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火獄

100.火獄

當夜戌時已過,更闌席散。

五鹿渾側卧榻上,思量起方才回房之時,正遇上廚下往秦櫻處送了盞何首烏雞蛋煲豬肝,一隻雙黑茯苓鬱金餅,還配了碟嗅起來有些古怪的槐豆佐餐。

“這豆子,”五鹿渾頭頸一低,單掌徐搖,緩將那氣味一絲絲掃進鼻內,“滋味倒是別具一格。”

兩婢見狀,俱是巧笑,各自穩了穩掌內食碟,一面禁不住打量五鹿渾形貌,一面應道:“這三味小食,可是老夫人日日必用。”

“何首烏入菜,本不新奇,這道煲中,灶房尚還添了些鹿角膠進去;至於這甜餅,則是配了黑豆、黑芝麻、茯苓、鬱金在內,這四類食材,皆可入葯;而這槐豆,嗅着雖是古怪,卻更是得了葯食同源之真諦。”

另一婢稍一掩口,頰上微紅,低低接應:“這槐豆,乃是同草藥脈塔葉一併置於黑牛膽膽汁中,小火蒸煮十二個時辰方得呢。其之功效,想是同槐膽丹相類。”

五鹿渾鼻頭一皺,似是又再憶起那碟槐豆的古怪氣味,眉頭一搖,神思回返,暗將自己今日於這宋樓所見所聞一點一滴回顧個遍,愈是思忖,心下愈是起了疑竇,隱隱覺得不安,又感腦內些微蟲跡稍縱即逝,着實抓不住、拼不起,串不成個因果連繫。

琢磨半柱香GONG夫,仍是無甚頭緒。沮喪間,兩目一闔,再將頭殼往臂上一枕,透過目簾,尤感房內燭火跳躍;心內一定,不覺恍惚,虛實交互,內外昭隔。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中,五鹿渾身難由己,立身扶額,跌跌撞撞摸索半刻,終是又到了先前那去過多番的迷魂殿內。

此一時,挑眉四顧,見房內無火無燭,唯有四角各一盞水盆大小螢燈,明明滅滅,鼓鼓囊囊,透着些半黃半綠的詭異。

再往裏去,方見一女,仰卧榻上,姿容依稀,然則自有一股子壓倒群芳之凌厲。女子兩目微闔,口唇半啟;嗚咽呻YIN間,其兩臂不自覺圈了一虎背男人頭項,后則將自己脖頸直朝後墮,媚語飄飄忽忽,混着些輕啼一併揉進五鹿渾耳里。

“近些,再近些。近到你能細細瞧上一瞧,看我身上每一寸肌膚、每一處孔隙,可有一星半點不盡如人意?”

“沒……斷無不美之處!”

五鹿渾強忍悸動,猛不丁吞口濃唾,心知內里那一雙男女正行衾枕之事,膠着綢繆盡極。

如此思量,頰上不由燙紅,想着要速速退出門去,然則主意雖定,兩腳卻似就地生根,牢牢捉在原處;身子一動不動,兩目一眨不眨,定定往那女人面上細看。

結眉一刻,叵耐仍是瞧那女子面目不得。

五鹿渾心下惆悵喪氣,惱恨非常。

女人見狀,藕臂一揮,迅指之間,其身前那精壯男人便似柱青煙一般散了去。

“隨你是隻手遮天的皇帝,抑或糾糾桓桓的武人;管你是寒窗死讀的腐儒,還是沽賣油花的浪子,只需你是個男人,便不能不愛了我、迷了我去。”

女人言罷,玉指緩點,掩口格格嬌笑個兩回,后將面頰一揚,定睛正對上五鹿渾眼風;一面眉目傳情,一面單手自顧自撫弄綠鬢,輕將發梢繞指幾圈,再將一簇發尾遞進口裏,不住TIAN舐。

“至於你……眨眼之間,終要成為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你既也是個男子,又怎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

五鹿渾唇角輕顫,似是為這女子取了魂收了魄,上下唇翕張開閉,舌尖膨大,含混不清應了一句。

“是……正是……”

一言方落,五鹿渾目前模糊一片,搖眉定上半刻,再啟瞼時,終是查見榻上女子面容愈發清晰。

那含情眼目、風流唇齒,皆是五鹿渾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親近到不能更親近的樣子。

“欒…欒欒!”

五鹿渾一頓,心下莫名惴惴,抬掌使力,將兩目好一通揉CUO,細細再辨,卻見那女子倏瞬化形,眨眉由眠花宿柳倜儻風流的五鹿小王爺變作了YIN私無挾手不害生的方外俊和尚。

“同…同括?”

此一時,眼目前,哪裏還有那館娃宮銅雀台、琉璃榻美人懷,全不過是大火之後的斷壁殘垣,廢墟一片。

五鹿渾眉頭一低,卻見自己身着白狐圍領披風,兩手前托一整張虎皮,笑意緩退,低聲自語,“此回冬狩,我一人獨獵虎王。這幅整皮……本想拿來送了你……”

話畢須臾,眼目前那廢墟陡化新立。

屋內一人,着一昏黃衲衣,起手正面,一字一頓冷聲呼道:“願我未來,不聞惡聲,不見惡人!”

言罷,僧人單臂一落,撿了腳邊火把,面無五情,眨眉將房屋同自己俱付一炬。

頭頂點點楊花、片片鵝毛;身前條條火蛇、道道紅光。

五鹿渾鼻頭微酸,膺內抑閉,如同為人塞了滿口豆梨,吐也吐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兩手攢拳輕顫,極力欲要越過目前人牆,投身火聚之獄。

“放我進去!我須救他!快些放我進去!”

此一時,宋樓祠堂內。

容歡手持金樽,心膽幾裂,忙不迭同對面扮成秦櫻模樣的聞人戰換個眼風。

“我說泥鰍,門外聲音…似是鹿哥哥。”

聞人戰目珠淺轉,早將那鷯哥用黑布罩了,一手攥着那黑布兜口,一手捏了那鷯哥口喙。

容歡耳郭一抖,吞唾不迭,尚不及細辨掌內金樽情狀,已是挑眉低聲,薄怒斥道:“那五鹿渾,又要整甚的么蛾子?”

話音方落,二人齊齊屏息,隔門遠眺,籍着門外叮叮噹噹兵器相撞之音,似已清清楚楚瞧見了院上正自行演的一番惡鬥。

便在此時,祠堂外兩名武人嚴陣以待,毫不鬆懈。一持鐵如意,一持銅流星,颯颯塵飛,呼呼風起,正同那夢行中的五鹿渾兩相對峙。

細細瞧來,只見那一銅一鐵兩件兵器,時如大蟒翻波,又若雪花墜地;左為山猿獻果,右則野鹿銜花,步步緊逼,間不容髮。那般風卷落葉、日消輕冰陣勢,打眼一瞧,便非睡夢中的五鹿渾可堪招架。

初一時,只見五鹿渾左發銀針,右舞軟劍,左右開弓,頗見急迫。其心心念念的,全不過是要擺脫了身前兩人,速往那火中相救齊掖。

惡鬥盞茶功夫,五鹿渾已是焚心如火。

其見一時難以得勝,怒氣便若不受控制般和着血氣一併往腦門上涌。兩目泛紅,幾要滴出血來;口齒磨蹭,低低嘀咕着“擋我者死”“瓜蔓株抄”之辭。

待了片刻,見攔阻之人仍無卻意,這便輕嗤一聲,隨即使起了孩童小性,咣及一聲棄了軟劍,兩掌對搓個幾回,朝前吐口唾沫,悶悶呵斥一句“爾等還敢阻我”,這便赤手空拳往那看門人眼目前襲來。

兩名武人見狀,自也不敢以手中硬兵誤傷了他。長息一聲,對視一面,二人不由齊齊撂了傢伙,倏瞬分出左右二指,直衝五鹿渾兩目,點到即止,便是一招極有威懾的雙龍取珠。

五鹿渾雖在夢中,卻也不慌,長臂一駁一曲一探,眨眉便是一式毒蛇出洞對應。

看門人見此情狀,立時變招,俱往身後退個三步,兩手攏在膺前,成一童子捧瓶之勢;五鹿渾冷聲輕笑,有樣學樣,亦是退後半丈,定個寒雞獨步之姿。

靜默片刻,兩方齊動:你來一個王母宴桃,我隨一招霸王敬酒;你走一個金剛掠地,我對一式泰山壓頂……

如此這般,兩個清醒人對上一個夢行者,百八十招下來,卻是打得嚴絲合縫,難分難解,奇之又奇,實難思議。

約莫近身纏鬥了少半柱香,兩名看門人終是瞅見了五鹿渾一個破綻。其一騰挪躲閃,引了五鹿渾注意,另一則抽身繞到後頭,倏地一個騰步,三指一擒,不偏不倚正拿在五鹿渾天頸骨上。

五鹿渾受此一招,稍見吃痛,單足前踢,使一式彈襠腿,初一落地,后再轉頸,借力上彈,直朝身後看門人接連使出了纏踢掛蹬,變招連貫,好不兇猛。然則其正待落地,足下卻是未穩,身子一軟一偏,須臾墜在地上,眨眉於背上跌出些浮傷。

看門人見狀,怎能縱了這制敵之機,電光火石間,兩人立時相對前仆;一個勾了五鹿渾雙臂,一個壓了五鹿渾人字骨。如此這般,微微加力,便教五鹿渾老老實實釘在當場,動彈不得。

“你們……還不給我速速罷手!”

兩名看門武人聞聲,登時卸了手上功夫,對視一面,反見揜縮。兩雙豹眼先覷覷匆忙趕至的秦櫻,再瞅瞅正門緊閉的祠堂,二人禁不住心下生疑,異口同音抬聲驚詫道:“老夫人,你不是正在祠堂中?”

話音方落,卻見五鹿渾兩目彌黯,緩緩直立起上身,側目先往祠堂方向瞧了一眼,后則按捺不住膺內悲憤,稍一切齒,廣袖一揮,運氣將那不遠處銅流星朝前一帶。撲的一聲,祠堂正門應聲而倒,名存形亡;結眉細觀,那銅流星所擊之處,無論金木,俱成齏粉。

於是乎,一條門檻之隔,堂內手握金樽的容歡同易容成秦櫻模樣的聞人戰,與堂外況行恭攙扶之下的秦櫻,三面相覷,俱是無言。

聞人戰踮腳張目,初時竟是不自覺抬掌沖秦櫻擺手問安,嬉皮笑臉應對片刻,后又不尷不尬哼笑兩聲,側目往容歡面上送個眼風,口唇半開不開,模稜吐出一句,“此一回,即便是驢生笄角瓮生根,怕你也難躲過這頓家法去!”

話音方落,聞人戰不由得兩肩一塌,一手轉腕,嘶的一聲輕取了那易容假麵皮;與此同時,其另一手陡地一縮,掌內鷯哥頓失束縛,死裏逃生一般,撲稜稜自那黑布中鑽出頭來,目珠滴溜溜轉個不休,后則嘎的一聲,振翅疾飛,邊逃邊喝:“假的,假的!死了,死了!”

那鷯哥方才飛出祠堂,正同聞聲而至的胥留留跟五鹿老打了個照面。

怪鳥黑翅一定,口喙下啄,待見五鹿老兩手疾往頭面一掩,這方呼拉拉自五鹿老手背上擦了過去,愈飛愈遠,口內不住叨咕道:“不肖,不肖!假的,假的!”

五鹿老冷不丁吃個驚唬,面上哪兒還有些個血色?呼哧呼哧急喘了三五回,又再探掌往膺前撫弄個十來次,吞口冷唾,難定心神。

“兄…兄長他……”

五鹿老抬聲支吾,一言未盡,已是同胥留留對視一面,四目齊刷刷往五鹿渾所在不住端詳,正見其軟軟癱坐地上,探手往懷內,徐徐取了那紅色手繩拴着的微雕虎牙,輕摩片刻,痴痴喃喃道:“遲了,還是遲了……”

一言方落,抬眉側目,身前所見,仍是十年前,玲瓏京郊野皇家別館內,火劫過後那一片狼藉。

五鹿渾唇角一抬,欲哭先笑,兩目微闔,四靨齊現;稍一埋首,那淚滴已是索索直下,將那凄涼雪地狠狠砸出幾個窩來。

不遠處五鹿老見狀,身子反倒不經意暗暗退個兩步,待將面容隱在夜色里,這方冷哼一聲,目睫一顫,徐徐抱臂撫個兩回,只覺得手腳冰涼,寸骨寸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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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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