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麻煩的錯認
中午的午休陽光正好,曬在人身上懶洋洋,只想打哈欠。
千秋照例從鐵絲網爬了出去,利索地跳下地,往河邊走去。
原本只是打算把便當盒拿給草魚妖怪它們轉交,沒想到今天那麼巧合又遇到了那個名叫葵的女孩。
還是在河邊的長堤上,青草爬滿水泥網格,野花顫顫搖曳。
彼時千秋正倚靠在河邊茂盛的櫻花樹上打盹兒。抖動的樹枝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伴隨着微風不斷搖晃,在草地上投下了一片細長的影子。
棲息在花叢里一種妖精們正悄無聲息地從密密匝匝堆積擁擠的花枝里爬出來,探頭探腦地躲在花葉后打量這個不速之客。還有的已經抓住垂在她耳側的花枝,竭力伸出短手去摘下扣在她臉上的狐狸面具。
聽到了人類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們嚇得立刻縮回了樹葉的掩藏內。
“喂——”
葵站在樹下,雙手搭在嘴邊朝她喊道。
刷拉一聲從樹上倒掛下一個身影,嚇得葵連連後退,胡亂揮舞着雙臂進行防衛。
“嗚哇不要過來!不要吃我便當都給你!”
懸挂在樹枝上的“屍體”發出了悶悶的笑聲,隔着面具傳來的聲音總有些奇異的變形。
“什麼呀,是你啊。”
葵頓時鬆了一口氣。
她認出了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狐狸面具。
對方腳一蹬樹枝,以一個漂亮利落的空翻落地。
“上次誤會你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葵對少女彎下腰行禮。
少女稍微歪了歪頭,整齊的烏髮從肩頭掉落,露出一根系在發間的紅線。
視線順着紅線下滑,尾端是一隻金色的鈴鐺。
風吹起她的長發,如海波般飄動,發梢有些凌亂。奇異的是,隨着風一起飄蕩的鈴鐺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那個……請問你是這一片區域妖怪的統領嗎?”
葵問道。
對方從面具里發出一聲短短的“唔?”似乎是在疑惑她為何如此發問。
“我家的爺爺也能看見妖怪。”葵對自己冒昧的提問有些赧然,頓了頓道,“爺爺他……在世的時候,經常會有自稱是妖怪統領的奇怪老頭來家裏拜訪。”
每次都會大吃一頓再走。
有時還會塞給她一把難吃的糖果。
看上去似乎就是個古怪又普通的老頭。
長相確實很像鳥山石燕畫卷上的滑頭鬼。
世界上的妖怪分為兩種,有形之物與無形之物。
願意在人間顯露身姿且強大的妖怪才能被遲鈍的人類看見。
只不過以人類的傲慢,即便身邊有人與妖怪的特徵符合,也並不會放在心上。
“只是巧合罷了”、“世界上哪裏有妖怪啊”
因為,這世界上是沒有妖怪的。
與其說是愚蠢,不如說,這是逐漸侵佔其他種族生存資源的人類一族的傲慢。對於非人的生物來說,世界上並沒有國家的規定與分化,只存在連成一片的大陸、星羅棋佈分散在海洋上的島嶼。
人類的國與國在妖怪們看來或許也是十分可笑的,區區人類居然試圖對自然的造物進行分割與定義。
對於人類來說,地圖上刻畫得異常清晰的國家與國家、洲際與洲際,對於人類以外的種族來說,不過是東邊的土地與西邊的土地。
那只是人類擅自妄為的界定罷了。
大多數的妖怪並沒有人類那樣高度集中的社會性。
拋去那些以族群作為單位進行活動、共同捕獵生產、哺育後代的少數種族,剩下的極大多數都是獨來獨往的危險妖怪。
它們單獨生存、依附強者又隨時反咬一口、利用也常常被利用。
在逼不得已的危機迫近下,他們慣於殺戮和嗜血的腐朽大腦才會緩慢地轉動起來,選擇在死亡的威脅下恨恨低頭。
強大到極點的妖怪才能建立起一個國家。
那些唯獨屬於妖怪棲息的國度如今只存在口耳相傳的故事裏。曾經有強大的犬妖建立了西邊的妖國、曾經有豹貓統治的王權被打破、甚至曾經有妖怪統治了人類的世界。
在葵的認知里,既然擁有需要巡視的領地,那應該在妖怪里也是頗有聲望的大人物。
雖然她不太明白為什麼在現代社會裏妖怪們還用戰國時代的法則生活,大概是源於弱肉強食的本性吧。
好像中二少年漫畫一樣,要用拳腳去打拚出自己的地盤,使用暴力才能建立起威望。
只是那種事情似乎很難與眼前的少女聯繫上。
漆黑的長發、白皙的肌膚、纖細的腰肢。
細細的腳腕似乎一折就斷。
除了扣在臉上的狐狸面具,看上去完全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少女。
她在透過面具“注視”自己。
明明狐狸面具上細長的雙眼是用紅色的顏料繪製出來的圖案,依然給了葵如此的強烈的既視感。
即便有面具的遮擋,對方還是在專註地看着自己。
不受任何阻礙。
“全不是。”
少女回答的同時順手接住了從樹枝上掉下來的西洋妖精。
趴在她掌心裏的妖精瑟瑟發抖,小小的臉上染着尚未褪盡的驚惶。
心有餘悸地爬起來環顧一圈,確信自己安全了,才抱住她的拇指蹭了蹭表達親昵。隨即振翅飛回了濃密的花枝深處。
那些只有巴掌大的西洋妖精隨着暖流與信風來到了島國,隨後便寄居在花期正爛漫的櫻樹之上。春日是最常會看見它們的季節,到處都是開到捨生忘死的各色花朵。連午後的空氣里都瀰漫著淡淡的淺香,糅雜了各色的花香宛如陳年佳釀熏得人昏昏欲睡。
當然,這些可以站在人類掌中起舞的西洋妖精也異常美麗精緻。幾乎符合了一切詩人們對妖精的浪漫幻想。
銀色的長捲髮、紫水晶般璀璨的眼眸、奶油般細膩的肌膚。
還有從背後的肩胛骨附近生長出來的、透明如蟬翼的蝴蝶翅膀。
震顫間灑落下金色的磷粉,淡淡的光芒一閃而逝,彌散在空氣里。
“我不是妖怪。”
少女說道。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地獄公務員,她在內心默默補充道。
“啊……那、那原來是人類嗎?”葵不禁脫口而出,正欲道歉時,對方已直截了當地吐出兩個字。
“不是。”
被如此簡潔迅速地回答了。
滿腔的話語被堵在舌尖默默吞下,葵一時無語,恍惚才想起了什麼,一道靈光閃過腦海。她的眼神漸漸灼亮起來,連失禮也顧不得了指着少女喊道:
“你……你其實是神明大人嗎?!”
少女抬手將拽着自己長發玩耍的西洋妖精摘下來,聞言歪頭困惑地“看”着她。
似乎是發現了這個“龐大的生物”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體型巨大、脾氣溫和。原先還蜷縮在花叢里偷偷窺伺的花妖精們紛紛飛出了寄居的花朵,縈繞在少女身邊開始了新奇的探索與試探。
首當其衝的是少女與她們不同的烏黑長發,猶如檀木、潤亮光澤,躺在手心似水一般會流淌出去。
不知道是反應遲鈍還是容忍度高,葵眼睜睜看着少女的發頂肩頭爬滿了嬌小的妖精們,黑色的制服上撒上了她們翅膀上的金色磷粉,異常的顯眼。
“好厲害,我第一次見到妖精會這麼親近別的生物……”
葵情不自禁地喃喃,下意識想伸手觸碰趴在少女肩上的那隻花妖精,指腹尚未碰到對方之前,妖精便警覺過來嗖的藏進了少女的長發內。
葵不由得泄氣,連忙擺手苦笑着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會再擅自做失禮的事情了……”
緊張驚慌的妖精把藏身之所里的長發當做救命稻草揪得死緊,害千秋有些頭皮發疼。千秋皺起眉,伸手摸了摸後腦,從豐厚烏潤的長發里拽出了一隻瑟瑟發抖、眼含淚花的花妖精。
她沉默了幾秒,抬頭道:
“可麗餅。”
受到沉重的打擊的葵正在自責,聞言一愣,下意識發出疑問的聲音:“誒?”
千秋指着坐在自己手指上捂臉嚶嚶哭泣的花妖精,言簡意賅道:
“她喜歡。”
隨即又對正藉機抱住自己拇指蹭臉的花妖精肅容道:
“不鬧。”
花妖精小巧的臉蛋緊緊貼在她的指腹擠得幾乎變形,一邊發出嚶嚶嚶的微弱哭泣聲音示弱一邊偷覷千秋的表情。見千秋毫無動容之後,便甩手背過身賭氣一副不願理睬的神態。
千秋抬起指尖輕輕觸碰她的發心,花妖精的背影一抖,隨即在她輕柔的順毛作用下放鬆了身軀,差點就要軟成一攤水。
沒一會,花妖精便又抱住千秋的指節發出細細的叫聲了。
“噗。”旁觀了一切的葵忍俊不禁,抬手捂住嘴避免笑出聲來,見少女轉頭看向自己,她連忙解釋道,“好像倉鼠啊。”
“給她們準備可麗餅就會允許你靠近了。”
千秋道。
她將掌心裏托着的花妖精朝葵的方向送去。
花妖精轉頭看了一眼千秋,又看了一眼葵,最終選擇乖巧地跪坐端正。她穿着用花瓣編織而成的蓬蓬裙,裙擺在千秋的手心鋪展開來。
看上去像是一朵盛開的花。
葵不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這嬌小玲瓏的神奇生物。得到了對方的接納后,不由得鬆了口氣,露出笑容。
花妖精直起上身,雙手托住她的指尖,用臉指腹上蹭了蹭。
隨後像是和家長邀功的小孩一樣轉頭看向千秋。
“那個……”葵說,“果然,你是哪裏供奉的土地神大人吧?”
不,我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公務員啊。
千秋在心底默默回答。
她正準備開口再次否認,卻瞥見葵臉上的表情風雲變幻,幾番掙扎后定格成為了堅定。
葵的雙手合十為掌,對着千秋彎腰拜了下去。
“總之,謝謝你一直在保護這片土地上的弱小妖怪們!我、我今後會獻上供奉!”
然後是啪地清脆一聲,手指彈在額頭髮出的響聲。
葵還沒來得及反應,捂住額頭,傻乎乎地看向對方。
“人類真是麻煩。”
少女嘆了口氣,低頭摘下面具,露出一雙棕褐色的眼瞳。
她的眼瞳十分奇妙,虹膜大而圓,覆蓋了眼球大部分。
使得原本令人感到溫暖和善的棕褐色添上了幾分詭譎。
那是一張清秀又白皙的臉龐。
“擅自對着不認識的神明上供,萬一遇到了作惡多端的禍津神怎麼辦?”
那個少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