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道

邱道

姬雲繼覺得自己沒有真正與他交心之人。

幼時當七皇子姚馳音還不是太子的時候,姬雲繼最喜歡和這個哥哥整天胡鬧,那時候,他以為七皇子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十二歲那年,七皇子成了太子,便不再搭理姬雲繼了。姬雲繼也就不再相信權貴之家會有知心的朋友。

在那之後,他交了很多狐朋狗友,每日根據玩樂的內容不同,相約的朋友也不同。吟詩作畫撫琴時,便找一群文人;跑馬狩獵蹴鞠時,就尋同好武士;飲酒賭博狎妓時,往來皆是紈絝。但同誰也不交心,不過玩樂而已。

姬雲繼以為自己唯獨可信任的,唯有姬雪和姚冰而已,沒想到今日突然又多了六十人對他效忠。

他瞬間眼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好一會兒,他才說,“好,你們若忠心向我,我必真心待之。”

何雄和眾將領本來雖然很高興眾侍衛來參軍,但也擔心他們不服管教,如今姬雲繼打消了他們的顧慮,大家均是心下一松,越發喜歡這位督察使大人了。

何雄暫遣散眾侍衛,將姬雲繼引至議事堂內。

趙莘冉又上前道:“我和於翔商量了一下,不知可否分別與姬雪、姚冰分成兩隊,各帶四名侍衛,輪流護衛,這樣另一隊也可以跟在何將軍身邊學習,保不齊將來能用上呢?”

“好,”姬雲繼一拍桌子,“我怎麼就沒想到!不過我用不上那麼多人,你們四人可各帶兩人,分四班護衛,餘下三天時間,便在軍中好好學着。”

四人均是一愣。王爺這樣安排,就會有一半的時間沒有貼身的姬雪和姚冰護衛,這是何等的信任。

趙莘冉還愣着,於翔已經跪下回復“遵命”,語音略顫,似是萬分感謝無以言表。

趙莘冉這才反應過來,也跪下以萬分感謝之情領命了。

姬雪沒有說什麼。當年姚冰剛進府時,姬雲繼也是毫不保留地信任他,姬雪曾問過他為什麼,他說:“也不能趕他走,除了信任他,我也沒辦法啊。我總不能整天防着他吧,那多累啊!”姬雪能看出來,姚冰後來之所以對王爺誓死效忠,也正是體會到了王爺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

何雄和眾將領昨晚商量了很久,沒預料今日忽然增加了如此多的助力,大家興緻勃勃討論起來,連晚飯都是在議事堂吃的。

他們討論了應該增加多少軍費,多少武器需要維修,哪些武器需要更換,能否造一條新戰船;新人如何加緊訓練,讓他們能夠及早帶兵,以及如何徵兵;防守如何加強,消息怎樣快速傳遞,能否得到各部落協助;遭遇海賊如何作戰,如何排兵佈陣,有哪些兵法策略等等;以及如何上呈奏表,化到足夠的軍費,讓京城裏忙於搶奪權勢的人能夠知道南疆海防的艱苦與兇險。總之,事無巨細,把能想到的都拿出來曬了一遍。就像一堆陳米,在太陽底下翻翻蟲子,看看有多少發霉,就捨不得扔,至少心理有數。

這些事是何將軍他們正式非正式商討過多少遍的,以前每次商量完,都覺得反正解決不了,還不如裝不知道。

可如今新來了一個督察使,即使大家對他並不抱太大希望,但也覺得,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光亮。

姬雲繼卻愁得睡不着覺。幾個時辰的商討,他看出來何雄等人並沒想給他太大壓力,可他想儘可能多做些事。

他們討論了半天如何寫奏表,將沿海嚴峻形勢寫明,言辭懇切,又不敢表現得過於逼迫,怕皇上煩。草稿改了幾次,才最終定稿,讓姬雲繼謄抄。

按理這種奏表,都儘可能多帶些官員名字,以示褒獎,至少混個眼熟,萬一以後有機會,誰被提拔了也說不定。可這次的奏表上,除了何雄,其他誰的名字都沒有。連姬雲繼提了一下的劉大人都沒被寫進去,於是姬雲繼知道,京城裏的消息已經傳過來了。此時他再看眾人,總覺得他們看向自己的眼中又含着點憐憫。

姬雲繼在家裏,父兄不待見,在宮裏,皇上早已冷落他多年,這封奏表上去,姬雲繼猜測大概批不下來多少錢。

他又想起皇上,曾經他們是那樣要好,現在卻形同陌生人。以前他每日忙着尋歡作樂,想不起皇上倒也罷了,如今諸多愁事,難免想起他曾經的七哥。

越想越睡不着,他乾脆翻身坐起。給他扇扇子的姚冰問他:“王爺睡不着嗎?是不是太熱,要不給您端一碗解暑湯?”

姬雲繼擺擺手,道:“拿筆墨來。”

待筆墨紙硯擺上,姬雲繼又想了一會兒,提筆寫下娟秀的小楷:

皇上:寧平煩熱,甚念。南疆侵擾,甚念。守軍艱苦,甚念。恐難再見,甚念。念君舊恩,無以報,但祈皇上江山永固,願死生相守之,如守君。

寫完,又默念一遍,忽覺心中絞痛,鼻頭酸楚,暗嘆自己原來還是怨着他的。

他將那紙折好,夾於奏表內,交給姚冰,說:“明日派人送去吧。”

*

姬雲繼又呆了兩天,待暑熱之症緩解了,才隨何雄他們回寧平縣。回去沒那麼急了,姬雲繼騎馬乘車換着來,也不覺得太累。

路上,何雄找機會將京里傳來消息之事跟姬雲繼說了,末了加了一句:“大人如若對守軍之事感興趣,不若住在我府中,一則我府離軍營近些,姬雪他們去軍中學習也方便;二則,我也想多與大人多探討些守軍之道。”

和姬雲繼探討守軍之事道全是扯,姬雲繼根本不懂兵法,對政治不過才算接觸。至於將軍府離守軍軍營近些,也不過是因為離南城門近些,而軍營從南城門走最近。

姬雲繼知道,何雄怕邱哲聽到消息后對他不再熱絡,怕他受屈,所以想讓他住在自己家。

正好他也不想為難邱哲,不過他也不想連累他何雄,於是說:“我們這一來一回,已近兩月,我新購的宅子大概也拾掇完畢。我暫且叨擾將軍幾天,儘快搬回我自己府里”。

“大人莫要客氣,一定要多留幾日。”

姬雲繼和何雄正互相客氣着,一行人馬即將走到別亭,遠遠地看見亭中走出一人,直直地跪在路中間不動了。

何雄派人先快馬過去看一眼。那人回來說跪着的是邱哲縣令的弟弟邱道,已經在城門口等督察使大人等了好多天了。

姬雲繼和何雄對視一眼,打馬跑過去,何雄也在後面跟上。

那路中間跪的果然是邱道,衣冠整齊,穿着頗為正式,斜曬的夕陽下,汗淋淋的,肩膀、後背幾乎濕透,熱得滿臉通紅。

他一見姬雲繼,就拜上了,邊拜邊說:“請督察使大人收我為義弟吧。”

姬雲繼從馬車上跳下來,先要人起來於別亭中涼快涼快。

“大人若不答應,我便不起來!”

“可是我熱。”

邱道一頓,膝行到別亭下,又拜了下去。

姬雲繼坐在亭下的石凳上,姚冰過來給他扇風,姬雲繼指指邱道,於翔便過去給邱道扇起扇子來。

邱道感覺有了風涼,抬頭一看,一驚:“這怎麼使得?”

“若覺得使不得,就起來把你那面聖才能穿得上的外袍脫了再說。”

邱道猶豫一下,仍是跪着,把外袍脫了,又拜下去,道:“求大人收下我為義弟。”

姬雲繼手指在石桌上敲兩下,說:“京城傳來的消息,你們都聽說了吧?”

“聽說了,但……”

“那你認我為義兄,是因為我是姬貫虹之子而站姬丞相那邊呢?還是因為我和皇上青梅竹馬而站皇上那邊呢?”

邱道抬起頭:“我誰也不站,我只認您!您若投身……嗯,之爭,我便為您所用;您若只心守南疆,我便為您與琉球作戰;您哪怕是累了倦了想要歸隱山林,我都陪您,種田也好,翻山涉水也好。我不求前程,只求,只求,”邱道臉更紅了,“只求在您身邊,伴着您。”

姬雲繼一笑:“可是我自身難保啊,你不會不知道吧?你跟着我,你不怕還沒等享上福,就送了命嗎?”

邱道似乎更害羞了,低了頭,問道:“那,我能同大人合葬嗎?”

姬雲繼不由哈哈大笑:“我一個京城第一紈絝,有什麼值得你捨命相隨的?”

邱道又抬起頭,臉還是紅着,言辭卻堅定,說道:“大人文采斐然,六藝俱全,又通武藝,風度翩翩。但,大人初時不肯答應收我為義弟,概是在等待京城消息傳來之日,我知道大人這是怕我等受牽連。大人待人如此真誠,誰會,”邱道又害羞起來,但仍仰着頭,“誰會不喜歡呢?”

誰會不喜歡呢?何雄咂摸着這句話,一時有點走神。

姬雲繼搖搖頭,嘆口氣,問他:“你哥知道嗎?”

邱道立即露出憤然的神色:“我哥管不着,我又不是孩子!”

姬雲繼嗤笑:“那他就是不同意了?你哥做得沒錯,你就算不顧着你自己,你就不怕連累你家裏人嗎?這事要是弄不好,是要株連九族的。”

邱道不是不明白,緊咬着下唇,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忽然有人插嘴道:“邱道對大人一片真心,着實可嘆。”

姬雲繼尋聲看去,不知邱哲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近旁。他對姬雲繼行個禮:“拜見督察使大人。大人為督察南疆守衛,一路舟車勞頓,下官未曾遠迎,望大人恕罪。”

“邱大人公務繁忙,已叨擾多日,怎好再麻煩大人。至於令弟之事……”

“大人有所不知,今日起,邱道已不再是我邱家之人了。我已正式宣佈,將邱道解除邱家戶籍。”

邱道一震,瞪圓了眼睛,眼裏出現了水光,嘴唇哆嗦着,充滿了不信:“哥?……”

姬雲繼卻雙手一抱拳,微微彎腰道:“謝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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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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