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為何物
傍晚,陸晨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小睡。
啪的一聲,陸宵峰將成績單拍在了茶几上。
“啊,咋啦!”陸晨新驚醒,四下查看,只見兒子一臉傲氣的站在自己面前,桌上擺着一張紙。
“成績出來啦?”陸晨新問道。
“嗯。”陸宵峰揚了揚下巴,不苟言語。
陸晨新趕忙摸到了桌邊的眼鏡架在鼻樑上,從茶几上抓起了那成績單。
成績單的紙質有些硬,右上角有一枚燙金的金屬徽記,卻是軟的,揉折也不會脫落。
陸晨新抓起成績單湊到面前一字一頓念到:“三百六十八。”
“嗯。”陸宵峰又揚了揚下巴。
“好,好,好。”陸晨新高興得合不攏嘴,連着說了三個好字,接着又開始四處找尋了起來,也不知在找什麼。
“我趕緊給我那同學聯繫,讓他把你的檔案接過去…”陸晨新從沙發的夾縫中捏出了一塊顯示屏,抬起頭來卻發現陸宵峰已經不見了蹤影。
陸晨新摘下了眼鏡,笑出了聲,無奈地搖了搖頭,手指點在顯示屏上,激活界面,拉出了通訊錄。
……
入夜,葉子獨自收拾着自己的小攤位。
她的動作有些疲憊,說起來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快一年了,每天的生活都是千篇一律,彷彿一條筆直的長廊,一眼就能看到它的盡頭。
街上的行人匆匆,前些日子的這個時候還會有幾個小混混湊上來調戲葉子,但在李玉祥“友好”的和他們打了幾次招呼后就再沒來過了。
路燈照亮的夜色顯得有些寂寥,葉子費力的挪動着最重的電子爐,將它一點一點的移上小推車,方便運回家裏。
忽然一雙手接過了她手裏沉重的電磁爐。
“今天生意還好嗎?”
葉子抬頭看到了他的臉,笑了,低下頭,張口道:“還是老樣子。”
“祥胖子怎麼沒來幫你收攤。”陸宵峰說道。
“他和他老爸去出差了,這十多天都不會回來。”葉子回答道。
“那這幾天我都來幫你收攤吧,反正我也沒事做了。”陸宵峰語氣低落,垂下了腦袋。
看到陸宵峰的模樣,葉子忙丟下手中的活,走到他身邊,問道:“怎麼啦?”
陸宵峰低着頭,葉子靠近,想要看清他的臉。
陸宵峰將近一米八,而葉子才一米六多一點,即使陸宵峰低着頭,也依舊比她高上半個腦袋。
葉子伸出手,伸向他的臉,想要捧起他的臉,想要看着他的眼睛,想要說……可是她最終還是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陸宵峰的肩膀一跳,掙開了她的手。
“噹噹!”陸宵峰捏着那張燙金的成績單擺到葉子的面前,滿臉的笑容。
葉子顯然被嚇到了,呆在原地,目瞪口呆。
良久,葉子緩過來,開口道:“你…考上了?”
“那當然,我是誰啊,考個大學不隨隨便便!”陸宵峰還沒丟掉那股興奮勁,手舞足蹈,就差蹦起來了。
葉子接過那張燙金的紙,只覺得那紙好像還帶着燙金時的高溫,灼得手指一陣蒼白。
“那你,要去城裏了嗎?”葉子有些口吃,一股惱熱衝上頭頂,但她仍竭力忍着這股從心而起的煩躁感。
“對啊!不過還早,現在可閑了,幫你看攤都可以!”陸宵峰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葉子怪異的神色。
“那,恭喜恭喜了…”
……
路燈下,陸宵峰推着手推車走在前,葉子緩緩地跟在他的身後。
陸宵峰有一茬沒一茬的說著考試的事情,葉子只是應着,沒有回話。
夜晚靜靜的,連蟲鳴聲都沒有,只有腳下的礫石路和鞋底摩擦的聲音。
葉子的視線落在地面上,礫石叢中偶爾有一兩隻綠草冒出。
“不知道在春天它是不是也能開出花朵來?”葉子自顧自的想着。
忽然,葉子抬起頭來,在陸宵峰講話的空隙插嘴道:“小峰哥,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
陸宵峰聽到,心裏一樂,當即回答道:“怎麼,咱們的葉子有喜歡的人啦?”
葉子沒有回答,而是停住了腳步。
葉子悵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多少次,多少次她想表達心意都被陸宵峰這樣搪塞過去了。
葉子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她只會跟着別人的腳步,聽別人的話,只會點頭說好,不會大聲說不,可是,可是,有些東西再不說就要溜走了,他就在自己的面前,在自己的手心裏,像那塊他給自己的糖,再沒有勇氣去剝開那層糖紙就要化成糖水從自己的指尖淌盡了。
陸宵峰終於察覺到了葉子的異樣,回過頭來,只看到她那雙黑寶石一般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
陸宵峰想笑着將這個問題敷衍過去,但那雙澄澈的雙眸告訴他他不能這麼做,不能……陸宵峰驚覺,葉子說的喜歡,難道是自己嗎?她總是見着自己就笑,好像不知疲倦似的;她總是說,如果你留下來就好了;她總是帶來關心的問候;她總是在那個熟悉的地方;她總是算準了自己起床的時間,推着燒餅攤提前在那個路口等着自己……
自己真的未能察覺到這份情感嗎?他不敢否認,但他也從未回應,自己總是在等待另一份遙遠的感情,而將面前的人置之不理。
沒由來的,陸宵峰腦子裏冒出來了一個古老的詞彙——備胎。
一時間,他覺得口乾舌燥。
葉子注視着他的雙眼,想從中找出答案來,但他的眼裏沒有答案,只有閃躲。
“喜歡一個人,大概就是想要為了她變得更好吧。”吞吞吐吐的,陸宵峰迴答了她字面上的問題。
“是嗎。”聽到他認真的回答,葉子反而鬆了一口氣,繼續問道,“那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有…吧。”陸宵峰迴答着,扭過頭去避開葉子那真摯的目光,他知道,自己虧欠她,而且自己從來都知道,只是自私的不願意放手。
葉子笑了,走到了陸宵峰的前面。
“那就好。”她說道,也不再追問他喜歡的人是誰,反正不是自己,既然他不願意告訴自己,那就讓它變成一個謎題留在心裏吧。
夜還是那麼的安靜,只是陸宵峰的腳步沉重了許多。
到了葉子家的小院子,將葉子的手推車放到了她父親的旁邊,陸宵峰慌忙道別,他有些惶恐有些局促,不知如何面對她。
葉子微笑着目送他的離去,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葉子那笑眼中浮出終於了一絲惆悵。
房門開了一條縫隙,透出來溫暖的光,門縫中跑出來一條小狗,直撲向她的褲腿。
葉子蹲下身,撫摸着饅頭的毛髮,門邊傳來了父親的言語。
“回來了,快進來烤火吧。”
葉子仰頭,看見天空的一輪新月。
啊,原來初春也很冷啊。
半夜,陸宵峰獨自在街道上閑逛,偶爾有小混混在巷道口瞄着他。
他從葉子那裏出來,一身的煩躁勁,要是那些小混混想找不自在,他不介意教訓他們一頓。
不過這附近的小混混都認得黑金,也就認得陸宵峰,自然不會打他的主意,倒是他渾身勁沒處使,一下溜進了地下拳場,打了一通宵。
……
初春的涼意散了,到了快開學的時候了。
這些天陸宵峰也沒去幫葉子看攤,甚至都沒有去那裏買燒餅吃了,倒是有些懷戀那燒餅的味道。
開學前,陸宵峰的父親讓他提前去學校適應一下環境,肖老頭聽到這消息,自告奮勇的要幫他在星耀城找一個住處。
就在陸宵峰進城的前一天,他和幾個小夥伴約好在肖老頭家聚一聚。
肖老頭做了一桌子菜,在外屋的小桌上,陸宵峰、趙開陽、李玉祥還有葉子以及肖老頭五個人圍在桌前。
“今天,祝賀我們的陸宵峰小王八蛋考上大學,這些年在我這裏蹭吃蹭喝蹭住的,我也算是贊助商了,來,干一杯。”肖老頭舉杯道。
眾人碰杯。
趙開陽喝了一口杯中的啤酒,忍不住來勁了,張口道:“我我我,我也算贊助商了,為了給陸哥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我都戒了遊戲了。”
“狗屁,你趕緊把那擺在我家裏的遊戲機拿走哦。我跟你們說,這趙開陽整天泡在我們家裏打遊戲,我爸有次還問我他是不是咱家請的新保姆...”李玉祥怒道。
“咳咳咳,啥都不說了,苟富貴,勿相忘,都在酒里了。”趙開陽尷尬的咳嗽了幾聲,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眾人大笑,陸宵峰也跟着笑,藉著抬杯的遮擋,目光跨過餐桌,偷偷觀察着葉子。
上次的事情,真是說不明白,但葉子表現得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也不好意思再提起。
餐桌上氣氛其樂融融,幾人東扯一句西扯一句,偶爾爆發一片笑聲。
飯後,從不喝酒的葉子不知怎麼的喝醉了,同時喝醉的還有趙開陽,但他倆的區別就在於葉子有李玉祥送回家,而趙開陽只能在肖老頭家裏的沙發上將就了。
曲終人散,陸宵峰幫着收拾好飯桌上的狼藉,準備把趙開陽也扛回家去,但肖老頭叫住了他,將他帶到了裏屋的地下室。
這地下室還和印象中的一樣,又白又亮,中間擺着那台名為“空想白晝”的儀器。
“什麼事啊,肖老頭。”陸宵峰環顧着這地下室,問道。
肖老頭拿出了一個水瓶,遞到他的面前。
“還記得這個嗎?”肖老頭說道。
“這個是…”陸宵峰拿起那水瓶,勾起了他遙遠的回憶。
這是當初他第一次見肖老頭帶着的神奇水瓶,能自動收集空氣中的水分過濾成飲用水,那時候為了換王晴喜歡的布娃娃,他將這水瓶和肖老頭做了交換,被肖老頭拆掉了。
肖老頭走到地下室正中的儀器邊,撫摸着那個球形的艙門。
“我這大半輩子都在擺弄這個玩意,要是沒有你,我估計得花整整一輩子才能把它完成吧。”肖老頭嘆道,聲音平靜而滄桑。
陸宵峰注意到,那球形艙門的左邊有一個凹槽,上面嵌着一個發著白光的光環,那曾是這個水瓶的能量源。
“這個東西能耗並不大,但需要的能勢很大,差不多要整個星耀城一年的能耗加起來那麼大的能量才能啟動它,那時候為了造一個能勢設備,我囤了很多的材料,但再怎麼精簡,那能勢設備的模型都比這間實驗室大得多。”肖老頭想起了當時的無力感,搖頭嘆息。
“那時候我特別焦躁,要不是你把這個東西送到我面前,我沒準真的只能半途而廢了。”他磨挲着那白色光環,它被一層石英罩與外界隔開了。
陸宵峰走到肖老頭的身邊,也看着那白色光環,半開玩笑的說道:“老頭,你為什麼要造這個玩意呢?總不會是為了給我搞學習吧。”
肖老頭一聲嗤笑:“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似乎是覺得這話不太合適,他又補充道,“科學家要發明一個東西需要理由嗎?”
陸宵峰還想追問下去,但肖老頭及時岔開了話題。
“這個水瓶我重新用高密度化學能電池做了能源,應該也很耐用,就當是你的升學賀禮了。”
“回去吧,把趙開陽那小子也扛回去,別讓他吐我家裏。明天上午我約了車去接你。”肖老頭擺了擺手,下了逐客令。
陸宵峰點了點頭,帶着那藍色水瓶退出了地下室。
實驗室中只剩下肖老頭一個人。
他抬頭看着這折磨了他大半生的東西,多少次他都這樣和這台儀器呆在這地下室,做夢都想着能將它完成,如今它就呆在自己面前,可就是下不了決心。
一股巨大的陰影籠罩着他。
從前,他埋頭在這設備的逆向研發中,如今回頭來看,當時的幸運卻像是安排好了的,就像一個漩渦,一點一點將他拉向中心的黑洞。
他熄滅了實驗室的防爆燈,注視着那環形的光環,那中心的黑暗彷彿一隻深邃的眼瞳,隔着時空在與他對視。
······
“咚咚咚,咚咚咚。”粗暴的敲門聲將陸宵峰從睡夢中喚醒,他極不情願的從床上爬起來,衣服也沒換,打着哈欠去開了門。
“誰呀。”陸宵峰揉着惺忪的睡眼道。
大門剛打開一條縫就被粗暴地推開,一個高高壯壯的人衝進房門,一把揪住陸宵峰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推着撞到了客廳的牆壁上。
“祥胖子,你發什麼神經。”陸宵峰一下清醒過來,看清了這壯漢的臉,慌忙喊道。
這壯漢正是李玉祥,此時的他掛着重重的黑眼圈,憤怒的眼球中還有着一條條鮮紅的血絲。
“不是我發神經,是你他媽的腦子被門夾了,老子幫你治治!”李玉祥吼道,揮動拳頭就向陸宵峰的腦門砸來。
陸宵峰畢竟在地下拳場打過幾個月的拳,面對這架勢他也有招架之力,可剛剛被吵醒,肌肉還有些麻痹,一時間竟然躲不過去。
眼看着拳頭就要砸到陸宵峰的臉上,這一拳下去估計鼻樑是肯定斷了的,又要斷了,估摸着會賊痛。
陸宵峰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陸晨新的房門開了。
“誰啊,一大早的?”
李玉祥的拳頭停在了半空中……
兩片裊娜的蒸汽從茶几上一直飄到客廳的天花板上。
陸宵峰穿着睡衣坐在李玉祥的身邊。
兩人相坐無言,陸宵峰慌得一批,不知道說什麼好,倒是他的那個老爸,出來泡了兩杯茶就說昨晚沒睡好要去睡回籠覺,又躺回自己的房間了,留着陸宵峰一個人在這兒尷尬,話說,老爸你真的不怕自己的兒子挨揍嗎?
李玉祥一動不動的坐着,向一尊門神,只是鼻息粗長,好像還在氣頭上。
“是因為葉子…嗎?”陸宵峰試探着問道。他早就知道李玉祥對葉子有意思了,只要不是家裏安排,他幫着葉子出攤,幫着葉子看攤,幫着葉子收攤,可以說李玉祥他想盡辦法,無所不用其極的纏着葉子,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他對葉子有意思,只是每次他們調侃起來李玉祥都矢口否認。
陸宵峰的話音剛落,李玉祥就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想要把他捏在手裏揉碎揉碎扔進垃圾海最深最深的海洞裏。
李玉祥端起還在冒熱氣的茶,大喝了一口,將茶杯頓在茶几上,說道:“昨晚,葉子還沒到家就吐了。”
“吐了?”陸宵峰有些詫異,你心上人吐了就要上門來揪着我打?
他亂想着,但李玉祥又瞥了他一眼,他趕忙乖乖把嘴閉好了。
“吐了,她就說她不想回家,還想吃東西,我就帶她去了燒烤攤,她還喝酒,喝了又吐,吐了又喝。”李玉祥皺着兩撇小眉毛說道。
“你就讓她這麼一直喝?!”陸宵峰怒視着他,說道。
李玉祥回瞪着他:“當然沒有,我不讓她喝,她就一直哭,說自己輸了輸了,錯了錯了,後悔了後悔了,一直哭,哭到暈了過去,我才把她送到了酒店睡下…”
“你和葉子去酒店開房啦?!”陸宵峰話音剛落,李玉祥站起來就是一勾拳打在了他臉上。
陸宵峰倒在沙發上,腦子一陣暈乎乎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老子是那種人嗎?她才睡下我就過來了。”李玉祥的臉頰抽搐,站着居高臨下的鄙夷着他。
“你以為你算老幾啊,考個大學就了不起了,不要說你不知道葉子她喜歡你。”
陸宵峰怔怔地看着他,果然,果然是因為這個。他坐了起來,面朝著那杯熱茶,有些出神。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喜歡葉子嗎?我走了,你不就有機會了。”陸宵峰幽幽說道,端起茶杯來稍稍抿了一口。
“你混蛋!”李玉祥又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搖晃中滾燙的茶水灑出來落在了兩個人身上,可兩個人都像沒感覺一樣,叫都不叫一聲。
“被喜歡就要回應嗎?那喜歡我的人多了去了,像你這樣的人根本找不到妹子了。”不知怎麼的,陸宵峰這句話脫口而出,剛說出口,他就後悔了。
他為什麼要說這樣傷人的話,他只想快點擺脫這煩人的詰責,多年累積的孤傲就這麼化作了傷人的利劍,刺向了他最好的朋友。
李玉祥嘴角忍不住的向下一彎,整個臉似乎被向下拉扯了一般的難看,鬆手扔開了陸宵峰,大步走到了門口。
“真是…人一得志就會變成混蛋嗎?”李玉祥撂下一句話,大步踏出了房門。
陸宵峰悵然的倚着沙發,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