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坐化

65.坐化

五日後。

宋雚谷騎着高頭大馬,弓腰塌肩,整個人被日頭烤得懨懨失了生氣。

“不過春末夏初,怎得便這般燥熱?”宋公子左右顧盼,見身側胥留留同聞人戰仍是精神抖擻,不免攢力挺了挺脊骨,緩聲薄怒,“五鹿渾那小子,好人是他作,好話是他說,真要辦事兒受苦,倒是不見躬親,反是自往玲瓏京躲清閑去了,好瀟洒的王爺做派!”

聞人戰目瞼微開,掃一眼宋雚谷,輕聲道:“鹿哥哥速回玲瓏京因由,你這泥鰍還能不知?眼下最重,可算不上欽山那放血割腦袋的案子!”

胥留留稍一沉吟,瞧着行在前面兩三丈遠的幾名祥金衛,心下對五鹿渾這一安排,更見感激。

“鹿大哥接了姬宗主密函,自得先回五鹿商量對策。其已留了半數祥金衛供你差使,何事又要你躬親來着?”

宋雚谷前後被聞人戰跟胥留留連番擠兌,心下更是又急又燥,將臨行時五鹿渾暫留的金衛牙牌往掌心一握,端詳片刻,撇嘴便道:“那一日柳松煙上葡山,你等沒聽他說,這接連命案未發之時,三經宗主已然早早暗差宗門弟子探訪神醫季斷蛇下落。要我說,五鹿渾那般火急火燎往玲瓏京去,指不定是得了甚有用的消息。”言罷,輕咳一聲,緩將那牙牌收歸袖內,刷的一下,另一手淺開摺扇,身子往聞人戰邊上一傾,面頰一湊,掩口低聲。

“此回那歸返中土的異教,於某些人來說,就是催命閻羅;但於另一些人,怕正是苦苦冀盼的救命佛陀。”

“呸呸!”聞人戰一松韁繩,立時躍出去丈遠,回眸沖宋雚谷吐吐舌頭,脆生嗤道:“你這泥鰍,背後搖唇鼓舌,論人是非,好不要臉!鹿哥哥不過夢行之症,哪有性命之虞?”話音方落,又再拍馬,眨眉功夫,已是行在了隊伍最前頭。

宋雚谷真真被那奔馬所卷揚塵蓋在頭面上,算是名副其實碰了一鼻子灰。

胥留留見狀,唇角止不住上翹,撲哧一聲,櫻桃乍破。

宋家少爺瞧着,口唇咂摸幾回,低眉收頜,木然同胥留留並轡向前。

然行不過半柱□□夫,其又不耐,啟唇輕詢:“胥小姐,你同那柳松煙,可是舊識?”

未待胥留留回應,宋雚谷卻是逕自搖了搖頭,抬掌反止了胥留留說話,沉聲嘆道:“依着咸朋山莊同葡山那姻親關係,胥小姐自然早同柳松煙相熟。不稀奇,這一點兒也不稀奇。”

胥留留本已微微啟唇,待聽聞宋雚谷自問自答,又瞥見他滿面賊笑,反是將唇一抿,不欲多添一言。

“現下我等不遠萬里,籍着金衛名頭往欽山探案;那柳松煙反倒好,安安穩穩待在葡山,日頭曬不着,塵沙損不了,端的是舒服愜意。”

胥留留一聽,長納口氣,抬聲一喝,馬匹立止。

“宋公子,此行你既這般不甘不願,何不現在便回去葡山,待我同聞人姑娘將欽山一事了結,再去尋你?”稍頓,胥留留目瞼一耷,抬聲接道:“只要你不嫌棄鳳池師太,我想嫂嫂定不會嫌棄於你。”

此言方落,胥留留立時一扯韁繩,又再輕拍馬背,眨眉功夫,已同聞人戰行在一處。二女對視,頰上帶笑,后則前後回眸,直衝宋雚谷作個鬼臉,齊喝一聲,縱馬若箭樣飛快。

宋雚谷暗往邊上吐幾口唾沫,又再舉袖胡亂抹了抹頭臉,思及那日柳松煙親見鳳池師太時的驚懼神色,自己已是乾咳兩聲,吃吃輕笑不住。

“莫說那柳松煙被駭得一愣一愣,這整個江湖,能有何人料得鳳池師太匿跡廿年,如今竟還尚在人間?”

“且讓他領受領受鳳池的哭喪本事,本公子保管他待不了三日,也得叫苦連天。”

思及此處,宋雚谷頓感膺內陰鬱一掃而空,情緒立時高漲,只覺得眼下浮景漫靡,河山大好;不由得一聲長嘯,金埒放蹄,駿骨追風。

一行人自下葡山,一路北上。行至第七日,終是依着柳松煙之言,尋見了那距欽山不遠的金台寺。

此一處,日則紺園晨融,暮則朱軒夕朗,端的是規天矩地,寶剎莊嚴。

胥留留同聞人戰交耳片刻,便決定往那寺中瞧瞧,求那當年救過伍金台母子兩條性命的方丈見上一見,也好側面探探那伍金台虛實。

幾人一合計,立時駐馬,只由宋雚谷陪着兩女入內,餘下祥金衛守在寺外,觀察動靜。

三人方入寺,便見一小沙彌正於院內掃灑。

宋雚谷吃了胥留留結結實實一記眼刀,鼻凹一顫,只得徐徐上前,拱手行禮道:“小師傅,我們兄妹三人慾往欽山拜會,路經寶寺。只因我等皆是敬佛禮佛之人,自是不可過門不入,便想着先來拜上一拜,於佛像前跪叩瞻禮,再量力添些香油,由衷供養。”

小沙彌一聽,起手以應,怡聲下氣,“阿彌陀佛。善男子善女人,便往寶殿移步。”

宋雚谷連連頷首,一邊隨那沙彌在前引路,一邊側目掃一眼胥留留同聞人戰,又再輕道:“家中長輩,亦是善信。在下自小耳濡目染,也將那佛典經卷瞧了個遍。常有佛偈,不甚心通,也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同貴剎方丈論一論佛,只盼個醍醐灌頂,頓悟眼前。”

小沙彌一聽,想也不想便欣然允下,誠懇應道:“此事不難。方丈常言,入此山門,便是同道。其本樂見一念皈依,更欲助人成佛立地,故方圓百里,多有善眾前來拜會,絡繹無絕。只要有求,方丈力之所及,從無推拒。”

宋雚谷聞聽此言,心下一動,再施一揖,不經意詢道:“小師傅瞧着頗是善解人意,敢問入寺幾載?”

“四年有餘。”

宋雚谷面頰微側,嘖嘖兩聲,緊貼那小沙彌腳踵,像模像樣地將寺內菩薩挨個拜了個遍,這方隨同前往方丈室。

前有小沙彌叩門請納,後有老方丈洪音允入。不消半個時辰,宋雚谷等三人終是來得方丈面前,唯見得老僧正面,於蒲團結跏趺坐——毗盧帽光放白毫,棕油履雲飛紫電;鬚眉染雪,端目浸月,莊嚴安樂,輕慢不得。

“拜見方丈大師。”三人不由自主,幾是異口同聲。

老方丈眉頭不動,鬚眉幾是連在一處,唇角微抬,將來人逐個端詳了約莫一刻,這方合掌長呼佛號,一句“阿彌陀佛”,其音裊裊,餘韻悠長。

話音未落,老方丈卻是兩目一闔,面上凝一淺笑,再不多說一字。

宋雚谷暗暗吞唾,不明就裏,左右瞧了瞧胥留留同聞人戰各一面,后則沖那小沙彌稍一示意,二人便上前去探看。這一試探,真真將宋家少爺驚得不輕:那老方丈雙掌相合,偶現金光之色,然其生氣,已然斷絕。

“這……這……怎生這般巧合?我等方至,其便圓寂了?”宋雚谷輕哼一聲,心下不甚自信,又再沖那方丈拜了三拜,探手上前,推搡其肩,輕聲喚道:“方丈?方丈?”

小沙彌見狀,端的心驚,然其終歸是皈依佛法,五蘊皆空,也算是瞧得穿人世間的生生死死。搖眉一嘆,卻見歡喜,合掌端立,宏聲念道:“方丈坐化……方丈……坐化……”

其亦呼一聲佛號,立身在側,兩目一闔,卻是默默誦起經來。

宋雚谷三人行走江湖也算有些時日,見了屍首,自不會像尋常男女那般大驚小怪。然則,其心下無不念叨着怪異,方來拜寺,方丈便逝,若說此乃巧合,怕也着實太過巧合了些。

聞人戰杏眼圓睜,輕手躡腳,近了那方丈屍身。趁着小沙彌誦經之機,聞人戰腕一轉、手一拂,眨眉便自方丈袈裟內掏出個物什。

“你……”

宋雚谷跟聞人戰同時沖身後胥留留遞個眼風,食指往唇上一靠,齊齊作個噤聲手勢。

“經書?”宋雚谷聲音幾不可聞,接了那物件,翻個兩回,瞧個兩眼,見那書上所繪,皆似鬼畫符,一無圖,二無文,思來想去,也沒瞧出個端倪。

“啪!”一聲脆響。

那小沙彌眼目初開,便見宋雚谷傾身,自蒲團邊拾起一物。

“小師傅,”宋雚谷故作驚詫,佯楞片刻,將那經書示於身側聞人戰,自己亦是草草瞧了兩眼,后則毫不耽擱,疾將那經書往小沙彌目前一遞,恭敬請道:“這是何物?方才無備,其逕自從方丈僧衣中掉落,正於在下目前,真真將我驚了一驚。你且瞧瞧,若是經藏,萬望好生收藏。佛法之內,智慧如海。切莫污損,生了不敬三寶之嫌。”

小沙彌見狀,連聲稱謝,接了那書冊,直衝宋雚谷起手贊道:“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此一物,掉落當前,倒也同施主有緣。”

“小師傅,這物什,究竟何物?怎得其上所寫,我全不認得?”聞人戰上前踱了兩步,單指緩繞髮辮,脆聲詢道。

“阿彌陀佛。此一物,確是佛經;然則,其所用字,超出你我所知。”小沙彌滿面天真,言辭頗見坦夷。

“此物來歷,方丈常言。許多年前,一行腳僧人不遠萬里,南來傳道。苦行一路,居無安,食無飽。其根非華夏,僅能言幾句中土說話。因着此弊,想來其途中沒少遭受驅逐謾罵。若是被人誤會作了避之不及的瘋乞兒,便也罷了;若是碰上心無佛祖之輩,怕是短不了輕賤捉弄,實心作梗。然,即便萬難千阻,外僧向佛之心,從無有改。笑罵由人,其倒也全不介懷。”

聞人戰一聽,手上動作立止。兩掌徐徐捋了捋耳側碎發,待將之收理服帖,這便將兩臂垂下,緊粘衣裙,面上神色也是霎時莊重起來。

“此位僧人所行,戰兒欽佩!”

小沙彌一聽,起手相應,稍頓片刻,又再接道:“也不知那外僧跋涉了多久,許是幾月,許是數年,終有一日,其西行化緣,便見金台寺,又遇暴雨,這便想着望門投止,於本寺求個一餐一宿。”

“方才倒是瞧見了韋陀菩薩將降魔杵抗在肩上。想來,貴寶剎予不少雲水僧行過方便。”宋雚谷兩掌合十,沉聲贊道。

“方丈本就慈悲,更是感慕那些行腳僧人傳道之心。那外僧,言辭不通,卻是險阻不懼,跋涉至此,其心可貴之至。故而方丈不僅修齋款留,還整日同那外僧對偈論佛。二人言語相異,佛心大同。故而其無需一言,以心傳心,一拈花、一破顏、一對視、一起手,便是禪理,便是佛法。”

小沙彌此言方落,再沖方丈屍身行一大禮,稍一抿唇,緩聲笑道:“方丈本欲多留那外僧一段時日,一來二人論佛入定,總覺時日飛快;二來也想着保那外僧有片瓦遮頭,充蓄體力,使其少受苦辛。孰料那外僧心堅意定,執意再往北行。方丈留他不住,便也欣然應允。”

“這經書,可是那外僧所贈?”

小沙彌瞧瞧宋雚谷,頷首接應,“確是如此。外僧臨行,將此經鄭重託於方丈。然則,方丈不曉其言,外僧不知我語;且此經書,瞧着年歲頗遠,字體模糊,數頁脫落,尚不知那外僧可不可解,遑論我等。故而,方丈自接了此經,便常攜身側,時時慨嘆佛法無邊,若發宏願,自渡渡人,生時死時,獲福無量!”

“小師傅,後來呢?”聞人戰稍一濡唇,柔聲詢道:“那行腳僧人離開金台寺后,去往何方?現在何處?”

小沙彌聞聲,不由搖眉,唇角一抬,緩聲應道:“當是去其當去之處,當是在其當在之地。”

胥留留將這前因後果聽個大概,心念一動,稍一沉吟,輕道:“小師傅,那外僧,乃是自中土南面一國來?”

“據方丈所言,瞧那外僧裝扮,絕非中土三國打扮;又見其游跡輿圖手卷,雖是簡陋,方位想來不會出錯。”

宋雚谷一聽此話,已然會了意,往胥留留近處踱了幾步,低聲嘆道:“胥小姐可是疑着,那外僧同大歡喜宮有甚干連?”

胥留留一咬下唇,思忖道:“他們行事作風,可是無有半分相像。我只是想,聞人姑娘曾言,大歡喜宮教眾黥面,面上所紋教義,乃是其古舊文字……”

宋雚谷細聽半刻,直上前近了小沙彌,脊骨一屈,恭敬將那經書一接,又再翻了幾頁,指着其中一頁缺失軟聲詢道:“小師傅,若是方丈大師如此珍視此卷,怎得此處失了一頁?可是那外僧贈經時,便有此漏?”

小沙彌思忖片刻,已然應道:“那一失頁,三年前方丈將之贈了給一位甚有佛緣之人。”

“三年前?有緣人?”宋雚谷前後瞧了瞧胥留留跟聞人戰,抬掌掩口,輕聲自道:“你們可莫說,那一人,乃是……伍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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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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