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0 章 第九章

第 260 章 第九章

中場9第九章

窗帘厚重如城牆。

一絲晨曦透過縫隙悄悄潛入,照射在房間中/央的鋼琴上。鋼琴結滿了蛛網,覆蓋有一層厚厚的灰塵。很顯然,它已經很久沒有被人/彈奏過了。

一隻手輕輕/撫過琴蓋。這是一隻可怕的手,佈滿了扭曲的褶皺、瘢痕與瘤疤,或深紅,或濃褐,或紫黑,猙獰可怖而又令人噁心,好像惡/魔親/吻的痕迹。這隻手的手指試圖舒張,卻失敗了,只因指縫的皮膚已經粘連到了一起。這樣的一隻手,自然是再也無法彈奏鋼琴了。

那個惡/魔名為“火焰”,她心想。一年/前,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是一名數學教授,供職於全國最好的大學,待遇優渥,身家豐厚,容貌美麗,新/婚燕爾;她和丈夫住在一棟漂亮的別墅里,擁有一個寬敞明亮的花園、一條聽話可愛的寵物狗、一個知心朋友和三個忠心耿耿精明強幹的傭人;她的丈夫深愛她,她也是一樣,他們決定明年要孩子……而火焰奪走了這一切。一夕之間,她失去所有,僅留一條殘命與半個軀殼,固執地不願吐出最後一口氣。

“我不會自/殺。”她再次張口對自己說。這是簡單的自我鼓勵,雖然那聽起來更像模糊怨恨的嘶吼——她的聲帶也損傷了。“命運把我變成這樣,若是認輸,那我就真的輸了。”她提醒自己,隨後坐到琴凳前,試圖掀開琴蓋。

琴蓋很沉重,對如今的她更是如此,融化過一次的肌肉不具備戰勝它的力量。她繼續嘗試,直到手臂疼痛難忍,然而她仍然沒有放棄。“今天要比昨天多忍耐五分鐘。”她對自己說,“直到某一天,我成功掀起它為止。”她一邊說著,一邊看着鋼琴上放置的、沒有任何灰塵覆蓋的時鐘。鍾離她很近,因為她瞎了一隻眼,而另一隻眼看不見太遠的東西。

二十五分鐘過去,琴蓋紋絲不動,她十分平靜地放棄了努力。她側過身,凝視不遠處的全身鏡,渾濁模糊的獨眼映出了一張恐怖的、紫黑與棕褐交錯的邪/惡面容。她發現自己十分平靜,沒有絲毫顫/抖,亦沒有哭泣的衝動。“嗨,美/人兒。”她對鏡中人打了個招呼,“還記得今天的計劃嗎?”她頓了頓,換了一種語氣,“哦,當然記得。我今天要出門去超市,購置接下來一周的生活所需。”

“加一條,好嗎?”她換回了先前的語氣,“你看家裏多臟呀!大火摧毀了老房子,但這棟新房子也需要你的關心。除此之外,花園荒廢了,還記得第一次來時它有多漂亮嗎?不要辜負這個春天。”

“哦,好的。傭人市場,我知道了。”她對鏡中人點點頭,隨即艱難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自己的衣櫃。

半小時之後,她成功穿上了大衣,繫上了圍巾,戴上了帽子、口罩與手套,並選擇了一副墨鏡。“我幾乎是個盲人,所以這次要記得買一根手杖。”她提醒自己,並決定這次暫時用長柄雨傘代替。

行程並不算十分順利。新房子地段孤僻,遠離市區,而她已經不能開車了,這意味着足足半天的徒步行程。每走一步,融化后復又粗糙粘合的肌肉與皮膚都在彼此撕扯,疼痛難忍。“我為何不在市區買房子?”她為此感到深深的困惑,“我能種地嗎?還是能紡織和牧羊?不,我的戰場在講台。我需要便捷的生活設施,現在遠比以前更加需要。難道我買那棟房子,是因為它長得像棺/材?——顯然並不像。”她認真回憶買房時的想法,依稀記得,自己彼時希望遠離人群、孤獨死去,並恐懼於人們見到猙獰醜陋如惡/魔的自己時的反應。不論是陌生人還是曾經的熟人,不論是同情、嫌惡還是恐懼,都像火焰一樣燒灼她的心靈……

“真是難以理解的想法。我為何要關心別人的反應?好吧,我承認嫌惡與恐懼有可能對我有害,但同情是我需要的,這對我有利。我可以通/過篩選社交圈子控/制可能會收到的外界反饋,要是經常和從前認識的人打交道,那我收到的同情一定更多,而這可以利/用。”她在心中想,“為何/在我最需要幫助時,主動將自己置於孤僻的、孤立無援的、無比脆弱而又極度不方便的處境?假如有人想要入室搶/劫,卻又十分堅強,不怕我的醜陋面孔,那我拿他沒有絲毫辦法。該死的!我需要的不是一個長得像房子的棺/材,而是社區互助會、便捷的生活設施與健康的療養環境。這才是理性人應該做出的選擇。”

她一邊這樣想,一邊感到一種從內心迸發而出的鎮定與堅強。就好像這世上沒有任何事物能夠真正摧毀她——即使上帝或撒旦親自降臨,亦只能磨滅她的肉/體,永遠無法摧折她的靈魂。這令她對自己的選擇更加費解,她想不明白,為何會做出先前那一系列選擇,就好像死又不敢死,活也不打算好好活。在她看來,死與活不過是兩個選擇,既然當時決定不要死,她就應該把一切努力都用在“活”這個選擇上才是。

在接下來的旅程之中,她已經不再過多地關注肉/體遭受的磨難,而是在心中反覆思考和權衡接下來的生活計劃。當她回到市區之後,她立即打了一輛出租車,前往自己之前所供職的學校,找到了教/師工會。在那之後,她前半生所積累的人脈與資源開始發揮作用,創造出了魔法一般神奇的效果。

太陽落山時,她暫時住進了一個高檔旅館裏,她的同事決定買下她的新房子,她的另一位同事熱情地邀請她成為自己的鄰居。她的數名學/生自告奮勇擔當她的護工,她考慮到他們的學業,婉拒了這一好心幫助,於是他們決定發動自己家裏的人脈,為她尋找更好更令人放心的護工,並且一再要求她留下聯/系方式,以便日後上/門拜訪……她的律師及時趕到,身邊跟着她的上司,而上司則決定帶上法/律系的同/僚去保險公/司、亡夫的公/司和工會拜訪,為她爭取更多的撫恤和保險賠償。至於工會成員,則一下午都沒停過,他們為她打理好了當下所需的一切,又開始為她的將來所需做準備。當然在這一過程中,她承載了許許多多的同情與眼淚。不論這些同情與眼淚是否出自真心,她在今天之前都不願接受,而如今的她根本就無所謂。

“明天要好好練習一下籤字了。”當夜入睡前,她這樣想,隨後安然入睡。

夢中她看見自己的丈夫,如此英俊,而她年輕美貌,一如既往。她保證自己會過得很好,他於是將她攬入懷中,親/吻她額頭,仔細而瑣碎地關心她的未來。最後他向她告別,轉身離去。

她流着淚醒來。正是新一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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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來時,頭痛欲裂,眼前黑影重重。他感覺到自己在搖晃。

劇烈的晃動與疼痛之中,他逐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是一名記者,年輕,莽撞,初出茅廬,正在調/查離奇的鐘錶工廠女工連環死亡事/件。他本以為原因是剝削、壓榨或是虐/待,結果卻令他大出意料:這些姑娘紛紛死去,死時或長出奇怪的腫/瘤,或皮膚骨骼潰爛,或頻繁出現自發性骨折的現象,這令她們的死亡看上去是如此的自然——唯一不自然是密集度和頻率,以及她們的職業。她們都是鐘錶工廠的塗料女工,負責往鐘錶的錶盤上塗抹一種叫做“鐳”的夜光塗料。

隨着調/查的逐漸深入,疑點集中在了“鐳”上,而他其實並不願意相信,要知道,那可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元素!它能消除腫/瘤,它能煥發活力,它能使男人金槍不倒,使女人容顏永駐。他新/婚當日,還悄悄買了一瓶昂貴的鐳水飲下,而它確實起效了,妻子對他當晚的表現非常滿意。如果鐳真是毒藥——或許確實有壯/陽的功效,但這並不妨礙它有毒——那他豈非離死不遠?不過,既然他現在還活着,這毒應該是慢性的,劑量如此之小,應該並不礙事。感謝那些奸商將鐳水炒得那樣貴,他只服用了那一次。

——然而這並非重點,重點在於,如果鐳真的有毒,那他就有大/麻煩了。要知道鐳是當下最神奇也最火/熱的元素,這條產業不知養活和養肥了多少人,其中不乏權/貴……而他不過是一名小記者罷了。

在對鐳的毒性有所猜測之後,他着實是惶惶不可終日了一段時間,然而經濟的壓力、對出人頭地的渴望,以及對慘死女工的同情,還是促使他下定了調/查和報道的決心。至少要迫使工廠老闆們提高女工的薪水,他那時想,以及給她們配發口罩和手套。而現在,他似乎要為自己的決定付出代價了。

一念至此,他驟然冷靜下來。眩暈和疼痛激發他的恐懼,然而他立即意識到,恐懼無濟於事,現在唯一能拯救他的人正是他自己。他竭盡全力地感知外界,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被裝在一個布袋子裏,而兩個人正在搬運他。遠處傳來嘩嘩水聲,再遠一些的地方則有汽笛鳴響,那兒似乎是一條河。

他竭力回想自己遭遇襲/擊之前的經歷。今天上午,線人遞來消息,稱有幾名女工同意了他的採訪請求,於是他變裝前來,然後真正想見他的卻是工廠的主人。工廠的主人只以為他是想調/查勞工待遇以及死亡勞工的撫恤問題,一方面辯稱自己完全符合法/律規範和行業標準,另一方面則提出給他一筆封口費。他沒有拒絕那筆錢,一方面是打算穩住工廠主,以免激化矛盾,而另一方面,他目前的調/查主題也已經不再是勞工待遇和撫恤,而是鐳的毒性,因此收下這筆錢無損於他的職業操守。在他收下錢之後,氣氛緩和了,二人談笑風生,對方的一些言行令他認為他良心尚存,於是提醒他鐳有劇毒……在離開工廠后不久,他遭遇了襲/擊。

愚蠢!他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隨即收束心神,開始思考該如何活命。據他推測,自己應該仍然在工廠附近,那裏不遠處就有條河。殺/人是一樁必須秘密進行的要事,必定是由工廠主本人或其親信親自來做,或監/督其他人完成……他裝作昏迷,幾乎一動不動,只藉著他人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摸了自己褲兜一把,發現自己的皮夾仍在兜里。他們沒有搜/身,不知道,亦或是不在意?

答/案很快揭曉。“你們兩個,把這小子弄到這兒來。”一個男人開口了,並非工廠主的聲音。“他昏過去了?”

“可不是嘛,博格先生。”另一個人回答,這個人雙手正架在他的腋下。“我在他頭上敲的那一下可不含糊,他就是死了都不奇怪。”

“我打賭他一定是死了。”又有一個人說道,“我扛過喝醉的威爾,他跟死豬一樣沉,但我發誓這小子比威爾重一百倍——只有死人才這樣沉。”

“喔。”先前的人發出一聲輕呼,似乎有些慌亂無措——這應該是他第一次殺/人——隨即就不再開口。片刻后他道:“他還是熱的。”

“剛死的人不會涼得那麼快。”另一人回答。

“行了,你們倆。”那博格先生說道,“我打賭他只是昏過去了。艾倫,你成天喝酒,哪有力氣一棍/子敲死一個人?這小子年輕力壯,想必能多挨幾棍。把人放在這裏,過來領錢,你們就可以走了——不,你們也不能立馬就走。去那裏看着,不許讓人過來。”

“博格先生?”

“瓊斯先生有話想問。”博格說道。

瓊斯是工廠主的名字,他心想。一個猜測在心中成型,他從中察覺到了生機。他繼續裝死,渾身肌肉鬆/弛,壓抑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單純的裝死一點都不難,難的是抑制住呻/吟和嘔吐的衝動,他現在昏眩無比,頭痛如絞,神思恍惚,喉/嚨里一陣陣火/辣辣的酸澀……

不適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幾乎不相信自己能忍下來,但事實是他忍住了。以生死一線時迸發出的強大意志力與超人般的冷靜,他強行馴服了自己的肉/體,終止了身/體的本能反應,盡職盡責地扮演一名昏迷者,或是一具屍體。忽然間,他被重重扔到地上,腦海里頓時“嗡”了一聲,就連疼痛都失去感知。嘔吐物陡然上涌,幾乎從喉/嚨里噴/射/出來,然而卻被牙關死死鎖住。非常噁心,但是命更重要。

有那麼一個瞬間,或是一兩分鐘、五六分鐘,他應該是真的暈了過去——而後又醒轉。模糊如隔着一層毛邊玻璃的視線里,一絲微光從上方滲透進來,那是遠處路燈的光亮,以及博格擱在一旁的馬燈。博格解/開袋子,將他上半身拖了出來,在他的風衣口袋與內袋中摸索……他的臉湊近了。

下一刻,一大口半消化的嘔吐物——在大約兩到三小時前,它們曾是麵包、洋蔥湯、葡萄酒與乳酪,此時的氣味可想而知——合著唾液、胃液與血水,完完全全噴/射在博格臉上,從眼睛、鼻子到嘴都無一倖免。那倒霉的惡/棍爆出一句絕對是他有生以來最響亮的髒話,忙不迭伸手抹臉,抹到一半,也是忍不住吐了出來。

博格緊緊閉着眼睛,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拽住獵物,卻拽了個空。小記者以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毅力、敏捷與力量,果斷地運用起身上所有能夠驅動的肌肉,向一旁的河流滾去。天旋地轉之後,是“噗通”一聲,他掉進了水裏。夜晚的河流像墨一樣漆黑,地獄一樣寒冷,然而路上已經被一個氣急敗壞的惡/棍與兩個身強力壯的流氓堵死,這條河,以及200碼外的那艘船,這是他的唯一生路。船很高,然而吃水很深,汽燈在動,有人正提着它巡邏。

是的,200碼,準確來說應該是207碼。記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於驚鴻一瞥間估算出了距離與船隻情況——僅憑那盞比螢火蟲亮堂不到哪裏去的遙遠汽燈!然而他知道自己不會有錯。

夜晚的河流太過寒冷與黑/暗,而這意味着危險,小記者冷靜地想。博格不會親自追下來,哪怕他現在肯定氣到爆/炸。他暫時沒有露頭,無邊無際的黑/暗令他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哪裏才是水面,而他的氣息維持不了多久了。不過這沒什麼,因為很快就會有人來提醒他了……

透過渾濁的河水,他隱隱約約瞥見一絲光亮,博格的馬燈。他蒼白失色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記住了這個方向,並迅速根據先前的參照判斷出船隻的位置。沒有絲毫鬆懈地,他奮力壓榨出肌肉里的最後一絲力量,隨即果斷轉身,向那一線生機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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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有機會成為一名像你一樣的神父,哈羅德,”他對身邊的友人說,“如果我沒有用指甲和牙齒拒絕那個老畜/生的‘賜福’的話。唔,那年我才十歲,還是十一歲?總之,我現在成了一名烏鴉。”

他一邊說著,一邊拆開烏鴉腦袋造型的黑色皮頭套,旋開尖銳的鳥嘴,往鳥嘴中填充裝有新鮮香料的布袋,隨後取出兩枚新的紅色玻璃片,用熱蠟將其小心地沾到眼孔上。他聚精會神地做着這件事,不時扶一扶頭上的寬沿禮帽,禮帽下是一張蒼白、削瘦、鬍子拉碴、眼眶青黑,然而卻十分俊秀的年輕面孔。

“我現在還記得,你學拼寫比任何人都快。”友人回答,“你是我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個,最聰明,也最勇敢。我一直為有你這個朋友而驕傲,相信羅莎也是一樣……我們都不能失去你。”

羅莎是他的妻子。她很美,而且超乎尋常的勇敢,竟然敢於嫁給一隻常年同屍體作伴的烏鴉。他一念至此,忽然嘆了口氣,“你還真是奇怪,我留在這裏只會給你添麻煩,不是嗎?你保不了我多久,那幫刁/民遲早要再次把我丟給治安官,而你已經從火刑柱上救下我一次了。”

“也許,你可以停止收留那些得了黑死病的外鄉人。”友人說道,“黑死病已經摧毀了意大利,而它之所以沒有在這裏爆發,唯一的理由就是它發作太過迅猛,那些異鄉人死得很快……”

他們當然死得很快,他這樣想着。他在那些得病的異鄉人與密切接/觸者身上嘗試了各種方法,隔離,喝瀉藥,喝甜酒,喝健康人的血和尿,放血,在體表的黑色瘢痕上敷蛇和兔子肉泥,讓他們飲下昂貴的水銀解毒劑,甚至從教/堂里借來苦修帶鞭撻他們佈滿惡/魔印記般黑斑的皮膚,勒令他們洗澡。凡是想到的方法,他通通都毫不吝嗇地用在這些人身上,每死一個人就排除一個錯誤答/案,而以上種種只有隔離和洗澡起了效。得益於他們的犧牲,他對人/體/內部秘密的了解肯定已經超過了當/世大部分的烏鴉,另外,他由衷懷疑一些在烏鴉中口耳相傳的治療方式根本就是錯誤的,甚至會加劇病人的病情,使他們更快地走向死亡。

——只可惜,他沒有足夠的病人了。這真的非常非常可惜,他才剛剛試驗出黑死病在人類之間傳播的幾種方式……

一念至此,他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隨即趕緊低下頭掩飾。友人渾然未覺,繼續誠懇勸說道:“你和羅莎至今沒有感染,這已經是奇迹。主令你活下來,不是為了讓你去佛羅倫薩送死的——在主的怒火之下,那座墮/落之城已經是一座死城了!”

“主既然能保佑我活到現在,想必也能保佑我從佛羅倫薩活着出來。”他滿不在乎地微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多給我準備聖/水和香料,我可不願沾染上那座墮/落之城的罪孽。”

“如果你心意已決。”友人嘆了口氣,“但我還是要勸你,至少想想羅莎。你們才結婚多久?”

二人沉默半晌。他忽然開口,語氣突兀:“你應該知道,我並不虔誠。”

“我知道,”友人說,“我也並不怪你。呵,就這一點來說,或許我也算不上虔誠。”友人笑了,“這算是個秘密,你可千萬別讓其他人知道。”

“你還是虔誠一些好,哈羅德我的好朋友,我還指望你的聖/水呢,你要是不夠虔誠,它們就未必有效了。但也別太虔誠了,否則你會把我送上火刑柱或是刺籠。”他笑道,“就當是一次告解吧!哈羅德,雖然我從沒跟你說,但我猜你一定知道:老畜/生是我殺的。”

片刻的沉默。友人沒有看他,只平靜地凝視天/主的雕像。“我知道。”友人的聲音很輕,然而十分莊嚴,“我還記得那天,查理神父要我傍晚去找他,我很害怕,你看出來了,問我為何如此不安,我就告訴了你。當我傍晚去查理神父的房間時,發現他已經死了,而你不知所蹤,直到一年/前才回來。”友人重重嘆了口氣,“我不是傻/子,阿爾伯特,雖然跟你比起來我不夠聰明,但我知道是你乾的。我拿走了他的鑰匙,拿走了募捐箱裏的錢,拿走了香料,拿走了他的錢袋,然後將它們埋在湖邊無人的角落,於是哈文治安官認定這是一樁搶/劫,而你也是受/害/者之一。值得慶幸的是,你回來時,哈文先生已經因為膿瘡而死去了,新任治安官不了解這樁故事。”友人在聖像前深深地低下頭,喃喃道:“這是你的罪孽,但我也有份,它不僅因我而起,我更是參與其中……這十幾年來,我每天都在為我們懺悔。願天/主赦免我們的罪。”

“它並不是因你而起,哈羅德。這確實是重罪,但起因不是你的傾訴和求助,而是老畜/生骯/髒的色/欲。這叫‘邏輯’,我的朋友,查理老頭兒要是個合格的神父,那他完完全全就用不着死了,不是嗎?”他慵懶地聳了聳肩,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你哪怕不告訴我,到了第二天我還是一樣會知道,然後老畜/生也一樣會死,只是比現在多活一天罷了。我早就該動手了。你是不知道那老畜/生乾的噁心事,他逼/迫羅文和加基森在他面前幹了瑪麗,然後他自己也加入。從知道這件事開始,我就計劃要殺他。我真該慶幸羅莎那時還太小,只有六七歲,這個年齡的小孩子守不住秘密,所以他不敢。但要是再過一兩年……”他沒有往下說。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他笑了一下:“得了,神父,我找你告解的並不僅是這個。”

“嗯。還有什麼?”

“你也知道,我殺了查理。”他微微眯起眼,流露/出回憶的神色,“那個時候……老東西的喉/嚨被我劃開了,他噴了很多血,喉/嚨里嘶嘶作響,但他還是沒有死。看他竟然不死,我很驚慌,不斷地捅他上身,我劃開了他的肚子,他的腸子涌/出來,滑膩膩的,氣味很噁心,但他依然沒有死。我不斷地捅他,一直捅他。一開始我豎著握刀子,刀子卡在肋骨上——後來我切開其他屍體的胸膛,才知道肋骨的存在,它就像保護肺臟和心臟的鎧甲,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個。可即使如此,我依然明智地意識到錯誤,換了一種握刀的方式,讓刀子橫過來。這次我捅/進去了,捅得很深,我抽/出刀子,血噴了出來。他倒在地上,死了。”

“天/主啊……”友人喃喃低語。

他繼續說道:“我現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夕陽從窗戶邊灑進來,跟血融為一體,而老畜/生倒在地上,屍體抽個不停。他依然在流/血,好像一個又一個小噴泉。那時候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死了,不會再動了,不會突然站起來行走和說話,不會思考,也不會繼續犯/下罪行。然而我的心裏只有深深的震撼和疑惑。我那時候想,人的生命與靈魂來自於哪裏呢?來自於血液嗎?它們是否存儲在血液里?如果把人比作一個裝滿水的杯子,我此刻打破了它,水流/出來,然後人就死了。那如果我找到一具屍體,往屍體的血管里注/入他人的鮮血,屍體是否會活過來呢?要是他人的血不行,那屍體自身的血是否就可以?所以如果我不想死,提前抽/出自己的血妥善安置,待我死後將血回輸,那我是否又可以活過來?有太多的疑惑充斥着我的腦海,關於人/體所蘊藏的奧秘,呵,我那只有十歲或十一歲的小腦瓜簡直要爆/炸了。”

“我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在我二十七八年的人生中,從未有一刻像那時一般虔誠,因為我那時完全篤信了天/主的威能。祂將血、肉、骨和內臟捏合到一起,然後人就站起來了,開始思考、說話、勞作和生活,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生命從婦女的子/宮裏出來,一個大字不識、毫無教養與見識、最最低微和無知的婦女都能孕育出新的生命,而我卻至今不能做到。我自負於我的知識和見識,卻既不能令死人復活,又不能為血、肉、骨和內臟賦予生命,因此我只能將生命歸於神跡。我不明白天/主是怎麼做到,但就在我殺死查理的那一刻,我未來的人生道路就確定了——我要尋找‘人’的奧秘,生命的奧秘。我想知道,天/主是如何創造出今天這一切的。”

“自我接收第一個異鄉人以來,不過短短三四個月時間,然而我所學到的知識甚至超過了過去的三四年。”他平靜地說道,“這就是我為什麼一定要去佛羅倫薩,哈羅德。你們都說黑死病是天/主的憤怒,是祂清洗大地上罪行的魔法,所以我才更應該去那裏。我要親自觀摩那種魔法的運行,找到它的奧秘,天/主的奧秘。我是為此而生的,我的朋友。”

又是長久的沉默。“我會為你準備你需要的。”友人終於開口了,“但你至少答應我,離開前見羅莎一面。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從沒見到她哭泣,托你的福,現在我見到了。她就在教/堂外等你。”

羅莎……

自從他決定直面有史以來最危險和無情的疾病,就再也沒見過她。他將自己和病患隔離在教/堂的小院裏,時至今日,已經有三個月零兩個星期。他的嘴唇開始顫/抖,他想起了她的面容,從那個拖着鼻涕傻乎乎向他微笑、跟在他身後到處跑的小女孩——他童年裏為數不多的一道光——到那個大膽摘下他漬滿血污的烏鴉頭套的成年女子。她有一張明亮而又美麗的臉,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面頰紅/潤柔/軟,一如玫瑰花瓣。

——“啊呀,阿爾伯特。”記憶中的她對他微笑,“我一直在想你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如今終於見到了!簡直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她說著便臉紅起來,抿着嘴微笑。那笑容美如盛夏。

我不能見她,他忽然間下定決心。佛羅倫薩是我用畢生等待的機會,那裏有大量的病人,無人監/督的實驗環境,我還能爭取到教/會與城邦政/府的支持,哈羅德會為我寫推薦信——可一旦見到她,這些通通都會化為烏有,因為我必然會留下來。

留下來……我的夏日玫瑰,我的光……我的醫術遠超其他烏鴉,足以賺得生活所需……我還可以開一間藥房,家裏一樓就很不錯……

“不了。”他說道,“我並非鐵石心腸,更缺乏面對她淚水的勇氣。替我轉告羅莎,在我離家期間,為我縫製一件沒有接口和線腳的麻布襯衣吧!等襯衣做好,我應該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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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世紀末的某一天,他作出重大決定,放棄等待春耕的土地,而是果斷踏上長船,去往大海另一邊,尋找未知的世界與財富。

——德爾菲的阿/波/羅神廟之外,一名女嬰呱呱墜地,哇哇大哭。此時無人能夠知曉,她會是下一位先知。她做出了一個有關戰爭的偉大預/言。

……

時間不斷往前回溯。從近現代文明凝聚的知識殿堂,到沒有任何/文/字與圖像流傳的上古,再到人類的開始與古猿的結束。一個炎熱的夏季,枝頭的野果飽滿欲滴,新鮮水潤,一隻毛/茸/茸的手爪伸向野果……

它忽然清/醒過來,它清晰地看見這一幕。它看見那隻猿猴笨拙地伸展後肢,努力站了起來。猿猴握住了果子。

“我是誰?”它低語,“我是什麼?”

無數記憶,無數身份,無數認知隨之涌/入,幾百萬年的時光在一瞬間濃縮,它們同時地呈現。一時間,它是遠古時代躲避天敵的猿猴,轉瞬就變成手持長矛獵殺劍齒虎的獵手。忽然間它學會簡陋的語言,認真地在岩壁上描繪生活。它變成了他,以及她。

它,他或是她,靜靜地看着那隻猴子。逐漸的,它、他或是她,從洶湧如潮水的記憶中,拼湊出了一個……空白而未知,卻無比頑強的人格。

——在真/實發生的那一段“她”里,阿/波/羅神廟的先知其實並沒有作出那個預/言。虛假記憶里的那個預/言其實並非來自於神,而是基於女先知豐富的信息渠道、敏銳的觀察力與一點點合理推測。得知預/言成真的那一刻,她是如此激動,認為自己掌握了神靈書寫未來的密碼。

——在真/實發生的那一段“他”里,長船的主人最終沒有踏上跨海的征程,只因那洶湧波濤太過令人生畏,而田地也確實不能錯過春天。他留了下來,並趁着跨海劫掠的風/潮興起,購入了大片無主或被主人放棄的田地,積累了相當不錯的原始資本。他的一生很富足,是維京人里少有的長壽。

——在真/實發生的那一段“他”里,烏鴉最終屈服於愛情,見了妻子一面。之後他留在了自己童年生活過的那片土地上,放棄了所有慘/無/人道的恐怖實驗,選擇了安定的生活。他的醫術緩慢地精進,是所有烏鴉中最好的那一類,尤其擅長外傷與婦科。他成為一名難得受人尊敬的醫生,最終老死在自家躺椅上。

——在真/實發生的那一段“他”里,小記者死在了那個夜晚。他醒來后因惶恐和痛苦而掙扎,併發出呻/吟,於是他得到了重重一腳,這使他失去了所有行動能力與反/抗求生的可能。他死在寒冷的河流里。

——在真/實發生的那一段“她”里,她始終沒有走出那場熊熊燃/燒的大火。她終日以淚洗面,追憶自己過往的人生,追憶自己深愛的丈夫,不見任何登門拜訪的學/生、朋友和同事。工會為她找來護工,她只讓護工採買生活所需,並讓他們將物資放在自家大門外,拒絕他們登堂入室。大火之後半年,她的第一次出門是為了購/買毒藥,在那之後的第二天,她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床/上。

我就是那個未知的人格,它忽然間確信。是的,這就是我,我不是其他人,即使是最像我的阿爾伯特。我漠視規則,因為我就是規則;我蔑視道/德,因為我不需要道/德;我從不屈服於它們,但我樂於利/用它們,以及那些被它們束縛的人。我無比頑強,即使到最後一刻也從不會放棄希望;我追尋力量和權力,卻更熱愛未知,對知識的渴望勝過一切。我要成為神,甚至超越神。我是……

“我是李/明夜。”它說道。

這一刻起,它有名字了。

它想起了這個名字,選擇了這個名字,以及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無數人格盡數褪去,從鮮明強大的自我認知,退讓成永不褪色的經驗與記憶。一棵虛幻卻又神聖的巨樹在幽微玄奧的心靈之境拔地而起,巨樹頂端的枝條纏繞成寶座,放射/出萬丈光芒。一個人影忽然浮現,端坐在寶座里,身影從縹緲轉為清晰。那個身影宏大偉岸,寶相莊嚴,至高無上。

它,準確來說,已經是她——她低下頭,感覺自己的“存在”發生了變化。她有了手和腳,有了潔白細膩的肌膚與一頭濃/密的黑髮,有了成熟曼妙的女子身/體。她穿着一襲樸素利落的布制衣袍,身披一件深灰色斗篷,只是簡單地站在那裏,就有令人無法忽視的神秘與強大。

李/明夜閉上眼,感受着終於脫離認知魔障和人格迷宮的感受——從“他人”與自身的同與不同,她更加明確地認清了自己。

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穿越百萬年恆久不變的一線靈光的真正主/宰。她看到那一線靈光,明凈蓬勃,奮發向上,是求知的野心與拼搏的勇氣,從那隻猿猴以及其它萬千智慧生靈的頭顱中迸射而出。她看見萬千靈光匯聚到一起,通往虛幻縹緲無窮高無窮遠的所在……

從古猿到李明夜。從奮力直立的猿猴到母體中孕育的女嬰。從幾百萬年到當下。李明夜憑藉莫名直覺的牽引,輕輕伸出手來。她忽然感覺到溫暖。另一隻粗糙多毛的猿爪從百萬年前伸了過來,與她掌心相貼。

她終於睜開眼,雙眸漆黑幽邃,對上了古猿懵懂清澈的眼睛。她輕聲自語:“原來那63年還有這個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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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尋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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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言情穿越 何處尋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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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0 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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