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55)

君莫笑(55)

1.

沈箴爬到了城郊一棵十分雄壯的梧桐樹上,看着百里杏花蔚然,春又來。

她有些不支地喘息着,她小時候身上頗有一些肉,跌了撞了都不覺得十分疼,從十五六歲開始,長到如今十九,長肉的力氣似乎都用在了長高上,肉少了體力就少,她又素來不喜運動,於是小時候爬樹翻牆的本事漸漸生疏凋零了。

城郊露天酒肆的老闆娘在沈箴很小的時候便通過爬樹這項極限運動認得了她,如今看她又上去了,便笑話她:“這麼大個姑娘了,還是這般調皮,我倒要看看哪個小子敢把你娶回家。”

老闆娘並不知道沈箴這丫頭的身份,話里自然隨便些。

沈箴絲毫不生氣,只是嘴上不認輸:“大嬸,你是不知道我的人氣,潛光城裏不知道多少小夥子哭着喊着要跟我處朋友。”

吹完牛皮還要附贈一個熾熱又誠懇的眼神,外加一句簡短的強調:“超多。”

“喲!是嗎?!”老闆娘一邊清理着酒肆的桌面,一邊和沈箴調笑:“那你可有入了眼的?”

老闆娘問完這一句,卻遲遲沒有聽到回答,不禁抬頭望向沈箴,她竟自顧自發起呆來。老闆娘不禁笑嗔了一句:“你這孩子!長輩問話,竟然裝作沒聽到一樣。”

又過了許久,沈箴眼睛望着遠方,嘴上卻問道:“大嬸,我有時覺得一生很長,有時,又覺得一生很短。”

“那是因為你還年輕,你若到了我這般年紀,只會覺得歲月飛逝,紅顏彈指老。”

沈箴搖了搖頭:“我覺得時日太長,是因為我做了許多錯事,又還有許多事來得及做。我最近幾月細細想了想,我在本不屬於我的東西上實是徒勞爭取了太久,卻忘了回報真正對我好的人。”

“小小年紀,唉聲嘆氣。這有什麼值得傷情的,真正對你好的人往往是不在乎回報的,你若想回報,無論何時都不嫌晚。”

“他不一樣。他自小受了許多委屈,心性自然更謹慎敏感些。”沈箴更加難過起來:“我怕……怕他看輕了我對他的好。”

老闆娘恍然,這個年紀的丫頭,總是要過一過情關的,可惜她年過不惑,孑然一身,實在是沒有什麼建議可以給這年輕人,只是安慰她:“情愛這種事,真的就是真的,他會明白。”

“情愛……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情愛。我以前愛過別的人的。那時候天天胡思亂想,患得患失,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總想掉眼淚。愛着愛着,就越發愛得不像自己了。甚至直到現在,我決意放下了,回想起那人也還是會有不甘和憤懣。可在他身邊不是這樣的。在他身邊我很自在,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理會什麼規矩,也不用害怕哪裏說的做的不合適了惹人不痛快。我喜歡這種自在,我也是最近才察覺到的,我真的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可是……這是情愛嗎?我同他自幼就認識,十幾年的交情,難免因為相熟所以舒服,這能算作情愛嗎?”

“丫頭,哪有這麼多彎彎繞繞。你往後還有數十年的人生呢,這些時日若只能陪着一個人,那人也一直都要陪着你,你想到這裏,心裏留下誰的影子,誰就是你愛的人。並不是什麼難題,對吧?”

沈箴聽了這話,一時怔忪,只能陪着一個人……

想着想着,腦海里的虛影漸漸有了輪廓,她有些難過起來。她和她心頭的這一襲人影相逢恨晚。

2.

沈箴一個人走在潛光城裏,回家的路上經過市集,她又看見那個賣牛肉的,那個老闆彼時沒有說謊,他們家的牛肉真的是她吃過最為軟爛入味的。

她高興起來,在東楚最繁華的街市上,百姓難免挑剔,尤其是做吃食,一次兩次食客不滿意,便不會再多給機會了。這鹵牛肉攤子看着簡樸,卻在大酒樓鱗次櫛比的潛光城裏存活下來,作為資深肉食愛好者,沈箴自然是高興的。

夕陽漸濃,沈箴問道:“老闆,今日還有嗎?”

“有的有的,小店從午後才張羅,直到三更才收攤的,此時的肉正是最熱乎的一波呢!”

“哦對的,我竟忘了,上回吃您家的肉是在晚上。我要半斤……不,一斤牛肉吧,帶點肥油的,下酒更香些。”

“喲~小姐您是回頭客呀!瞧我這記性,我這攤子小,就我一人兒忙活,來來往往客一多了,就好忘事兒。得,為著小人眼拙,今日送您二兩牛雜做賠禮。”

“您客氣了,多謝。”

雖有些不好意思,可聽聞有買有送,又是自己喜歡吃的牛雜,沈箴便沒有拒絕。她翻弄着荷包,掏出銀兩剛要付錢,便看見一隻手先自己一步,拿着一錠銀子伸到了攤主面前。

沈箴轉頭看着來人,他的面容和發梢在晚霞里鍍了一層柔光,溫情得讓她害怕。

“老闆,牛雜給半斤吧,多放些牛肚,不算送的,我們照價付錢便是了。”他聲音也極溫柔。

“我記得公子!小姐您說上回夜裏吃肉便也是同這位公子一起吧。小人這就準備,您二位且稍等。”

“勞駕了。”

“阿珹……”

汪珹這才回頭看沈箴,眼波如水:“二兩總歸不太像樣子,多買些,拿回家放到餐桌上也好看。”

“嗯。”沈箴覺得眼前人似夢似幻,故此有些心不在焉。

“怎麼了?今日不開心嗎?”汪珹卻看出了她的惶惶。

“沒……沒有。”

汪珹直直盯着沈箴,沈箴越發慌了起來:“你看我作什麼,我沒有不開心。”

“真的?”

“真的真的!”沈箴答完,又好奇道:“對了,你怎麼在這裏?”

“如今城裏杏花開得好,母親喜歡杏花,我便折了幾枝去看了看她。”

“是這樣啊。”沈箴露出了一個微笑:“我聽父親說過的,伯母風姿綽約天下聞名,杏花這樣飄逸,怪不得她會喜歡。哦還有,你若覺得一個人去看伯母傷心或者寂寞,以後可以叫着我,反正伯母也見過我了,我臉皮又厚些,不怕叨擾她老人家。”

聽沈箴這樣說著,彷彿母親沒有死,只是避世隱居而已,汪珹心裏生出暖意:“母親會喜歡你,會很喜歡。”

沈箴為著這句話,有些想哭,她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很討長輩喜歡的人,祖父最近不知為何對她疏遠了一些,沒有了她幼時的親厚,母親更是素來冷麵冷情。她常常在想,自己或許真的是太不守規矩了,沒有成為祖父理想的孫女,更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成為母親理想的女兒,可他們也並沒有告訴她,她應該如何做才能成為他們心中的名門閨秀。她並不能去問他們,這個問題總透着一股抱怨和不滿,而他們……畢竟養育了她。

汪珹知道她在難過什麼,但也知道,沈家再如何冷待她,她也早已將他們視作至親之人,付出的多了,自然想要回報,箴兒這樣好的姑娘,竟在沈家過得如履薄冰。然而沈家上下端讓誰看都是良善之人,她這樣的處境,有怨也只能無所怨,抱屈也只能屈了自己,天道不公。

“客官您的肉。”

汪珹接過來,看着低頭沉默的沈箴,他沒說什麼,只是柔柔牽起了她的手,一步一步向朝鳳街走着。

沈箴沒有掙脫,眼眶紅了紅,安靜地跟着汪珹,亦步亦趨。

3.

沈箴低着頭,自然看不到,汪珹的臉上隱約浮了一層紅暈,這是他們第一次牽手。汪珹小心翼翼,怕握緊了她會掙扎,又怕鬆了她就溜走了。

沈箴此刻渾然不知汪珹的惶恐,她心緒從難過中抽離時,她的手就已經在汪珹手裏了。雖是春盛,但到底還是有些冬天殘留的涼意,他的掌心熱熱的,燒得她有些舒服,也有些難受。

“箴兒……”汪珹在羞赧里也未忘記思慮,這件事,他總覺得還是應該告知她:“我聽父親說,陛下想給識之指婚。”

沈箴聽了之後,竟很平靜,這種平靜連她自己都覺得訝異:“我也聽父親隱約談起過,說陛下物色的是禁軍統領陳宛大人家的千金。兄長已是仕途開朗,年近弱冠,也確實到了該成家的時候。”

沈箴說完,又沉默下來。

汪珹站定,鬆開了沈箴,扶住她的肩膀,讓她面對着自己。

沈箴有些疑惑地抬頭看着汪珹。

“我從杏州回來,陛下曾許我一個賞賜。對識之……你若不願,抑或不甘,我便去求陛下……”汪珹說道這裏,有些如鯁在喉,他知道沈箴的真心,他也知道他身為摯友應當成全這份真心,可還是被內心那一絲奢望打倒,有些泄氣卻也鼓起勇氣地說道:“可是箴兒,我私心裏,十分慶幸……那個人不是你……”

沈箴本就漣漪橫生的心裏,被這句話掀起了浪,她暗暗下了決心,覺得不管心裏的風浪來自何處,總要師出有名:“阿珹,你喜歡我嗎?”

“喜歡。”

汪珹答得太過乾脆,反而讓沈箴焦急起來:“我所說的喜歡,並不是朋友之間的那種喜歡,而是……”

“喜歡。”汪珹似乎要將沈箴望穿一般:“箴兒,我喜歡你的。”

沈箴看着眼前已經相識許久的少年,眼眶又紅起來,可嘴上卻還是平靜:“哦,知道了。”

“…………”汪珹聽了這句回應,先是失望,之後又滿是無奈,到了最後竟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真是拿你沒什麼辦法,知道了算是怎麼一回事。我喜歡你,難道是隨隨便便就喜歡了嗎?我也是用了十成心思萬分力氣的。您老人家倒好,竟就回一句知道了便可了事。”

沈箴眼眶紅得更甚,可還是沒有理會汪珹的疑問和不滿,說起了剛才提到的另一樁事:“阿珹,你不要去求陛下。沈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汪珹這下才是真的難過起來,他剖白得這樣直接,可沈箴還是想着沈硯,他默然點了點頭,卻又聽沈箴說道:“我們有我們的路要走。”

汪珹這才又盯着沈箴。

“阿珹,最近我總是想起你,想起我們小時候。我發現,你一直都陪在我身邊,不論什麼人說了什麼話,不論我面臨什麼樣的境遇,你總是最向著我。想到這裏,我對沈硯的婚事竟然漸漸沒有多少難過了。而且隨着想起的事情越來越多,我便越來越想對你好,越來越想回報你。但是阿珹,喜歡一個人,最終換來的,並不應該是補償和回報,而應該是同等真心的喜歡,對嗎?”

汪珹點了點頭。

“我喜歡同你在一起,喜歡跟你一起上天入地的看風景,喜歡喝你釀的酒,喜歡跟你說話,也喜歡在你身邊可以什麼都不說。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去爭鳴山、去杏州的時候,我最喜歡看你來的信。可是……可是這樣的喜歡,同喜歡一個……”

“我明白。”汪珹聽到這裏,露出十足真心的笑容,抬手拭去沈箴眼角欲落未落的淚滴:“我可以等。”

“你不生氣?”

“氣你什麼?氣你為了我,殫精竭慮,處處在心裏難為自己?”

“不……不是,我倒是也沒……”

“好好的牛肉都要涼了。”汪珹又拉起沈箴的手:“對了,你私藏的酒還有嗎?前些日子我新釀了酒,當中加了柑橘,酸甜入味,要不要我再送你幾壇?”

“嗯?……”沈箴抽一抽鼻子:“要。”

汪珹臉上的笑意越發濃了:“但你一定記得,莫太嗜酒,喝多了難免傷身。”

“嗯。”

沈箴被汪珹牽着,只覺得原本很長的道路,短了許多。

沉默了許久,汪珹喃喃道:“箴兒,你也別讓我等太久。我同世間任何平凡男子皆是別無二致,愛而不得,也會傷心。”

“好。知道了。”

“呵……你又知道了。”

“你笑什麼,我真的知道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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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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