彌陀佛。”小沙彌肩上吃痛,眉頭一攢,面上倒也不見惱怒,“施主,還有何事?”

宋雚谷瞧瞧沙彌身後一同出得堂來的胥留留跟聞人戰,唇角一抿,急急拱個手,敷衍告罪道:“阿彌陀佛,失禮失禮。在下尚有一人慾要打探,卻不知小師傅曉不曉得、記不記得。那當是三年前,曾有一伍姓男子攜母逃難至此,多逢方丈慈悲,濟困扶危,援粟續命。此一事,可是屬實?”

小沙彌想也不想,立時低眉起手,緩聲接應,“確有此事。那位施主,自稱‘伍朋’。我佛慈悲,救拔世人本不稀奇;方丈大德,日行百千萬善,救人無算。施主若是問及旁事,小僧未必記得真切,然則三年前那一人,小僧卻是時時撓懷,模糊不得;因着那人並非旁人,便是小僧方才提及,得了佛經古卷一頁的有緣人。”

“那人本有佛緣,又得方丈青眼,轉贈佛經一頁,莫不是現下其已然投入空門,隱了俗世名姓,跟小師傅成了同修?”

小沙彌一聽宋雚谷此問,不由一愣,抬掌往頭頂一拍,打圈摩挲個兩回,喃喃道:“小僧並不知方丈深意。然,任那人苦求再三,方丈……終也未允其追隨修行。”沉吟片刻,小沙彌逕自接道:“此一人,小僧難忘。三年前,全賴方丈援手,其同其母方得保命。想是感念方丈恩德,那人亟不可待欲剃度入寺,皈依我佛。其將老母安頓后,便長跪門外,足有半月,無論風雨,皆不言棄。其心……見誠……”

胥留留聞聽此言,又見那小沙彌支吾着止了說話,心下不解尤甚,眨眉兩回,恭敬詢道:“其那般披露赤誠,怎得方丈偏不應允?”

小沙彌面露難色,兩掌搔首不住,待得半刻,赭汗躊躇道:“方丈言及那人俗塵難離,怕是六根難凈;其雖有佛緣,卻不當於那時那地入我佛門!”

“方丈尚言——便若黑風吹其船舫飄墮羅剎鬼國;便若飛蚊涉其承露滴墜五濁惡世;便若佛名歷其耳根返生六欲天中……”

“這……”宋雚谷同胥留留對視一面,各自搖着腦袋,面上俱現苦笑。

“小師傅,大和尚之言,不免太過深奧。你倒是同我說的淺顯些。”聞人戰定定瞧着小沙彌,眨眉不止,面上頗見天真嬌俏。

小沙彌唇角微抬,啟唇仍是長呼佛號,“阿彌陀佛。諸位施主,不敢誑騙——那日方丈所言,小僧亦是不解。內里佛意禪機,即便日思夜想,小僧至今仍未窺破。”話音方落,其再起手,先後躬身沖宋雚谷等三人行個禮,這便返身放腳重入了方丈室內。

聞人戰見狀,朱唇一撅,上身稍傾,於宋雚谷眼目下將俏臉一揚,撇嘴便道:“你這泥鰍,不是時時自命聰明麽?此一回,你倒是賣弄賣弄,給我跟胥姐姐來個啟愚還覺!”

宋雚谷哂笑不迭,暗暗退個兩步,兩臂虛虛於膺前一立,輕聲嘆道:“且慢且慢。這佛理講究開悟,需得個靈光一閃。現下我等重任在肩,本公子無時不憂范老掌門慘死密室一案,全無半點時間於腦內心田設個香案,好好供一供諸位菩薩,求盼點撥。如此這般,怎能當下開悟?”

聞人戰聞聲,瞧也不瞧宋雚谷,扭頭便走,口內嗤聲,連胥留留亦是聽得清清楚楚。

“你這泥鰍,饒你燃遍三國香華,設遍三國供具,日夜不停,瞻仰誦念,怕沒個一兩百年,也開悟不了。”聞人戰兩臂一抬,再將左右兩細小髮辮徐徐繞指幾圈,脆聲接道:“若是鹿哥哥在,斷不會如此。也就是你這條笨泥鰍,算不出個前因後果;懷空抱虛,真真瓠壺一隻!”

“你……你……”宋雚谷見聞人戰又將自己同五鹿渾相較,心下尤感不忿,抬掌指點聞人戰兩回,又再側目瞧瞧胥留留,暗遞個委屈眼神,尚未接言,已見聞人戰兩足不停,回眸且行且笑,戲謔道:“你跟那小沙彌倒是一對好兄弟。一條笨泥鰍,一個鈍和尚!”

其言未落,反聽得胥留留厲聲喝了一句“小心”。聞人戰餘光一瞥,便見一影,沒來由擋在身前。虧得聞人戰反應急迅,足尖一點,上身一旋,腳跟便似斷線。不過彈指,整個人如飛絮般輕飄飄隨風拐了個彎兒,繞着身前那人轉了半圈,單手一搭,正扶在那人右臂之上。

聞人戰身子將一站定,連細瞧也不瞧那人,兩指一屈,便要使個壞,欲下個三分力道彈一彈那人肘內麻骨,也好舒一口心下悶氣。熟料得,指尖尚距麻骨一寸,已見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腕將掌中香燭一立,嗖的一聲,竟以燭代刀,不偏不倚,燭頭正點在聞人戰母指橈側的少商穴上。力道得宜,分寸適中,恰逼得聞人戰登時換個手勢,急將母指縮於掌心,又將另四指牢牢一收,將母指好生攏蓋起來。

這一變化,不可謂不快;這一應對,不可謂不智。

聞人戰緊着往後退了幾步,胳膊一抬,面上雖怒,啟唇卻道:“這一招,倒是聰明。”

來人淺笑,拱手將身子一屈,誠道:“擋了姑娘去路,本就是我不對;化了姑娘招式,便更是我的過錯了。”

聞人戰一聽,氣已消了大半。然則,其也不欲丟了師門名聲,兩腮一鼓,眼風卻是往宋雚谷同胥留留那邊飄,“我本就不欲傷人,壓根也使不出甚狠辣招數。今兒定是出門沒選好日子,哪兒能料得在這佛門清凈地,一碰便碰上個愣頭青,還是個敢在菩薩眼目前出招傷人的主兒。”言罷,聞人戰佯作吃痛,將母指一就口唇,撲撲止不住吹幾口涼氣。

“對不住,當真對不住。”來人聽得聞人戰所言,搖眉苦笑,上身反壓得更低,不住告罪。

不遠處宋雚谷定定瞧着來人,見其身形略顯孱弱,樣貌也是中等偏下,乍一看來,此人着實不甚起眼。然則,宋雚谷眼風掃了掃身側胥留留,見其面色,亦是青白不定,心下會意,濡唇拱手便道:“這位兄台,莫再多禮。此一回,本就不是你的過錯。誰讓那丫頭沒多在後腦勺生出一對眼睛,行路偏不看路,便當東西南北八方四路都是她家開的一般。這回得個教訓,在下還得說聲多謝。”

來人一聽,急急擺手,抿唇再沖聞人戰請道:“勿怪,勿怪。”話音方落,抬腳便要再往內去。

“這位兄台,方才你那招,可是欽山派倦客煙波鉤中的一式——‘留客醉花迎曉日’?”

來人聽了胥留留這一聲,步子立止,警醒側目,恭聲應道:“這位姑娘,好眼力,好學識。”

“不敢,我本眼拙,然則……”

宋雚谷急咳了兩聲,抬掌衝來人一擺,頓了片刻,朗聲笑道:“兄台,這金台寺距欽山不遠,敢問閣下可是師承欽山范一點范老掌門?”

來人聞聽范一點名諱,唇角微顫,靜默半刻,方拱手應道:“在下不才,確是欽山弟子。”

宋雚谷輕按胥留留肩頭,沉聲再道:“兄台定是心疑,怎得我等打眼一瞧,便瞧出你使得乃是欽山絕技。”

胥留留不待宋雚谷話畢,已將肩頭一縮,逕自往一側避了避。宋雚谷單掌空抬,笑得好不尷尬,鼓腮吐口長氣,窘道:“皆因我等三人,俱是金衛,自然亦是三經宗門人。陰經、陽經、太和經,三經一體;你乃陽經弟子,而我等常年侍候姬宗主左右,跟兄台仍算得上同宗本家。”話音方落,宋雚谷探手往袖內一摸,立時將五鹿渾所託祥金衛牙牌示出。

來人見狀,面上一時凝重,低眉抱拳,弓身便道:“幾位原是替宗主辦差。多有得罪,萬望海涵。卻不知,諸位此來,可有需欽山弟子效勞之處?”

“范掌門含冤莫白,姬宗主雷霆震怒。特派我等前去欽山,徹查異教斷頭奪命一案!”

來人聞聲,暗暗吞唾,肩頭一抖,佯作平靜道:“宗主消息,實在靈通。然則,無論何人密漏此事,在下都得直言敬告幾位——我大師兄柳松煙,絕非此案罪魁。其入師門已久,上孝師父,下護師弟,端言直道,丹心可照……在下願以性命作保,其……其絕無同大歡喜宮沆瀣一氣之嫌!”

宋雚谷見胥留留眉頭幾已擰在一處,心下一緊,抬聲便道:“兄台,怎得宗主所獲密報,同你所說卻是大相逕庭?據言,范老掌門慘死欽山,全因柳松煙夥同逆徒布留雲,勾結異教,叛師作亂,其之所欲,不過掌門一位。幸其籌劃不周,馬腳為一眾師弟所查,這方畏罪,已然逃下欽山,成了喪家之犬。”稍頓,宋雚谷喟嘆一聲,逕自緩道:“雖未救得范掌門性命,卻總免了惡賊遺禍欽山,再興風浪。”

胥留留一聽,不由暗暗切齒,側目狠狠白了宋雚谷一眼,后則清清嗓子,緩聲衝來人詢道:“我尚有三問,你且答來,莫作遮掩。其一,你既是欽山弟子,便先報上家門。其二,聽你言下之意,似是暗諷欽山同門口敞,泄了范掌門慘事;難不成,尊師慘死,你倒盼着此事悄無聲息,不了了之?第三,范老掌門過身不過半月,你身為弟子,不在山上守孝,來此何謂?”

來人一怔,稍一頷首,緩聲應道:“師父慘死,我等弟子一心追兇!多番打探,夙夜不寧,卻仍尋不得那異教下落,可恨!可嘆!現下,二師兄已死,大師兄無蹤,……”來人一頓,逃目再道:“我便想着,先來金台寺請幾位僧人前往山上,為師父作個法事,施放焰口,超度亡魂。不日再將師父鄭重下葬,讓其入土為安,也算略盡孝心。”

胥留留冷哼一聲,不待那人言罷,已是逕自接道:“江湖周知,柳松煙若下欽山,必得奔投葡山,去尋他唯一的堂妹幫襯。現而今你赤口白牙,卻說不知柳松煙行蹤,豈不笑話?”

宋雚谷一聽,直衝胥留留飛個眼刀,嘖嘖兩聲,眨眉卻是換了副臉孔,朝那欽山弟子獻笑道:“此女隨我辦差時日不久,言辭難免有些個考量不周,兄台莫怪。”話音方落,宋雚谷一扯胥留留袖管,努嘴便斥,“那柳松煙現在何處,即便你不知,我不知,宗主那般神通,豈會不知?然此行前,其提及禍首,亦照密報所說,告我等柳松煙行蹤失卻,此為何意,你尚不解?偏得上趕着賣弄,全然不查宗主用心,這般痴愚,不可救藥!你不想想,葡山派位於垂象境內,若那柳難勝不通情理,不分皂白,一味容匿柳松煙,你當如何?”

“現下最重,當往欽山,勘查出些蛛絲蟲跡。若有所得,待稟了宗主,由其同魚悟禪師先作交涉;那柳難勝若見鐵證,豈敢自恃護符,不遵律法?到時還不管教那葡山拱手將兇徒柳松煙送回欽山派,依律裁辦?”宋雚谷脖頸往後一縮,抬手指點胥留留,搖眉薄怒,“你呀,凡事總要過過腦子,怎好這般女兒心思,意氣用事?”

胥留留見狀,銀牙一咬,思忖輕重,終是忍下怒火,沖宋雚谷拱了拱手,頰上堆笑,又再不住頷首。

宋雚谷瞧着,心下更見得意,一手執摺扇,一手握牙牌,十指齊動,直將那兩個物件同時於指間旋轉倒換,端的是志得意滿。

“此一問,暫且一擱。”胥留留咬了咬唇,再衝來人拱手道:“那第二問,你作何解?”

來人憨笑,脖頸稍仰,冷聲應道:“無論旁的師兄們如何說法,在下偏生不信大師兄會不念恩情,辣手將師父害了去!是非曲直尚未判定便急趕着往三經宗主那邊報信……”來人輕嗤一聲,乾笑道:“諸位雖乃宗主親信,殊榮尤甚;然則,口敞漏言之事,即便此時宗主親至,在下亦是這般稟復!”

“對了,在下姓宋,兄台尚未告知高姓大名。”宋雚谷見來人同胥留留皆現拔刃張弩之勢,稍一沉吟,立時轉個話頭。

來人徐徐踱步,待近宋雚谷,方再施揖,沉聲緩道:“宋兄,在下,伍金台。”

胥留留一聽,心下急動,面上雖強抑不顯,然膺內止不住腹誹冷嘲:好一個巧言令色工於心計之輩!

宋雚谷同胥留留遞個眼風,長納口氣,嘩的一聲開了摺扇,挑眉笑道:“伍兄,此一時,在下還有一問,不吐不快。”

“宋兄言來便是。”

宋雚谷徐徐吐納兩回,又沖不遠處聞人戰擠了擠眼,“伍兄,你可知,何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話音方落,宋雚谷輕搖摺扇,皓齒星眸,一笑可堪千金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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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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