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阮安的未來

第四百二十七章 阮安的未來

這一日阮家一家三口用過晚飯,不禁說起阮元以後上學的事。阮承信把劉墉提點阮元的話說了,覺得阮元終究還要再次參加縣試,還是要再找名師,把八股文練好才行。可想來想去,卻沒什麼合適的人選。

林氏不禁嘆道:“喬先生也不善八股。”

阮承信道:“其實別說喬先生,便是我自己,又何嘗在這上面下過半分力氣?當日只覺得這八股實乃無用之文,便不學了,可沒想到,元兒考試竟要用到這些。”

阮元也安慰父母道:“爹、娘,若只是縣試,何須那麼擔心?元兒自己學就好,前些天特意在外面看了,書肆里有不少四書文選呢,元兒多看得幾篇,自然就會了。”所謂四書文選,便是古代的考試範文。阮承信一向認為八股文沒用,從來不買,這時想到兒子終究要過這一關,也便不言語了。

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若是找不到好先生,我來推薦一位如何?”阮家一家人向外看時,見楊祿高領了一位老先生過來,那老先生又高又胖,和藹可親,自然是胡廷森了。

阮元大喜,忙問了先生安好。胡廷森笑道:“承蒙元兒惦念了,老朽雖然頭髮白了,但精神還不錯。今日特來告訴大家一個喜訊。薩公現已升了兩江總督,眼下他帳下無人,老朽又要去薩公那裏討生計嘍!”

薩載這幾年在江蘇治水,頗有政績,阮家人倒也有所耳聞。但對於阮元來說,本還有三分希望,指望胡廷森指點他一下八股。但胡廷森即日便走,這最後的希望,竟也徹底斷了,不覺有些不樂,道:“胡先生,學生沒用,縣試四書文字數多了,沒得取錄,給先生丟臉了。”

胡廷森笑道:“那劉公與我,本也有數面之緣,你的事他早已與我說了。不瞞你說,他還托我去幫你找先生呢!只是我所擅乃是《詩經》,這八股制義,其實我也不擅長,若是我來教你,只怕對你有害無益。”

阮元尚未回話,胡廷森怕他繼續失望,便話鋒一轉,道:“但元兒莫怕,你與我師徒一場,老師怎會虧待於你?這揚州城裏,恰好有個我相識的先生,十餘年之前,中了進士。後來雖因些緣故,辭了官回鄉,可畢竟是天子門生,三甲的同進士出身呀!能與天子在那保和殿上一見,他制義如何,元兒想必已經清楚了吧?”

清代科舉考到後面,都是一連三場,一場三日。但此時清朝承平日久,很多考官胸無大志,遂一切因循,錄取考生之時,只看頭場四書文(八股文)發揮如何。四書文不入考官法眼,便直接落第,再不看二三場試卷。只有四書文一關過了,才說得到二三場文章。這位先生既然能考中進士,必然是鄉會試八股文發揮出色,才能一路披荊斬棘,得入那進士題名錄中。

胡廷森尚未說出此人姓名,林氏卻意外說道:“先生所言,可是府城中姓李,名字上道下南,字晴山的李晴山先生么?”

胡廷森道:“正是此人!說起來我比他小上幾歲,見了他時,還要稱一聲兄長呢。當年我們同為生員,本來都無意仕進,可他家貧,若不能仕進,只怕鍋都揭不開了。於是只好一路科考,閑時便去講學,說起這講學功夫,老朽可是要甘拜下風啦!可是夫人為何認識此人?”

林氏笑道:“其實我也並不認識,若是認識,早就自己帶元兒去了。先父在世之時,曾和這位李先生有過一面之緣,因而提及此人,這樣才有印象。可先父與他並不相熟,即便去了,也便如見陌生人一般。”

胡廷森哈哈大笑,道:“得中賢弟,你有妻如此,真不知是幾世的功德啊!旁人家男子當家,都頗不曉世事。你家夫人雖是女流,所思所想,竟與男子相差無幾。元兒在我那裏讀書之始,便學得那許多詩句,想來也是夫人所教了。”

阮承信也確實多得夫人相助,聽胡廷森這樣說,也只好陪笑道:“胡先生所言極是,我平日只知讀書,反而是外事多不了解。本想着自己修身養性便好,不想如今,卻讓元兒受苦。”

胡廷森道:“其實你們與晴山兄不熟,也自無妨,他畢竟與我相識啊。待明日我便去他家,和他把這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元兒這般少年,哪個先生不喜歡?若是我說得他高興了,沒準之後,元兒就能去讀書了呢!”

林氏喜道:“元兒庸劣,得先生提點,已是難得。如今先生還要為了這孩子四處奔走,誤了先生入幕,實在是……實在是過意不去。若元兒真能得李先生提點,也不知……不知如何報答先生了……”說著說著,忽然眼前發黑,一時站立不穩,連續中斷了數次,才把這句話說完。

阮承信看妻子臉色時,只覺妻子臉上紅潤漸稀,眼中亦多是疲態。知道最近幾年,自己不在家,妻子一力支持阮家,又要照看阮元讀書,精力耗散,狀態已大不如前。忙扶了妻子,向胡廷森道:“拙荊近日頗有不適,實在是不能再言語了。先生如此大恩,他日若有相求,承信自然竭力而為。”

胡廷森道:“得中賢弟,你們一家生計不易,我也知曉。所以去江寧之前,一定幫你們把事辦好。夫人身子弱,便多照顧照顧她,平日沒有大事,就不要再出去了。”說罷施了一禮,楊祿高見他要走,便也陪着出去了。阮承信看着妻兒,也是喜憂參半,不知說什麼好。

可世上不遂人願之事十有八九,幾個月後,江昉又來找阮承信去湖廣,為家中生計,阮承信只好再次啟程。

胡廷森那邊倒是非常順利,李晴山聽胡廷森講了阮元之事,也覺得是個可造之才。但胡廷森也另有一件隱憂,阮承信曾和他說起,兒子並不喜歡八股文,如何讓阮元心服口服,只怕李晴山還要下些功夫。但李晴山聽了,也不以為意。說認識的學生多了,若是真虛心上進的,便是嘴上不說,真正發現了自己的不足,也會努力改正。胡廷森謝過李道南,便也往江寧輔佐薩載去了。

如此,阮元便被介紹到了董子祠旁李晴山家中開辦的“還是讀書堂”,開始重點對八股文進行學習。但阮元自第一天起,對這事就頗不滿意。這件事前後商量,全是父母和胡先生決定,自己未出一言,便被送了到這裏。加上平日認知所限,常以為會寫八股文的,都是趨炎附勢的俗儒。又見李晴山年已六十有餘,鬚髮盡白,平日還經常戴着眼鏡。阮元視力一向不錯,不知老眼昏花之苦,只想必是讀書不得其法,只做無用功夫,氣力早已耗了,所以對李晴山可謂毫無好感。

李晴山教得阮元數日,便發現他原本讀書底子不差,只是似乎對八股文有敵視心理,自己講到這提比、中比的起承轉合之時,阮元總是心不在焉。深知若是長此以往,只怕阮元進益有限,不如尋個契機,讓他把情緒發泄出來,再因勢利導,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這一日李晴山找來一篇科舉範文,乃是康熙朝韓菼之作,韓菼是當屆科舉狀元,又官至禮部尚書,名實兼備,是以其文章海內流傳甚廣。李晴山看着中比這一段,緩緩講道:

“韓大宗伯這篇時文,原題乃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二句。現在我們來看這中比,‘則嘗試擬而求之,意必詩書之內有其人焉。則有嘗申為試之,今者轍環之際有微擅焉。爰是流連以志之,然吾學之謂何。乃日周旋而忽之,然與人同學之謂何?……"”這裏的語句本在上下兩段之中,李晴山為了對比方便,才一句句拆了開來,分別對比。

李晴山講完正文,緩緩講解到:“韓大宗伯這使詞用句,乃是精妙到了極處,這‘求"字與‘試"字,語義類似,感受卻不同,‘求"字也有嘗試之義,但總是看起來謹小慎微。不如直言這‘試"字,更為直接。故而這兩句,乃是層層遞進。下面呢,‘擬"字含蓄,‘申"字直率,又成遞進之意。可下面一句呢,‘流連以志之"對‘周旋而忽之"乃是含義不同的一組對比。可見這排比對仗,自有學問,可遞進,可呼應,可轉折,亦可截然相對,實在是包羅萬象啊……學生阮元,你為何竟睡了過去,快快醒來!難道說,你睡夢中所見之物,比這八比句更有趣不成?”

原來阮元聽他講這些語句,本就心生不滿,這些句子本身又原是考場用句,自不免有些空疏,自己聽着也沒意思,便索性睡了過去。聽得李晴山叫他,才老大不願意的坐起來,道:“先生,韓大宗伯這一番話,不過是遣詞用句繁複了些,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個意思。學得這些,不過騙騙三歲孩子,哪有什麼用處?便是算學,都比這有用多了。習得算學,還能收糧征米,這八股學來何用?”

李晴山曾聽胡廷森說過,阮元家中有祖父留下的算經,是以阮元學習詩書之際,一直對算學頗有興趣。甚至覺得算學用處,遠在八股之上。便笑道:“這算學雖然有趣,可計算之法,原是定式,若是只為了征糧收米,人人都能學得,分不出高下。所以國家選才,是不會用算學的。何況算學於儒家六藝,只是六術之一,這聖人之言,最關鍵的,乃是《四書》中這些‘道",取術而失道,不是因小失大么?”

阮元聽李晴山這話,自覺不過是俗儒之言,早存了輕蔑之心,便道:“那就算道在術先好了,這八股之文,先是看用字多少,又是看排比對偶,這些又是什麼‘道"了?不過也是些雕蟲小技而已。哪裏有真正的‘道"可言?”

李晴山道:“回乎!人有積生平之得力,終不自明,而比俟其人發之者。故意氣至廣,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這是韓菼文中原句,故而李晴山念起來一氣呵成。又道:“韓大宗伯這一句,說的乃是知音難求之意,孔子才高於世,只有顏回才行絕人,故而孔子常言‘吾與回也。"韓大宗伯這一句,正是聖人知音難求之意。之後韓大宗伯又言‘亦差堪慰耳"、‘亦足共慰耳"。便是說無需因知音難求而自尋煩惱,若是有一知音,便應知足之意。這便是聖人交友之道與術了。你只見韓大宗伯用詞精美,卻忘了聖人所言親友之道,知己之術,他早已點明。你又有何能耐,來說韓大宗伯所學無用呢?”

見阮元仍有不解,又道:“這聖人之道,你熟讀四,自也應當知曉。可考場之上,看得不是你是否知曉,而是考官是否認定你已知曉。若是考官覺得你所言並非聖人之道,又當如何?自然是棄而不用了。可如何讓考官知曉,你深明聖人之道呢?那便需要在遣詞用句上,多下一番功夫了。”

阮元道:“既然要看聖人之道,那又何必限於這八股文?”

李晴山道:“你以為韓大宗伯狀元及第,便是靠言辭華麗么?若你這樣想,也太看不起韓大宗伯了。大宗伯這一篇制義,言語精雕細琢之內,已將聖人之意,闡述無遺。其根本乃是‘道",而非八股技藝。即便大宗伯技藝稍遜,依他所述之道,也足以中式了。”

說到這裏,覺得阮元定是對所謂“聖人之道”已頗為自負,所以暗自決定,在《四書》文章上殺一殺他的威風,教他知道自己學問原本不足。遂道:“三年學不至於谷未易得也,這句,你來說說意思如何?”

這段話原本出自《論語》,阮元當然熟悉,便將《四書章句集注》中解釋原原本本的說了:“按這書中之義,谷字當做俸祿解釋,‘至"字恐有誤,原本應是得志之‘志"字。所言乃是指為學三年,而不求於俸祿。即便子張身為孔子弟子,猶有干祿之問,更何況他人?是以此處所言,乃是敬重那些有志於學,卻無意仕進之人了。”

李晴山道:“這乃是常儒所言,可你卻不知,近年學人,早已另有他論。這至字原本便無錯誤,只是後世儒者,不知周禮妄加猜測,竟然以為《論語》原本經文錯了,着實可笑!若通曉周禮,當知周時本有三年大比之說,讀書三年,便要因材授官。是以這‘三年"一詞,指的乃是考核授官的年限,而非如你今日一般讀書學習的年限。也正因如此,這話說的意思是‘若三年考核之限已過,卻無緣授官,之後授官便不容易了。"但即便如此,聖人言‘不易得",而非‘不可得",乃是此事並非必然,即便三年大比,技不如人,只要勤學苦練,精於學問,一樣可以後發先至。如此解釋,這話便通了,又何必說原本經文錯了,竟要改易其中字句?”

李晴山所言,原本是清儒毛奇齡在《四書改錯》中所言,雖非讀書人之共識,但彼時漢學日盛,毛奇齡作為漢學先驅,自然備受尊崇。阮元所學,僅及當時漢學十之一二,對於當代許多新的觀點,尚無了解,故而還不知毛奇齡之言。聽李晴山這樣一講,頓覺自己於《四書》之言,尚有不能通透之處,要說“明聖人之道”,就差得遠了。

李晴山見阮元神色,已知他聽了這新的儒家解釋,知道自己所學,尚未達到大成之境。便也不再嚴厲,緩緩道:“這《四書》大義,雖已有朱子集注,但近世以來,另出心裁而合於聖人之道者,比比皆是。便是一些學識淵博的主考,也不再獨尊朱子,我應院試時,即認為此語在朱子與毛西河之外,另有一種解法,學子為學,何以三年而不得受祿?想來除卻那些天資不足之人,便是不知讀書所為何事,成日口誦聖人之言,心中卻茫然混沌之人了。無所為而為學,故不易得。最終我座師仍是認可了我那篇經義,取了我做生員。哈哈,想來老師我闡發聖人大義之處,也不少了,我這裏有一函《四書講義集說》,你不妨先看看。”說著轉向後面書櫃,取了一函書籍下來。

阮元打開書函,取了一冊出來,翻得其中幾頁,只覺言辭新穎,頗有自己未能念及之處,而正文之下,一一各有註釋,處處引經據典,不為空疏言語。阮元本有好學之心,見這位李先生所著獨到,也漸漸有了興趣,不由得多翻了幾頁。李晴山見他臉色,已知阮元態度有所改變,道:“你且拿了這書,回去多看一些,若你還是覺得我只是個講八股文的俗儒,明日不過來也罷,這書送了給你,對我也沒什麼損失。若是你覺得老朽這些話,還算符合聖人之意,明日便繼續過來。你自己的學業,最終怎樣,只取決於你自己。”說完仍平靜地看着阮元,只覺阮元眼中,雖尚有疑惑之情,但最初的反感情緒,卻已經漸漸消失了。

阮元看了李晴山所著之書,自然發現自己學問尚有許多不足。雖然自己對於八股文,依然有頗多不滿。可對於這位老先生,卻已覺得親切了許多。次日便也如常來李先生家念書。李晴山也一如既往,便如同阮元昨日頂撞自己之事從未發生過。

自此之後,李晴山講起八股文,也盡量由淺入深,方便阮元理解。久而久之,至少在李先生這裏學習八股,阮元已漸漸習慣,不覺得枯燥無味了。李晴山家中也有不少藏書,其中涉及當代名儒的著作,多是阮家人所未見。幾年的功夫下來,便是惠棟、江永等人的經義、解釋,阮元也自然學了不少。比起之前,學問更進一層。

只是阮元頗為不解,李先生既然已經考中了進士,為什麼後來連官都沒做,便回鄉了?平日他也想過問李先生這些,但念及是他人私事,只怕不好開口,日常課業又不少,竟一直也沒機會問一下。

轉眼間乾隆四已經入冬,家家都開始為過年做準備。這一日阮元結束課業,也將要回家準備新年。但李晴山這裏仍需擬一篇八股範文。題目是李晴山自擬“不為酒困”,阮元這時已漸漸熟練,不一會兒便已完稿。

李晴山讀着阮元的習作:“不困者不獨酒,乃真不為酒困矣……”笑道:“這八股之法,你已進步了不少,雖然還未到施展自如之境,在這淮揚一地,想取個功名,已經不成問題了。”

阮元將信將疑,問道:“那先生,我來年就去考縣學如何?”

“再等一年。”李晴山道:“這八股行文之法,尚有些你未學全,還需歷練。我平日知你觀書,江慎修先生的《鄉黨圖考》,是還未讀完吧?反正後年也沒有院試,不妨再花些時日,到了後年,便一舉考進縣學,最快大後年的時候,你就能補個生員了。”院試一般是三年考兩次,而非年年都有,偶爾輪空也是常事。

“生員?”阮元問道:“學生縣試還未中呢,哪裏敢去想生員的事?”

“若是再有一年,生員對你而言,就只是小事了。而且不論你日後為官也好,在家讀書也好,生員的功名,總是不能少的。早些考上生員,也好早些選擇未來的道路。”李晴山道。忽然,李晴山看到門邊有人,便對阮元說道:“那邊那位我好像見過,是你家裏人?”

阮元回頭看時,見是楊祿高。只見楊祿高做了個揖,對李晴山道:“李先生,家中今天來了客人,是小相公最好的玩伴,也是我家近親。所以夫人讓我來,先接小相公回去。這裏失禮了,對不住先生。”阮元聽楊祿高描述,那人似是焦循,不禁有些欣喜。但畢竟先生在面前,還是轉過頭來,看李晴山是否同意。

李晴山倒是非常大度,道:“既是家裏有事,元兒今日便先回去。你家中人少,我已知道,只怕年關一到,是忙不過來的。今天就回去過年吧,把家事安頓好。等來年天氣好了,再回來讀書不遲。”阮元見先生關懷,也十分感動,便拜別了先生,回到家裏。

剛回家到正廳,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已在那裏等着,少年笑道:“阮元兄弟,這麼多年沒見,你也長高了不少嘛!”

阮元見他模樣,便是長大了的焦循。只不過少年時童稚之氣,已漸消失,眼前的焦循,看起來不僅成熟,而且從容了許多。便道:“原來是姐夫!多年不見,姐夫一切可還安好?”

“我已經入了官學了!”焦循笑道:“去年府試已經取錄,就等後面的院試了。怎麼?聽說你考了一次縣試,竟是未被取中?”

“你少笑話我,李先生說了,再教我一年,我便可以直接考到生員了!”阮元不禁小小反擊了一下。看到後面林氏緩緩走出,不敢再開玩笑,行禮道:“母親安好!”焦循眼看長輩過來,自然也收斂起來,給林氏行禮。

林氏這數年來,獨自操持家務,已是憔悴了不少。平日走路,經常眼中發黑,站立不穩。雖說是家中主母,理當規矩,但走到座位上,也確實非常費力,只好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輕趨。阮元見母親走起路來,明顯有些不支,也只好扶着母親坐在正位上。

林氏緩了片刻,方道:“你二人說的話,我也聽到了。循兒確實少年有為,北湖那邊家裏和我說了,你考生員並非難事。你能完成學業,我做叔母的自也高興。可你也不要小瞧了元兒呀!元兒這老師,我父親在時便聽聞過,看元兒學習這段日子,果然長進不小。說不定啊,哪天元兒會後發先至呢。”

焦循笑道:“叔母教訓的是,我這弟弟我自小便知。看着乖的很,心裏可有的是主意呢!”他與阮家來往已久,也無需拘泥禮數,便對着阮元道:“只是你太過絕情,換了新先生,對我便看也不看一次,想必李先生家的弟子,也個個天資聰穎,讓你只顧着新人,卻忘了舊人吧?”

阮元看焦循這般風趣,也笑了出來,道:“姐夫,小弟錯了,這些年家裏幫着娘,外面讀書課業又多,北湖一年也沒去得一次。不過說起同學,李先生家卻有幾個相熟的。不然哪天見到了,我介紹給姐夫如何?也讓姐夫多幾個朋友。”

焦循尚未答話,林氏卻笑道:“本想着元兒一心學習,竟然也有好朋友了,娘這都不知道呢。也給娘說說,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阮元見母親也來過問,便道:“娘,這李先生聲名在外,家中讀書的,也不算少。先生看求學之人日多,便也分開指點。我們已經學完《四書》,重點在制義上的,個,其中與我相熟的,主要是大虎、二虎,還有蔣家哥哥三人了。”

林氏笑道:“大虎、二虎?這是小名罷?哪有學名這樣叫的?”

阮元道:“大虎是方家哥哥,學名仕燮,小虎學名仕掞,方家也頗多讀書之人,有家學的,所以平日盡和他二人切磋學問了。他二人也頗仗義,平日裏玩得開,不想把姐夫忘了,還是小弟不是。”連連對焦循陪笑,焦循原本也不是小氣之人,只道:“那你來年可要介紹給我,若是學問尚不及我,你還要和我玩才是。”

林氏道:“那你所言蔣家哥哥,又是什麼人?”

阮元道:“蔣家那哥哥學名鵬年,平日也是一起學習的,學習之餘,便和他一起做草螞蚱玩,蔣哥哥做得可好了。”

“元兒,李先生那裏我聽說過,平日課業不少,那八股文娘沒寫過,也看過呀,寫一篇出來要花不少功夫呢。平日那麼忙,哪有時間去做草螞蚱玩?元兒你還小,有些童心倒是無妨,可學業如此,便暫時放一放吧。”

“娘不用擔心,蔣家哥哥平時上課,若是先生不在,便拿出來做,很快就能做完。元兒平日照常讀書,並沒有分心。”

可阮元說完這話,卻感覺林氏臉上有些不對勁。

“你說他上課時,先生不在,便做草螞蚱玩?”阮元點了點頭。

林氏臉色漸漸凝重,道:“既然如此……元兒,以後他要想找你去玩,無論如何不要再去。也不可主動找他,可清楚了?”

阮元不解,道:“娘,蔣家哥哥最多也……也就是好玩了些,人並不壞呀,娘不至於這般待他吧?”

林氏道:“人不壞?娘學過《大學》,這《大學》第一日講的,便是正心誠意,他看着先生在堂便學習,先生不在,便拋棄學業,自己去玩了。這般做法,哪裏有正心誠意的樣子?若心中一直想着去玩,即便先生在堂,能好好學習嗎?你只與我說他草螞蚱做得好,可你說了許久,他學業竟半點不談。只怕……只怕你也知道他學業平平吧。”

阮元沉默半晌,林氏所言,確是不假,想了一會才道:“娘不是也教育孩兒,說不要以學業高下交友的嗎?”

“不以學業高下交友,是因人天資不同。若是天資駑鈍,心卻純良,這般朋友便交了也無害處。可若是天資不差,卻因貪玩好動,甚至心術不正而學業不精,那這般朋友,交了便能毀你一生。你現下不覺有何不妥,若他明日有課業之時,也招你出去玩,你又如何是好?元兒你人心善,娘知道,可娘也知道你因為心善,往往不知取捨。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他學業不精也罷了。你未能成學,阮家未來又會如何?阮家家業如此,你爹爹是國子生尚可免除差徭。可你呢?你又有什麼?”

焦循素知林氏為人柔善,以前也見過林氏幾面,覺得是個不會生氣的人。沒想到今天不禁對阮元如此責備,而且態度堅決,一定要阮元不再與那人來往,也有些不忍心。道:“叔母,元弟我熟悉的,不會那麼放縱自己的。”

“若真有那麼一日,就無法挽回了!”林氏只覺冷汗漸出,她身子已大不如前,漸漸難以支撐。只好強撐着說道:“循兒你也記住,今日的阮家,早已沒什麼三品將軍,只是個普通人家罷了。若再不能有個成學的,下一代……下一代也就沒什麼阮家了。元兒,娘平時沒求過你,但這一次,娘這一生就一次,和他不要再往來了,好嗎?”

阮元看母親時,不禁一陣心酸,母親數年之前,還一直是一副溫柔端莊的模樣,說起話來,從來都是溫聲細語,除了家中突遭大雨那日,再未曾大聲說過話。可這數年來,身心勞瘁,已是白髮漸生,眼中那一點溫柔氣質,也在漸漸黯淡。此時雖不客氣,但言語漸漸無力,反倒像是在哀求。心下不忍,不願違了母親心意,只好答道:“娘不要再說了,元兒聽娘的,日後他再找我玩,就隨便說個理由,讓他不要找我了就是。”

眼看林氏有些不舒服,阮元也不想她再累着,便和焦循先道了別,一邊慢慢將林氏扶起,回後院休息去了。

阮元平日孝順,不忍林氏再累着,這一年過年便只好自己操持。眼看過了年氣候回暖,林氏身體也好了些,才又回到李晴山那裏讀書。

阮家這時居住的花園巷宅子,原是個老宅,為便宜些錢才居住在此,可這年初夏,家中幾處房檐已漸漸不堪。楊祿高找人來看了,說年久難修,建議阮家要麼全部重建,要麼另擇新居。阮家在揚州也沒有別的去處,只好又尋了古家巷一處宅子,到了六月,便準備搬過去。

這個夏天,揚州城酷熱異常,平時即便是夜裏,人們也時常被熱得難以入眠。但阮家換了新居,已經出賣了自己原來的宅第,於是也只能不顧酷暑,連日加緊搬遷。一連搬了數日之後,這一日終於要搬遷完畢了。

林氏雖自知體弱,但想着自初春以來,阮元幫忙辦了不少家事,自己已稍得休養。這一次又缺人手,便強自支撐,幫着雇來的短工們一起搬遷佈置。眼看着這天最後一箱傢具也已經到了古家巷,便對阮元道:“先生那邊學業不礙事吧?來年便要考學,還是早些回去念書為是。”

阮元道:“娘就放心吧,李先生那邊既然讓我回來幫忙,自然是對考學的事有信心的。娘要是不放心,兒子明天就回去,準保不會耽誤學業。”

林氏笑道:“你不止有學業的事,還有親事呢。你江家妹妹那邊,上個月來人問了,說彩兒這也十七了,問什麼時候能過去迎親呢。要我看,不如今年冬天,就把禮成了。要不再過得兩年,彩兒都快成老姑娘了。”

阮元道:“婚事的事,總要爹回來做主才好,等這邊安頓好了,兒子就給爹寫信,絕不會耽誤的。”眼看一個大箱子裝着阮家那些舊書,兩個短工搬起來有些費力,便走了過去,幫着抬箱子。

林氏見阮元走得遠了,想着有一件事還沒說完,略大了點聲道:“你江家妹妹我見過的,是個好孩子,以後到了咱家,可一定……”原本天氣酷熱,林氏呼吸便有些困難,這時一抬高聲音,突覺氣息不暢,頭腦一昏,竟然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阮元將箱子抬入側屋,突然感覺後面不對勁,回頭看時,林氏已經在地上不動了。阮元大驚,忙跑過去叫道:“娘!娘!這是怎麼了?”可叫了半天,林氏都沒有醒過來。

眼看林氏情況不妙,阮元和楊祿高忙去請了郎中,家中沒收拾好的東西,一大半也只能放着了。郎中們認為林氏是身體虛弱所致,幫忙開了些安神補氣的葯。可誰知到了七月末,林氏竟漸漸高燒起來,眼看到了八月,各種藥用下去,都沒有效果。

阮元眼看林氏情況不妙,也趕忙寫信給阮承信,告知家中變故,希望阮承信迅速回家,但即便如此,也要耗上半月工夫。眼看這一日,郎中為林氏診完脈,回到正堂,只是嘆了口氣。

阮元驚道:“先生,我娘的病到底怎麼樣了?”郎中道:“令堂原是身體虛弱,恢復精神,調養氣息最為重要。可這絕非一日之功,即便用了葯,也要她自己安心修養才是,這少說要半年了。可近來幾日,氣候變化不定,令堂寢居之處又易受風,想是又有邪毒入體。這樣便是想用藥,也很困難了。”

阮元不解,郎中又道:“令堂原本體弱,用藥少了,不能驅邪,可用藥多了,令堂自身便難以承受。我怕有個萬一,始終不敢多用藥,可今日……令堂只怕……小相公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阮元聽了郎中的話,只覺母親恐已無力回天,這一兩日只怕已是訣別之日了。忙跑回林氏居處,見林氏氣息奄奄,臉色慘白,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陰陽兩隔了。阮元再也忍不住,撲在林氏身上哭道:“娘!娘快醒醒,不要不管元兒……”

林氏緩緩睜開眼睛,見是阮元,自知可能是最後一次和兒子說話了,但仍然異常安詳,笑道:“元兒,娘身體什麼樣,娘自己清楚。其實這一兩年來,你幫着操辦家事,娘都看着呢。你一直做得都不錯,就算……就算娘不在了,娘也對你放心。”

但聽母親的話,母親也知道這就是訣別了。阮元更難自製,哭道:“娘不要自暴自棄,娘會好起來的,等娘好了,家裏的事,也不用娘再操辦,都給兒子辦就是了。兒子還要……還要再養娘四十年呢。”林氏這年四十七歲,所以阮元有這樣一句。

林氏道:“娘都了,都知天命,娘沒什麼看不開的。只是……只是你還未成家,沒看見彩兒過門,沒看你讀書有成,倒確實有些遺憾。但娘相信你,也相信彩兒,這些事你都會做好。”

自知自己已在旦夕之間,林氏也想到,這時應對阮元說的,只能是最重要的話。阮元讀書為人,自己親眼看着,絕不會有問題。可阮元交友不多,之前又險些和無學後生來往,只怕以後交往多了,會誤交損友。又或不顧自己情況,強行給朋友出頭。便道:“元兒不要安慰娘了,娘只有最後一句話,你若是聽了,娘就算在九泉之下,也會心滿意足的。”

阮元知道再哭也沒有用,便恭敬的貼在母親耳邊,聽林氏說話。

林氏道:“元兒,你讀書學問,娘從來放心。可你這十八年來,大半時間在學習,交友不多,娘還是想再說一句。若只是讀書沒天賦的朋友,也就罷了。但若是不愛讀書,反而說讀書無用的,還有明知國法綱常,卻強說自己有理,誘你去犯的。只要他做了,便無論如何,不能再與他交往。元兒可記住了?”

阮元點點頭,林氏又道:“你為人善良,小時候為循兒出頭,娘也沒說什麼,你做的對。但循兒天性我知道的,他性子質樸,不會說謊,可外人卻……卻是未必。有時……有時或許外人心虛,便會對你有所隱瞞。若是不明就裏,去給他們強出頭,只怕……只怕最後反而害了你。若有這種事,可務必要小心。”阮元年紀畢竟還小,沒經歷過這種朋友,便也答允了。

林氏看着靠在身邊的阮元,這才勉強看清了些。道:“元兒長大了啊……想起你爺爺在的時候,你和他很像呢。以後若是遇上大事,別……別怕,放心去做。娘相信你,你……你可以的……”說著說著,力氣漸漸消散,眼睛也漸漸閉上,不到片刻,已沒了呼吸。

阮元眼看母親已經救不活了。登時淚如泉湧,哭道:“娘!娘你快醒醒啊,元兒還等着成婚,等着孝敬娘呢!娘快醒醒啊……”

這時楊祿高突然進來,說道:“小相公,李先生來了,說是帶了葯……”定睛看時,見阮元痛哭失聲,林氏再無動靜,也明白了。他自幼生長阮家,以阮家為至親,視林氏為長嫂,眼看林氏這樣,也跪在地上,哭了出來。

阮元聽楊祿高說李晴山來了,也只好走出寢屋,來到正堂。李晴山看着阮元,道:“元兒,我家裏也曾侍奉老母多年,頗熟悉些藥性。今日便帶了些過來,元兒不需客氣,就收……”定睛一看,見阮元雙目紅腫,淚痕斑斑,也知道了怎麼回事。

阮元在李晴山家讀書已有多年,早年對他種種反感早已消除,也已深知李先生心性,知他體貼學生,無微不至,漸漸也將李先生當作了親人。這時看先生和藹,再也控制不住,便在李先生懷裏痛哭起來。李晴山也一邊抱着阮元,一邊輕輕安慰。

阮承信回到家中,已是林氏去世后數日了。這一年江家在湖北受到私鹽衝擊,銷鹽比以往少了三成,江昉和阮承信竭力彌補,才勉強不致赤字。但七月末阮元家信送到湖北,阮承信得知妻子病危,也再不敢耽擱,忙辭了江昉,行舟十日不斷,方回到揚州。

進得家門,只見家中廳堂之上,已掛滿了白紗,阮承信見此情景,頓時知道,妻子這最後一面,自己終究是見不上了。念及夫妻多年恩愛,相互扶持,妻子對自己無所不知,每次自己有事,往往還沒等動手,妻子已經辦好了。可這時良人已逝,又是因自己長期在外,獨立操持家務之故。心中痛如刀割,眼淚漸漸流了下來。

進了正堂,見阮元正在邊上守着,林氏的棺木也已經安置妥當,只是其中之人,再不能復活了。阮承信也跪在林氏棺前,哭道:

“夫人……是夫子沒用,夫子回來晚了……若是我能有些出息,多掙些家業,夫人也就不用那般操勞。是我……我太自私了,我對不起夫人,也對不起元兒啊……”阮承信原生得高大壯健,此時雖已年,仍有一般武人之氣。但眼見至親之人離世,竟哭得比阮元更像個孩子。阮元見父親這般痛苦,又哭了出來,父子相互抱着哭了半晌。

直等大半個時辰之後,阮承信終於止住哭泣。這時家中已無林氏,大事只能他一人來辦,反而是比平日更加冷靜。道:

“元兒,來年的科試,你是考不上了。家中持服,需滿二十七月,入官學的事最快來說,也要三年以後了。你和彩兒的婚事,在武昌時你江叔祖說過,若真有不測,願意等到後年。”阮元點點頭。

“李先生那邊呢,和他說過了沒有?”阮承信問。

阮元道:“李先生那裏說過了,後面兩年,《四書》的事,先生會繼續教我。這次……這次娘的事,李先生也幫了不少忙。”

阮承信道:“爹爹這次回來,也不回湖廣了,這兩年便在家裏,李先生講《四書》,爹爹放心,》若有不懂的,便只管問爹爹。你娘不在了,但她生前一直說……說最大的希望,就是看元兒能成家,能考上生員,完成學業。你娘的心愿,你可別忘了啊。”

阮元點點頭,看着母親的棺木,又是一陣難過。

按古時規定,生父母喪事,需持服(守喪)二十七月,俗稱“三年之喪”。這段時間裏,不能做官、成婚,也不能考試。阮元也斷了外面聯繫,專心在家讀書。李晴山知道阮家不易,有閑余時間,就時常到阮家來,給阮元輔導課業。

阮元一邊盡孝,一邊繼續研讀各家著作,四漸已爛熟於心,其它儒家經典,如《周禮》、《儀禮》、《公羊傳》等等,也讀了不少。有些問題原本不解,在各種經典中相互驗證,終於得以通透,自是學業大進。眼看二十七個月漸漸過去,這時,已經是乾隆四十八年的年末了。

這年初冬,阮元終於結束了守孝,也前來雷塘的阮家祖墳,為林氏上香。盡禮已畢,阮元道:“娘,孩兒這兩年讀書,自覺又有進益。下一年的科試,娘就放心吧,孩兒一定儘快考學,爭取趕上後年院試,早日完成學業。”

阮承信看著兒子已經長大,眼中稚氣盡去,溫潤柔和之間,又有阮家一股剛健之氣。只是身材略偏瘦些,但無傷大雅,自然十分滿意。

但看著兒子一心向學,阮承信也想起,另一件事也近了。便對阮元道:“元兒無需着急,入官學之前,還有一件要事要辦。”

阮元看着父親,一時不解。

阮承信輕聲道:“你江家妹妹,也已等了你三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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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疆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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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阮安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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