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深如你
章琔睜眼之時,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宛如夜間,一動之下,脊背冷不防傳來一陣鈍痛,尚在懞懞之中的意識瞬間清醒,她搖搖晃晃地站起,探手前行。
剛跨出一步,“哐”地一聲,猝不及防地撞到硬物,章琔疼得齜牙,當時抬手去揉被撞之處,之後再小心翼翼地繼續摸索。
五指由左至右拂掃而過,一根一根,像是鐵欄,再往四周一探,俱是如此,思及昏倒之前聽到的那句話,章琔推斷自己眼下應當是被關在一隻鐵籠里。
更且其時,和離書寫出后,夢雲芝言語內外似乎要對易拾下手,章琔惶惶發急,也不管自己身處何地,抓着鐵籠便奮力搖動,“易拾,易拾……”
四五聲后,籠外傳來極輕微的動靜,緊跟着,一道粗布迅速擦過的聲音貼籠響起,喘息之間,黑暗陡然退去。
籠外,一名侍衛站在邊旁,手裏拽着黑布一角,原來方才並非黑夜,而是一層極厚的黑布將鐵籠嚴實罩住,未透一絲光亮。
天邊,殘陽斜飛,薄暮耿耿。
章琔匆忙四顧,但見城樓之上,夢雲芝凝立於金黃的晚光之中,一襲白衣慘淡,襯得眼尾的胭脂紅益發艷麗,章琔恍惚看到,她眼裏透出一股近乎於瘋狂的絕望。
夢雲芝唇角一勾,雖未染丹,卻依然妖冶。
兩名侍衛押着易拾來到鐵籠前,兇橫地丟給他一柄銹劍后便轉身離開。
易拾未撿銹劍,而是一個箭步衝到章琔身前,雙手伸進籠中,將之握住,“昭昭,他們有傷你嗎?”
“沒有,”章琔搖頭,“易拾,你能逃出去嗎?”
易拾倏爾掛起以往那般桀驁不馴的笑,“恐怕逃不了了。”
“其實,”章琔黯然垂眸,“你原本不必遭受這些。”
易拾當即曲指,在章琔額頭輕敲一記,“別說傻話,首先,我易拾憐香惜玉。其次,你在心裏寂寂多年,而今上躥下跳不過月余,哪裏能夠?”
“上躥下跳?”章琔佯嗔道:“有你這麼比擬的么?”
易拾眼神柔和似三春之柳,指腹在章琔圓潤如珠的鼻尖不輕不重地劃過,“昭昭,我們身處異域,死即歸鄉。別怕,我在。”
章琔平靜地道:“易拾,我不怕死,我們都是凡人,活不到萬壽無疆,現在不過是早死幾十年而已。”
一聲突如其來的狼嚎驀然中斷兩人未盡的話語,循聲看去,卻見三頭體格壯碩的尖齒棕狼張着血盆大口,目露凶光,嘴邊流涎,緩緩朝他們行來。
章琔頓時明白過來,忙道:“易拾,快跑。”
易拾卻返身撿起銹劍,“身處虎口時,如果跑不掉,便與之決一死戰。”
是時,兩廂均殺氣騰騰,行在最前邊的狼霍地引頸長吼,音泯之際,三頭狼同時縱蹄疾奔,勢如狂風。
易拾目不轉睛,手足猛然運勁,雖執斑斑銹劍,卻不掩周身凌厲氣勢。
更令人詫異的是,他雙足一點,竟直衝三頭狼迎奔而去。
章琔驚得杏眼圓睜,縱氣喊道:“易拾。”
一聲出時,易拾已經陷入與三頭狼的激戰之中。
城牆上的夢雲芝表情淡淡,像是在看一場廝殺之戲,其中生死皆與己無關。
而關在籠里的章琔卻似身浴烈火,焦心甚至,每看一眼都激起鑽心的疼。
易拾面容冷峻,招招利落,憑着一身輕功,未幾便將一頭狼斬於劍下,但他手臂也被尖利的狼爪抓傷,衣袖破開兩道血痕。
另兩頭狼見同伴被殺,登時仇性大激,兩眼似浸過劇毒,每一道目光都銳利如刀,口角涎液垂流不止,全然將易拾當作了盤中之餐,一左一右,合力圍攻。
易拾力道絲毫不減,出招帶風,銹劍在砍中一頭狼的脊骨時,竟脆得當場斷成兩半,好在狼脊亦折,方還氣勢逼人的猛獸剎時倒地,血汩汩外流。
至此,三狼僅剩其一。
易拾劍斷,周身有數道赤淋淋的抓傷。而此狼前腿被劍砍中,肚腹處亦被削掉一塊巴掌大小的皮,露出鮮紅的肉來。
兩方皆鮮血淋漓,損折不淺。
僵持須臾,兩廂同時一動,易拾手持斷劍,躍身砍下。
凶狼一個閃避,一口咬住易拾右腿,易拾雙手握劍,往其側腹豎插而下,鮮血驟然迸射,濺滿易拾一身,狼口隨之鬆開。
三狼俱敗,易拾喘息急促地望向城牆之上,隨即抽出斷劍,收回目光,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鐵籠。
章琔趕忙將手伸出籠外,“易拾……”
剛喊出聲,卻看到易拾身後,狼舍被全部打開,圈在裏面的狼魚貫而出,眼神貪婪而嗜血,原始的野性被齜出的獠牙展露無遺,數十道目光齊齊往鐵籠的方向投來,儼然已將場內二人視作可吞吃入腹的獵物。
易拾渾不知身後狀況,沖章琔微微一笑,“昭昭,我……”
話猶未完,卻聽章琔大驚失色地喊道:“不要。”
易拾聞聲一頓,旋旋扭頭顧看,但見背後不遠處,數十頭狼正面目猙獰地盯視他,景象着實可怖,但他卻未顯出半分畏懼之色,若無其事地將頭轉回,繼續朝章琔走去,右腿被狼牙咬出的傷洞正潺潺流血,在其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印。
章琔倏地望向城牆,驚慌失措地吶道:“不要,夢雲芝,你該對付的人是我。”
易拾緩步行至章琔身前,抓緊她的手,“昭昭,我們別求她。”
痛苦和絕望如滾燙的鐵水,立時灌滿章琔的心腔,墜得心臟直發疼。
小加自狼群中間行來,於鐵籠外停下,“小姐說,如果你肯從喜鵲台跳下去,便放過他。”
章琔不詢因由,毫不猶豫地答應:“只要她信守諾言,火海我都跳。”
得到應承后,小加隨即持一把鑰匙將鐵籠的鎖打開,“跟我走。”
喜鵲台與飼狼場看似在兩個不同的方位,實際只有兩牆之隔,全因設計之巧妙,方有此觀覺誤差。
夢雲芝讓章琔跳喜鵲台的原因很簡單,見宿城有個由來已久的傳言,凡是從喜鵲台跳進良緣河而亡的人,下一世將孤獨終老。
這份詛咒在桃生歸寂時,夢雲芝便無比迫切地想要加在章琔身上,此乃她所認為的最深懲罰及報復。
“昭昭,別信她,不要跳什麼喜鵲台。”易拾一是不信夢雲芝,二是下意識認為夢雲芝將要使出更加殘暴的手段來折磨章琔。
說話間,城門“軋軋”打開,章琔一腳邁出鐵籠,“易拾,答應我,如果能活着,那便好好地活下去。”語罷,決然而離。
斷劍從手裏滑落,易拾跌跌撞撞地追去,“昭昭,回來,我不要你救,我不要你跳什麼喜鵲台。”
章琔腳步匆匆地跟在小加身後,掩唇而泣,不敢停下一步,也不敢回首一眼。
易拾拖着血糊淋剌的傷腿,心如火焚,更要命的是,他明顯能感覺到自己的力氣正逐漸流失,而致行速愈來愈慢,不由得想起昨夜喝的那杯水。
據傳,瓜燈國有一種毒,名啟霜,無色無味,服時並無異樣,但若是受傷流血,藥效立即發作,可使中毒之人筋軟骨酥,氣力盡失,三日過後,葯勁方能散去。
隨着四肢益發無力,易拾由此推斷,那杯水裏不出意外便是被加了啟霜,眼看章琔越行越遠,易拾焦灼得如被油煎,卻又束手無措。
穿過兩道城門后,章琔來到喜鵲台下。
時下,喜鵲台方圓之內空無一人,全因一個時辰前,城中居民被禁止涉足於此,違者重處,無一例外。
夢雲芝兀自立於城牆之上,神情依舊淡漠,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所面對的不是飼狼場,而是喜鵲台。
章琔抬頭擲目,與之眼光相交,縱聲道:“夢雲芝,別食言。”
夢雲芝一言不發,卻破天荒地點了點頭。
章琔對夢雲芝的承諾是半信半疑,且也猜出讓她跳喜鵲台的目的不單單是亡其性命,必定另有更陰惡的原因,而她願意應允,也只是因為如今已至末路,除開利用夢雲芝對自己的恨意,手裏再無別的籌碼,好比是一招難料勝負且落子無悔之棋。
夕暉在章琔身後冉冉淡去,她抬腳踏上首階,一節一節徐徐上行。
至半程時,易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昭昭,不要。”
章琔終究忍不住回首而望,眼含淚光。
易拾雙膝一軟,“嘭”地倒地,身體裏彷彿再也擠不出多餘的力氣,探伸着一雙血手,一寸一寸地爬向喜鵲台。
章琔毅然狠下心腸,加快腳步,迅速登頂。
“昭昭,別……離開……我……”眼淚從易拾的臉頰滑落,落地冰涼,耳里嗡嗡作響,聲音虛軟得連自己都聽不分明,他竭盡全力地向前爬,卻始終觸不到最後那一片光。
易拾費力地揚起頭,三十三階,三十三步,竟宛如一架登天之梯,章琔立在頂端,金芒恰好滿罩其身,風來衣動,乍看之下,彷彿飛升之仙。
章琔溫婉一笑,雙眸盈盈似噙朝露,烏絲隨風而舞,滿心惋惜,“上天慷慨的賜予,我沒有及時珍惜,所以他要一樣一樣地收回去。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和你回家了。”
“易拾,我愛深如你。”言訖,章琔驀地轉身,決然地奔向臨河邊緣,像一隻撲火飛蛾,在一片斜照的金光中,一躍而下。
易拾雙瞳大睜,乍然抬起沾血之手,嘶聲疾呼:“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