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銷磨
三人出了秦櫻卧房,七轉八彎,於宅子內行了約莫盞茶功夫,到得一閣前。初一瞧來,閈閎無匾無鎖,普普通通,不甚起眼;推門入內,五鹿渾攢眉四下打量,見此室並不甚大,內供坐西面東白玉觀音,形貌栩栩,鬼斧神工,雪光輝室,慈悲廣度。
神台正中以紫玉盤奉黃塗金蓮,五色琉璃蘇油長明燈左右各一,佛龕一旁桌上有經書十數,其下拜壂蒲團二三。
“原是宋樓奶奶自用經堂。”
五鹿渾目珠一轉,心下暗道。
“且隨了來。”
秦櫻深納口氣,向內直衝那菩薩像拜了三拜,后則徐徐往那置着佛經的桌邊踱個兩步,瞧着似是順手,恭敬翻了《楞伽經》其中一頁,后以指尖點着當頁一處偈子,口唇翕張,無聲默唱了四句。
稍頓,不疾不徐,低眉再顧,又將另一本《大阿彌陀經》啟了,翻翻找找,尋到了四十八無量大願。
“設我得佛,國無婦女。”
秦櫻朱唇稍開,緩聲念道:“其有女人,聞我名字,歡喜信樂,發菩提心,厭惡女身。壽終之後,復為女相者,不取正覺。”
話音方落,其靜默片刻,忽地抬手,將整個面龐蒙於衣袂,肩頭微顫,竟是止不住吃吃笑出聲來。
五鹿渾見狀,心下不由有些個發寒,吞口清唾,低眉輕聲咳了一咳。
秦櫻聞聽,倒也解意,鼻內一哼,探手卻又取了《圓覺經》出來,翻至最末,兩目卻闔,再用指尖指點着,一字一頓誦出聲來。
“世尊,我亦守護是持經人,朝夕侍衛,令不屈退。若有鬼神侵其境界,我當令其碎如微塵。”
話畢,五鹿渾尚不及將膺內不耐不快現於面上,耳內已是聽得嗤楞一聲。身子一抖,定睛細觀,正見身前桌案所對垣壁自行往上下分了開;結眉前眺,卻又對上一雕花照壁,想來內里密室,自當別有洞天。
秦櫻面頰半側,緩往五鹿渾所在覷了一覷,手往況行恭腕上一搭,也不言語,放腳便往密室而去。
五鹿渾見狀,眨眉兩回,正待傾身隨了上去,然則心下一動,抬眉瞥一眼秦櫻同況行恭背影,待見其被那影壁完完全全遮蓋了,這方垂了眉眼,兩腳似是被小鬼捉了,不由自主往那桌案前一停,探手欲要翻瞧身前幾本經書,然則不過片刻,卻又倏瞬改意,未敢沾染,兩手驀地往袖內一縮,面上一緊,反是倒退幾步回了那觀音像前,小心翼翼起手躬身,口內念念有詞:“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南無觀世音菩薩!”
呼罷聖號,兩目一闔一開,膺前一伏一起,定定心神,一溜煙便去追趕秦況二人。
入得密室,五鹿渾左顧右盼,見此室甚大,佈置簡單,四下別無它物,全不過架幾經櫃,擺的密密麻麻卻又齊齊整整;几上櫃內,皆為書卷。
五鹿渾腳下一頓,也不顧及,隨手往最近處摸了一本,展開細瞧,方查乃是手抄佛經,行文落筆,並無異處。
“費得恁多心思,花得幾番功夫,孰個料得到這密室不過藏經之用?”
五鹿渾腦內疑竇叢生,兩腮一嘬,心內逕自嘀咕不住。
此一時,況行恭耳郭一抖,不聞身後腳下有聲,這便抬掌往秦櫻掌背上按了一按,止步立定,抬聲喝道:“你這小子,跟緊莫要停留。”
五鹿渾聞聲,訕訕輕應,三步並兩步奔上前去,於諸多經案包圍中左彎右屈,抄個近路,眨眉功夫,終是同秦櫻并行一處。
三人再於室內兜了袋煙功夫,方至一石門跟前;只見此門長寬皆約半丈,其上鐫琢密佈的,乃是八寒八熱地獄變圖;石門正中,有一鎖眼,形狀大小同五鹿渾瞧過的機關鎖頭無一相類。
五鹿渾再將那地獄變相若有似無瞧了幾眼,心下一虛,甚感不適,頸后一寒,臂上止不住寒毛豎立。
一側況行恭雖難視物,心內卻澄如明鏡,嘿嘿乾笑兩聲,朝向五鹿渾的面龐之上滿是憎嫌。
稍候片刻,其方輕嗤一聲,倒未趁機尖牙利嘴的洗刷五鹿渾,反是繃著口唇,踱步再近了秦櫻,緩探手往袖內摸索出一物,徐徐遞了過去。
恰於此時,五鹿渾目瞼一緊,不早不晚正將那物件瞧個明白通透——秦櫻掌內所持,可不正是聞人戰自容歡那處順來的摺扇?
不待五鹿渾思忖出個所以然,秦櫻已是踱步近前,背對他人,開轉接擰推,十指齊動,周旋無究,三下五除二須臾將那摺扇插入門中,腕子一轉,屏息細聽,正聞得鎖心脆脆的嗒嗒數聲;石門轟轟,便往左右相悖而行。
五鹿渾見狀,淺咬下唇,目瞼一低,心下自然計較道:難怪容兄那般寶貝了這扇子。
“老拙奉勸兒郎,莫要打這摺扇主意。”
秦櫻將那摺扇納入袖內,冷眼一遞,緩聲朗朗,正戳中了五鹿渾的刁鑽心思。
“且不言這摺扇自有水火毒三害,當真使作摺扇,倒可應用如常,一旦機巧運轉,若不依正法操演,便得落個扇毀人亡下場;單言方才經堂之內,即便你這孩兒智高膽壯,照老身言行路徑,分毫不差一一再使一遍,怕也仍得對着那面枯牆,束手無計。第一道門且開不了,眼前此鎖怎究其妙?”
秦櫻一頓,哼笑兩回,轉身正面,兩目一眨不眨瞧定了五鹿渾,威視炯炯。
“你小子自當聽聞亂雲閣上魚龍二人之名,妙手奪天工,機簧阻鬼神。”
話畢,秦櫻面上隱隱顯了些沮喪陰鬱之色,納口長氣,挑眉又再變色,自顧自輕笑道:“老拙那案上經書,可是月月更換;每回所念經懺,亦是次次不同。”
此言一落,五鹿渾經不住心下一抖,連連暗贊魚龍二人之智,如神近妖,着實令人嘆為觀止;轉念再想,卻又唏噓那慘死二人真真應了句“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老話,扼腕搖眉,心下好一番波濤暗涌。
思量少時,五鹿渾面色彌黯,倉皇退個兩步,作揖應道:“奶奶着實瞧高了在下。”
一頓,目華倏瞬轉亮,起身直面,唇角一勾,淺笑試探:“那第一重機關恁的精巧,只怕你我所在這間密室,絕非單單藏經之用。”
秦櫻見五鹿渾抬掌朝身後經案一指,心下咯噔一聲,面上卻是五情不現,冷顏冷口。
“聰明且被聰明誤,正全了老拙暗度陳倉之心。”
秦櫻眉尾一飛,啟唇亦是笑道:“這堂內,倒是有好些老拙親抄的經卷,於宋樓而言,也算無價。若你這孩兒對三條秘密之限甚感不忿,老拙這宋樓也不欲欺生蔑小,且允你一套手抄心經,以為薄贈,如何?”
五鹿渾聽得此言,面上更見訕訕,兩腮一鼓,徐徐清了膺內濁氣,咂咂口唇,蔑然無聲。
見對方靜默不應,秦櫻倒不計較,自顧自抬掌輕往一旁況行恭肩頭一攏,下頜前點後撤,示意五鹿渾速往那第二重密室里去。
“入得此處,直往內走;行上約莫百步,當見一旋梯;順其而下,視物彌艱,願孩兒你莫要驚懼,擿埴索途,一往無前便好。”
五鹿渾聞聲,懸心又再撲通通跳得厲害,攢眉抿唇,揣己量力,待個半刻好將心魄撫平定穩,這方一喟,徐徐近了秦櫻,后則一字一頓,緩撂下句“在下同三名夜襲金衛已約三日之期”,待見秦櫻陡然改色,五鹿渾這方舒暢少許,賈勇振肩,放腳便往前去。
入得第二重密室,便依秦櫻所言,直上前去,快步行了半盞茶辰光,果是瞧見了那下旋暗梯。順之徐行不過半刻,眼目已難將四圍外物瞧清,迷迷濛蒙之中,只嗅得些許泥土濕潤之氣;兩足一步步前挪試探着,直感這路面忽高忽低,若羊腸,若蠶叢,行路之難,難於登天。
五鹿渾一面摸索,一面思忖着秦櫻不為自己備下燈火,必有存心敲打之意,念及此處,逕自撇了撇嘴,低聲嘀咕一句,“早知道,便將三日之期短作兩日,我便在銷磨樓內好生銷磨銷磨,管教她宋樓奶奶吊膽提心!”
行了足有一炷XIANG功夫,五鹿渾額上已是密佈薄汗;耳郭一抖,驚聞淅淅瀝瀝水聲,兩目一定,終是尋得一絲微光。
初一時,尚得展袂遮在面上,待眩暈之感稍退,方好撤手,結眉定睛,籍着光亮,速往前方奔行。
過一彎,五鹿渾陡地止步,口唇微開,心下不住打鼓:只見眼下,花木繁盛——有八節長春之草,四時不謝之花;遠眺前路,亭台具備——有憑水枕花之榭,垂寶懸鈴之剎。抬眉仰面,不得天日,然這洞天卻是處處銀燈,亮如白晝。
五鹿渾四下張望個遍,腳底似是生了根長了芽,獃獃定在原地,默默念叨着:此一處,簡直奪了造化神工!
候個一刻,四下仍不見人,五鹿渾自感無奈,只得抿了抿唇,硬着頭皮不請自入。
穿廊過榭,得見一房。
室內擺設倒是清雅,壁上墨寶若干,尤是顯眼:其一乃書“靈境難逢,佳期易失;相與盤桓,以樂余年”,其二則是“窗里投蠅,隙中過騎”;尚有兩幅,攤於書案,墨跡初干,一則書“窮而窮者,窮於貪;窮而不窮者,不窮於義”,另一則是“蟻在元無夢,水競不流心”。
五鹿渾眉關緊鎖,似是覺得哪處有些個不對,眨眉多番,細細再辨,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退出此房,兜兜轉轉,又再摸進一室。初一入內,便見鵝卵明珠鋪在四隅,丈許珊瑚立在正中。撥簾向前,再入一房——圓月門,水晶障,琉璃網戶,後庭桂樹。
五鹿渾見狀,心下一驚,暗暗吞口濃唾,卻把自己嗆得急咳不住。
“這……這一處,莫非是個女人居所?瞧這飾物裝扮,儼然張麗華之金桂廣寒殿,彷彿蔡蓉華之瀟湘綠綺窗……”
五鹿渾抬掌掩口,待止了咳,這便順勢緊抿了唇,低眉思忖,暗暗心道:能居於此處者,怎不得是才貌兼備,媚態叢生?
話音方落,陡聽得房外一陣金石懸震絲管交沸之聲。調多而不亂,聲高而不喧,五音迭奏,六律悉出,端的是明心見性、陶寫肺腑。
惜得五鹿渾猝然無防,直教這乍起的樂聲驚得頭皮發麻,五官挪位,耳內隆隆鼓響,哪兒還有閑情將這調子好生咂摸?
定上片刻,牙關一緊,切齒低低咒個一句,后則攤掌將那發青面頰囫圇搓了一搓,輕挑袍尾,順着曲樂之音便往外去。
初一時,甚是乖覺。
單掌攢拳,眼觀六路;腳跟扒地,一步一印,翼翼小心的緊。
袋煙功夫,循着聲兒,終是摸到了又一間房前。
顧念着那句“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五鹿渾吞口清唾,吱的一聲疾將房門啟了,后則速速退個兩步,肩背一拱一頂,端個防衛應變之態,丹田叫着力,往起卯着勁兒,頗有些個蒼龍猛虎架勢。
孰料得,頃刻之間,目瞼一緊,下頜朝前不自覺一探,口唇一開,哭笑不得。
“這…這……”
眼目前,房內空無一人;鳴鐘擊鼓,品竹彈絲者,不過三五機巧木人罷了。
五鹿渾見狀,兩目不由微闔,深納口氣,搖眉笑道:“想我既已見識了雞鳴島上渡風鳥,又為亂雲閣中木猿救過性命,現下瞧着這木質樂工,早當見怪無怪,司空眼慣方是。”
話畢,卻是探掌直往膺前撫了又撫,自感此地瑰譎鴻紛,着實摸不清乾坤就裏。
正自愁取敗橈之際,五鹿渾唇角一縮,驀地回身,卻見相隔不足丈遠,陡地顯出個人影來,定睛細觀,只見得來人甚是白凈,二毛灰黑,面貌不過知天命年紀,瞧着頗是溫厚簡靜:散髮長須目如星,寬袍大袖一身青。容止飄然,雲心月性;落落不凡,世無儔匹。身側懸一五寶金累絲鏤空香包,除此之外,再無長物。
四目交對之時,對方亦是止步站定,待將五鹿渾上下打量透了,其面上笑意終是不自禁凍在原處,收也難收。
五鹿渾口唇稍開,探舌摩了摩上牙根,心下忙不迭琢磨道:此一位,莫不就是銷磨樓主李四友?若依傳聞推斷,其總該到了從心所欲之年,現下瞧來,怎得反顯着比宋樓奶奶更要小些?
不待對方有言,五鹿渾已是強擠個笑,不間不界躬身輕道:“前輩在上,在下拜揖。”
來人聞聲稍怔,悄無聲息將眼底黯然神色斂了,一勾唇角,一面放腳上前,一面朗聲緩道:“尊駕龍鳳之表天日之姿,下顧失瞻,實是小老兒不及迎迓了。”
五鹿渾抿了抿唇,倒是對這客套有些不習,思忖片刻,目珠微旋,又再頷一頷首,抬聲笑道:“在下祝掩,此來叨擾,一乃代聞人姑娘尋父,二來替宋樓奶奶傳音。”
來人笑笑,眉頭一揚,一字一頓反衝五鹿渾詢道:“如此說來,尊駕已知小老兒身份?”
“在下雖是愚眉鈍眼,但憑宋樓奶奶指點,也知閣下便是名聲籍甚、延譽江湖的銷磨樓主人——李四友是也。”
話音方落,來人也不明言對錯,唯不過哼笑一回,定睛再問,“宋樓奶奶既有說話,怎不親來?”
五鹿渾眉目稍低,不疾不徐:“奶奶年事漸高,腿腳不便,加之宋樓事務鞅掌,着實脫不出身來。”
“小老兒料准江湖有傳,宋樓銷磨樓關係甚篤,最稱莫逆,幾十載親如一家。”
來人單手攥了香囊,另一手往身後一背,面上掛笑,放腳繞着五鹿渾兜轉起來。
“尊駕且來判上一判,那說話究竟訛言抑或真際?”
五鹿渾心下一動,着實有些摸不着頭緒,口唇一開,磕磕絆絆打個哈哈,支吾些門面說話。
“人道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交情同年歲倒無干連;再說江湖之中,人多口雜,所謂三寸之舌芒於劍,這人言倒是未可盡信。”
“只不過,在下同宋樓容歡公子甚是相熟,親密無間,多聽其稱言受恩於銷磨樓,對閣下推崇備至,敬信有加。”
“容兄乃江湖世家新秀,迥絕流輩,其之所言,自當無虛。”
話音未落,五鹿渾面上已是顯出了難色,心下猛不丁起了嘀咕:此人這般問我,莫不是其同宋樓深有嫌隙,壓根兒便無甚勞什子交情?真若如此,秦櫻況行恭又怎敢以容歡性命作賭,將我誘到這虎穴龍潭裏來?
未及思忖出個因果,五鹿渾目前一閃,身子自覺往側一偏,迅雷不及掩耳,正見一細物嗖的一聲從邊上劃過,也不知是擊中了身後堂內哪處的機簧,眨眉之間,絲竹之聲戛然收煞,一瞬死寂。
“尊駕莫慌。”
來人行到五鹿渾正對面,步子稍止,漫不經心扯開了香包,緩將指間所餘一瓣乾花置了回去。
五鹿渾喉頭一緊,大氣難出,只得目不轉睛定定瞧着來人那白得毫無雜色的指節跟那透着些許淡粉顏色的指甲。
來人輕咳了兩回,抬眉直面五鹿渾,面頰一歪,緩聲似作撫慰:“小老兒確是同宋樓交情頗深。”
一言既落,五鹿渾如蒙大赦,淺咬下唇,口內慌不迭應承兩句“甚幸,甚好”,心下幾要拊掌吶喊,再叫上一壇好酒連飲個幾碗,好給自己壓一壓驚。
“只不過,”其言一頓,疎瞬又將五鹿渾的心肝脫胸提拽了起來。
“我李四友同宋樓奶奶既有如此交情,其卻推說腿腳不便,多年不肯前來一探。”
五鹿渾麵皮一緊,探舌濡了濡唇,哼哼唧唧未能接言。
“倒不知尊駕同宋樓有何交情?是疏是厚,是邇是遠?”
五鹿渾眨眉兩回,權衡多番,正思忖着不知如何搭茬,卻被此人下一句說話驚得滿耳風雷,一身恐怖。
“若是交情淺的,她自不會托你下顧奉白;既然交情篤厚,若是小老兒將你留在此地,便不怕她不無耐煩,莫肯親來尋你。”
五鹿渾聞聲,真真啼笑皆非,眉關一攢,心呼一句:這銷磨樓,活脫脫是個拎不得、扔不得、開不得的愁布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