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笑殺人
易拾做了一場噩夢,他滿身是血地站在懸崖邊,身前是一頭齜牙咧嘴的豺狼,身後是萬丈深淵,在與豺狼漫長的對峙里,他逐漸精疲力盡。
最後,豺狼猛地撲向他,他往後一退,跌進深淵,夢終。
意識似已醒來,但眼皮卻好像牢牢地膠在一起,始終難以睜開,直到一聲聽起來頗有些興奮的“首座”撞進耳里,易拾陡然睜眼。
“謝天謝地,首座總算醒了。”說話的是孫倫。
弗及易拾出聲,孫倫便着急忙慌地沖外面喊道:“老蠍叔,首座醒了。”
話音落時,老蠍和杜漢一前一後地跑進來,看到易拾已經睜眼,均喜見於色,老蠍庚即同杜漢道:“快去把葯端來。”
易拾緩緩坐起,雙臂和右腿的疼痛瞬間清晰,他渾然不顧,啟唇便是問:“昭昭呢?”聲音干啞得像是鋸木。
老蠍和孫倫登時面面相覷,眉眼間顧慮昭然。
易拾像是已經忘記喜鵲台之事,眉心一擰,聲調驀地加重:“我在問你們,昭昭呢?”
二人遲疑片刻,孫倫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首座不記得了?”
“記得什麼?”易拾一副不明就裏之貌。
“章姑娘她……她……”孫倫吞吞吐吐,不知該如何表述。
老蠍心一橫,直接道:“從喜鵲台跳了下去。”
剎那之間,更漏停,百川止,易拾身骨僵硬如石,一動不動。
“首座。”孫倫擔憂地看着易拾,忽然想起一事,“夢雲芝死了,在城牆上死的,據說是中毒身亡,夢家人按照她的遺願將她跟饕餮合葬了。”
無關昭昭的事,易拾未一個字也未聽進去,掀過被蓋便要下床,“我要去找昭昭。”
“我們找過了,”老蠍嘆道:“事發后不久就立馬沿河去找,三天三夜沒合眼。”
易拾一壁穿鞋,一壁問:“找仔細了沒有?有沒有下水去?”
孫倫道:“下水了,連河底都去探過。”
“肯定有疏漏,我去找。”
易拾說著就要往外走,老蠍忙將他一攔,“首座,你身上有傷,沾不得水,還是我們去找吧。”
“不行。”易拾斷然拒絕,十分認真地道:“你們不了解昭昭,她最是頑皮,指不定正躲在哪裏玩呢。”
“首座,那日……”孫倫一句話剛說出個頭,眨眼便已不見易拾人影。
老蠍急急道:“趕緊跟着去。”
易拾一氣不歇地衝到良緣河邊,不顧一身傷,一個猛子扎進水裏。
老蠍等人趕到岸邊時,只看到躍水一幕,想攔卻已是來不及了。
良緣河的水冰涼刺骨,易拾在水裏浮浮沉沉,一尾尾游魚與他擦身而過,他恨不能化身成魚,問遍這河裏的每一條魚,可有看到過他的昭昭。
易拾用卻半月時光,幾乎尋遍見宿城的每一個角落,始終沒有找到章琔,一身傷未得到及時的調理,且又整宿整宿地不睡,人很快憔悴下來。
在他幾近瘋魔與崩潰之時,老蠍果斷用迷香粉將他葯倒。
當藥效過去,易拾醒來時,已經身處漫漫黃沙之中,他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去,老蠍知其性堅,遂領眾人齊齊跪在他身前,勸其以大局為重。
易拾含淚忍悲,最終隨諸人一同踏上返回尺雪城之路。
而回到尺雪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理藏在城中的細作。
桃生一死,瓜燈國密佈多年的細作網便像是群狼失首,形同一盤散沙,清塵使勢如破竹,短短半月功夫便將其連根拔除。
清塵使功成后,所有人都得到擢升,並很快走馬上任,獨易拾向圓覺請辭。
圓覺淡然地聽完易拾辭官之請后,不置可否,只道:“你跟我來。”
易拾依言而隨,一路不斷地暗自猜測圓覺即將帶他所見之物,直覺應當與清塵使有關。
兩人將合周寺穿行到底,最終停在一間上鎖的禪房外。
圓覺一聲不吭地從袖裏掏出一把鑰匙,插孔開鎖,而後將房門推開,逕自跨入。
升任首座后,圓覺從未跟易拾提過這間禪房,今日卻特地帶他前來,易拾不禁疑惑深深,跟在其後,抬腳入內。
禪房內中之陳設令易拾瞠目結舌,只見六七張由高及低次第陳列的條桌上,擺滿靈位。
圓覺不動聲色地道:“清塵使創建至今,所有殉身的同僚,都在這裏有一張靈位。”
易拾心頭一震,當即舉足走近,目光在一排排靈位上掃過,驀然間,記掛多年的兩個名字撲入眼帘。
對於爹娘的記憶,易拾從不曾模糊過,因為從他記事起,爺爺便時常在他面前提及爹娘,並將畫像拿給他看,又之檀杏園的翠樓里,設有亡人靈位,爺孫二人年年祭拜,所以雖已離別十數年,雙親於易拾而言一點也不陌生。
圓覺走到第五排旁邊,以手示向其中一尊靈位。
易拾移目看去,靈位上赫然刻着“柳丹”之名,詫然道:“柳伯母。”
圓覺看着柳丹的靈位,敘說前塵:“章琔的母親亦是一名清塵使,在乘船渡江時被埋伏在水裏的細作刺殺身亡,其夫也在那場刺殺中喪生。年僅五歲的章琔當時也在船上,船沉之際,被如今在落花渡口掌舵的那名盲眼艄公救回一條命。”
易拾幡然明白,年僅六歲的小女孩為何會想要一座橋,其中根由應當便是在此。
圓覺繼續道:“若是半年之後,章琔仍杳無蹤跡……”
弗及圓覺說完,易拾便一口否決:“不必,她還活着,我一定會找到她,清塵使的兄弟姐妹也都沒有放棄。”
圓覺倒未堅持,“此事留後斟酌。”
“章琔是一名出色的追塵,也是我深愛的妻子,我活着一日,就會找她一日,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死不罷休。”易拾態度十分堅決,不可動搖。
“尋人倒也不必辭官。”圓覺終於說出重點。
“老實講,這些年我過的不甚瀟洒。”易拾凝睇雙親之靈位,“當年我參入清塵使,一是為報父母被殘害之仇,二是承其遺志,行他二人未竟之事。如今大願終成,我亦未泯其志,卻愈發的不圓滿。至此,我餘生僅剩兩件事該行,一是給易老頭養老送終,二是尋妻。”
話落之後,為慰圓覺之心,易拾又鄭重承諾:“家國再需吾輩之日,我必挺身而出,縱投戎馬關山,亦絕不退縮。”
此言一出,圓覺遂不再勸。
易拾辭官之後,尺雪城便常常見不到他的人影,連平日裏對夫妻兩個深惡痛絕之人也禁不住開始好奇,在背地裏議論紛紛。
一年後,易拾準備外出的前一天,突然接到一封未署名之信。
信中寫道:你所尋之人,在甘竹城,白月村。
看信后,易拾即刻動身,馬不停蹄地趕往甘竹城。
甘竹城在尺雪城往南八百餘里,快馬乘騎,約需三日。
信中的白月村是甘竹城位置偏僻的小村落,村中遍地桃樹,桃熟時節,村民便多以賣桃為生。
適值春回大地,白月村桃花夾道,宛如一處世外桃源。
村裡人家不過百戶,若有外來之人,不難打聽出。
進村后,易拾直接下馬,改為步行。
剛行出一段路,便遇到一名頭戴花巾的婦人,易拾含笑將人喚住:“敢問大娘。”
婦人將易拾一打量,“小夥子瞧着面生,不是我們村裏的人吧?”
易拾直言道:“大娘眼尖,我的確不是村裡人,來此是為尋一個人。”
婦人笑道:“那你可算問對人了,村裏的人,我都認識,不知你找的那人是叫什麼名字?”
“章琔。”易拾又補充道:“是外來人。”
“章琔?”婦人回想片刻,搖搖頭,“村裡沒叫這個名字的人。”
易拾當時皺眉,“大娘再仔細想想,是名女子,比我低一個頭。”說話間,捋起衣袖,露出同心珠,“手腕戴着一串跟我這個一樣的瑪瑙珠。”
婦人眼珠微微上翻,神情像在思索,須臾,似想起一般,憬然道:“你說的是小夏吧,她是一年前來的我們村,跟她一起來的還有個姐姐。”
“姐姐?”易拾疑惑地問:“她的姐姐叫什麼名字?”
“小姜,是個大夫。她們姐妹來村裡后,我們大小病都找的小姜瞧,常給我們免葯錢呢。”婦人語氣歡悅地說完后,忽又惋惜地道:“只是可惜了,小夏的眼睛看不見。”
易拾心臟猛地抽緊,“怎麼回事?”
婦人道:“聽小姜說,小夏生來不是這樣,一年前突然生了一場大病,人倒是救回來了,可惜眼睛瞎了。”
易拾急忙道:“大娘能否告訴我姐妹二人的住處怎麼走?”
婦人伸手往桃花深處一指,“走完這條路后右轉下去,在第二個路口左轉,門口掛竹燈籠的院子就是了。”
“多謝大娘。”易拾匆匆道謝后便一刻不停地照着婦人指引的路徑疾奔而去。
來到懸挂竹燈籠的院外時,易拾壓抑住近乎瘋狂的思念,在外面靜靜觀察。
小院外觀簡樸,舊瓦古牆,有多處修繕的痕迹,但打理得卻很是乾淨,院裏曬着已經發乾的藥材和三四件尚在滴水的衣裳。
約摸半刻功夫后,一名女子一手握鐮,一手托着一棵剛摘的白菜,從院後走來,青絲恰遮去其顏面。
女子熟練地將白菜放在一隻木盆里,揭開缸蓋,拿過葫蘆瓢,俯身舀水之時,一陣和風忽起,撩起三千青絲。
面容露出的那一剎,易拾驚喜萬分,正是昭昭,但觀其舉止,並無眼盲之狀。
易拾未立馬衝進院裏,思慮之下,取出隨身攜帶的弓箭,對準章琔身後的木門,挽弓拉箭,“嗖”地一聲,一支赤尾羽箭釘在門上。
章琔霍然抬頭,四下里望去,卻不見半個人影,賡即大闊步走到房門處,看到赤尾羽箭時,猛然一震,連忙將箭拔下,快速地擰開機括,一看,本該放置密信的地方卻是空空如也。
一時間,思緒紛亂如風暴,章琔剛準備回屋,院外冷不丁閃過一個人影,章琔當時將赤尾羽箭握在手裏,奮足急追。
追至一株繁茂的桃花樹下時,那人停住腳步,背對章琔,一言不發。
章琔警戒地問:“你是誰?”
易拾冉冉轉過身來,“昭昭。”
章琔清眸大睜,“易拾,怎麼是你?”
易拾一步一步緩緩走近章琔,“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你了。”
“你……”章琔頗甚的不知所措,頓然啞口。
易拾在距之僅剩半步之遠時停下,“一年了,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章琔垂眸,“我有苦衷。”
易拾語氣如細雨和風:“告訴我。”
章琔抬眸望定易拾,眸中有微波輕輕流轉,語帶哽咽:“我……失明一年。”
那日,她跳下喜鵲台後,被河水衝到下游的岸上,許是命不該絕,被人救起。
雖落水未死,但內外之傷卻因此加重,整整昏迷六日,好在救她之人是一名大夫,連日的悉心照料之下,在第七日間,章琔終於蘇醒,而醒來之後卻發現,眼睛看不見了。
易拾帶着些許質問的聲氣:“你知不知道,我發了瘋地在找你?”
章琔頷首,“我知道,但是我不敢見你。”
易拾不解地問:“為什麼?”
章琔如實道:“害怕。”
易拾眉心緊擰,“害怕什麼?”
“害怕上天的懲罰沒有施夠。”章琔表情平淡,“聽起來或許有些荒唐,但那時的我,的確這樣想。”
一年未見,章琔眉眼間已有幾分歲月的沉澱,其中所吃的苦頭,不言而明,易拾將目光融進她澄瑩如昔的靈眸里,辭氣溫軟下來,“眼睛好了之後為何不回來?”
章琔道:“七日前才好。”
易拾收到匿名信時,亦是在七日前,將前後諸事一勾連,他已經猜到八|九分,“我來時聽村裏的人說,你有一個名叫小姜的姐姐,她在哪裏,適才怎未見着?”
章琔回憶道:“失明后,我日日以紗蒙眼,直到七日前,她告訴我可以摘掉紗布。但當我摘掉紗布后,她卻無故消失。”
易拾追問道:“那你可知她是誰?”
章琔茫然搖頭,“她只告訴我,她叫小姜,是一名大夫。”
“或許,”易拾信口道:“她不希望你再想起那些痛苦的日子,所以悄悄走了。”
“或許是吧。”章琔旋即又問:“你是怎麼找到這裏的?”
“一年了,也該找到這裏來了。”易拾心疼地將章琔圈進懷中,“昭昭,答應我,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再離開我了,好嗎?”
沉積一年的想念終於在此刻爆發,章琔眼睛一酸,“好。”雙臂自易拾腰間環至其身後時,驀然看到手裏握着的赤尾羽箭,軟軟將之推開,“我有更重要的事問你,你怎麼會有赤尾羽箭?”
“你想知道嗎?”易拾賣起關子。
章琔復又問他一遍:“為什麼?”
一朵桃花飄落在章琔肩頭,易拾將花拈到指間,輕輕一嗅,其身後,桃花笑殺人,“那是一段有關於歲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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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笑殺人。
出自:《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