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47)

君莫笑(47)

1.

陰曹鬱郁,長夜難安,而冰雪荒原中,人間的將領也迎來了不速之客。

杜釧回到營帳,剛掀了帘子,便看見床榻上坐了一個人,穿的平常衣物,但腰間佩劍形容華貴,襯得這個人極威武,也彰顯了其不凡的身份。

杜釧愣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而已,繼而想起了什麼:“你等等。”

說完便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裏提着一壇酒。

來人望着杜釧,笑着搖頭,似是打趣,可這打趣里又多了點無奈:“你倒是好興緻。”

“呵。”杜釧笑了笑:“冰原梨,紅景天,寒冰封壇,深埋半歲,死前不嘗嘗這酒,當是憾事。”

“你知道我為何來此?”

“有何難察?”杜釧給來人也斟了一杯:“北境現在沒有戰事,你堂堂禁衛軍統領,不惜拋下宮城,深夜來此蠻荒之地,不是為了殺我,難道是為了敘舊嗎?”

“只對一半。今夜要殺的,還有許多人。”來人也答得坦誠。

“呵……”杜釧笑出了聲:“是啊,我怎麼就忘了呢,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狠心的帝王。”

酒盞斟滿,杜釧又問道:“你們來了多少人?”

“我,另有天隱者千名。未來的杏州駐防軍已在行進中,天亮之後,便會抵達。”

“天隱者……”杜釧的思緒被這個稱號拉回許多年前:“昇陽皇帝當年一手創立天隱衛,獨立於廟堂宗室之外,招收天下有才學的寒門子弟,用以監督權力中樞,以免為上者身處奢靡,不識民間疾苦,所作決策偏差。從先帝登基開始,天隱衛由文臣掌舵變為武將部署,同禁衛軍一樣,護衛宮城。而到了咱們陛下這裏,天隱衛里培養的,竟都是些見不得天日的刺客了。”

“老杜,你喝多了……”

“陳宛,天隱衛自從成為刺客集團以來,便是個有進無出之地。可你我當年,哪怕知道結局是一個死字,還是決心離開,不正是因為天隱衛已經不是你我心中的天隱衛了嗎?”

“當時太過義氣用事。”陳宛也喝一口酒:“你我叛逃,被抓回來,彼時還是兵部侍郎的右相顧惜你我零星才華,不惜違逆龍顏為我二人求情。我被歸編到禁衛軍里,你去了東海,一介布衣,有了堂堂正正的軍籍。”

“那你當時想過今日今時這番情景嗎?你要和天隱衛一起,屠戮這些無罪之人。回想當年報國之志,你心中,該也覺得好笑吧。”

“杜釧,先有忠君,才能報國……”

“君乃天下之君,臣亦乃天下之臣。”

“呵……”陳宛笑了笑:“你可知昔日春宴,廢貴妃及公主算計沈硯,汪珹想帶沈硯出宮,被宮裏大總管攔住,汪珹那時說了一句話。”

“說了什麼?”

“君先欺臣,臣才欺君。”

“呵,這小子,有膽識。”

“但是杜釧,你可知自古以來,能臣們懷璧其罪不得好死,是為什麼嗎?”陳宛並不在乎杜釧的回答,徑直說道:“因為他們太高估自己了。他們覺得朝堂也好天下也好,只要為君者順應他們的理想,便可以求得他們想要的結果。這種自信使得他們不顧及同僚的利益,不顧及朝廷的臉面,甚至不顧及君王的尊嚴。水至清則無魚這樣簡單的道理,我朝之中,竟唯有左丞明白得最為透徹。所以哪怕廢貴妃和公主犯下滔天大罪,陛下也未株連左丞,可奈何,他生了個極不像他的兒子。”

“原來如此。”杜釧此刻才明白了一些事:“這些年來,陛下同右相君臣聯手,吏治清名,而正因為左丞的貪賄,勾連之下,才確保了一些朝臣,更確切的說,是一些世家的利益,有了利益,這些權貴氏族也願意為朝廷做些實事,從而朝堂乃至內政得以穩定。原來這就是陛下不動左丞的理由。”

“所以啊,君王也有君王的考量,為臣者能看到為君者的難處,才是我們做臣子的本分。”

“呵……”杜釧聽到這裏,冷笑一聲,卻也懶得作什麼反駁:“陛下既容得左丞,為何容不下他兒子。”

“汪珹若是個尋常紈絝,說不定能得此生平安富貴,可他偏偏太有本事了些。這杏州兩萬大軍,盡對他心悅誠服,這般會收買人心,將他爹半生的心血全葬送了。”

“我不明白。汪珹這孩子有出息難道不好嗎?這同陛下的吏治並不衝突。”

“有些事,汪雷能忍,但汪珹……恐怕不行。”

“恐怕不行?就為了這個恐怕,陛下就要下如此殺手?”

陳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為自己斟了一杯:“真是好酒。”

杜釧知道今夜的話,陳宛已然說夠了:“還有一樁事,我不明白。若就這麼死了,不大甘心。”

“何事?”

“汪珹在杏州差事做的好,陛下哪怕知道,也是要此地官員呈一道摺子之後了。而你們來得如此迅疾,內應是誰?”

“何育章。”

“何育章?那個哭哭啼啼的孩子?”杜釧想起了前些天雪狼尋釁之因,還有汪珹臨行前對他的囑託,又想起何育文之前說的話,不由啐了一句:“我去他媽的滿門忠烈。娘的這小子才十三歲,枉費了這般聰明。”

“他是庶出,大宅院裏的事兒,誰也不好說。”陳宛冷冷一笑:“不過你放心,陛下有旨,杏州營兩萬大軍生同衾死同穴,何育章或許會活着走出這荒草地,但絕不會活着走出杏州。”

“翰林院何司禮只這兩個兒子,他能輕易算了?”

“他計較又如何。汪珹監軍,此二子死於非命,這賬難道會算到別人頭上?”

“最後一個問題。”杜釧語氣里流露出悲戚:“陛下會殺汪珹嗎?”

“不會。”

杜釧皺了眉。

陳宛看他這副表情,倒是好奇:“你怎麼看上去並不為此高興?”

“他日汪珹得知今夜杏州種種,以他的秉性,心中苦楚,當是不如一死。”

“陛下對他曾有殺心。但朝中有人保他。”

“左丞嗎?畢竟是親生的兒子,也是唯一的兒子。”

“不,右相。”

杜釧點了點頭:“右相素來心慈,也不算奇怪。”

“老杜。你我多年摯友,今日訣別,方式你選。”

“用你的劍吧。”杜釧聽聞摯友二字,冷冷一笑:“這劍的名字還是我取的。”

“玉龍劍。”陳宛有些傷感起來:“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可這飽含情誼的話音剛剛落下,便有一道寒影劃過了杜釧的脖子。

杜釧瞬間倒在地上,鮮血橫流,殷濕了他過早蒼白的頭髮,他能感覺到,身體的溫度漸漸流失,迷離之際,聽到了陳宛最後一番陳詞。

“老杜,你我十年同袍,我不想讓你死得這般不清楚。陛下這番要祛除的並非汪珹,而是汪雷這塊沉痾爛疾。皇后仙逝時,後宮不穩,朝堂之上,陛下登基不久,尚且政績不足,皇族之中旁支血脈虎視眈眈,彼時陛下需要汪雷這樣的卑劣小人以利益安撫朝臣和宗族。可如今陛下老邁,熒輝太子已協理兼國,沈硯輔佐在側。沈硯同右相不同,右相出身寒微,能得人心全靠本事,而沈硯在本事之外,還有靠山。除卻家族名望,身後還有江湖。太子自然也與陛下當年截然不同,不必仰人鼻息,可盡施宏圖。陛下自認虧欠太子,想還太子一份朝堂清明。而想得這番清名,汪雷必會遭到清算,可是以汪珹的心性和手段,絕不會坐以待斃,所以今夜這番挫磨,是為了敲打他,讓他知道,汪氏一族絕不可能東山再起。老杜啊,太子之明日,是我東楚之將來。汝等今日之死,是為東楚之將來而死。昔年平滄軍三萬忠骨長眠於杏州,如今你們,當是同樣榮耀。”

“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杜釧笑了,噴出滿口的血,嗆得他感受到生命最後的疼:“……方……方如是……若地下有知,定當於陰曹之中狂笑我等後生……陳宛……你……你同玉龍,辜負……了我……”

2.

杜釧之死,死不瞑目,杏州大營走水,火光漫天,燒殺之聲經久不絕。杜釧睜着眼,似是要將這場大火和遍野呼號刻在骨血里,生生世世都不願遺忘。

陳宛,你可知昔年平滄軍受盡帝王猜忌,卻也是死於護國的戰場。

而吾輩,究竟是死於什麼呢?僅僅死於我們所忠之人對後生的忌憚。而他竟說,這忌憚,是我們所效力國家的未來。

平滄軍三萬將士埋骨杏州,是真正的蒼穹為墓,大地作棺,忠義之名,五百年過去,仍是振聾發聵。

而東楚杏州大營這兩萬人,不過是被皇權愚弄的孤魂野鬼,生前無名無姓,死後無碑無墳。活活人命,被作踐得恍如螻蟻。

如何瞑目……如何瞑目……

3.

汪珹輕功極佳,披星戴月地走着,僅僅三日便回到了都城潛光。他自然不會知道他離開的那一晚,杏州又再度成為了煉獄,比五百年前更加恐怖,更加令人絕望。

潛光城郊,汪珹遠遠的,便看見一襲粉衣。

他笑了笑,腳步更快了些。

走近之後,粉衣的少女先是笑了,可看清少年側臉和脖頸貫通的傷疤之後,雙眼便凝了怒氣。

汪珹又走近一步,此刻兩人只間隔半米距離,少女抬手,汪珹便低了低身子。少女的手覆上這道疤痕,汪珹的心隨着這隻手的撫摸悸動起來:“箴兒……”

沈箴眼裏有了淚光:“我給你寫的信你從來不看對不對?我要你照顧自己,不要受傷,你沒看到,對嗎?”

“我……我看啦!”汪珹撓了撓頭。

“那你就太不尊重我了,我的意見你既不回復也不採納,我還巴巴地每月給你寫兩次信……還有,我寫不用回復你就真的不回復,倒是實在得很。”

“我沒有不尊重你。”汪珹正色道:“可是你也知道,兵練受傷,在所難免,況且傷疤是軍中之人的榮耀,沒什麼不好。”

沈箴聽到這裏,不知為何,急得哭了起來:“阿珹我再給你一點建議,人生在世……最不重要的嗚嗚就是這些虛無的榮耀……”

看見沈箴落淚,汪珹一下子就慌亂起來,他忙用衣袖擦拭沈箴的面頰:“哭什麼啊箴兒……我不疼的。”

“我哭是因為你疼嗎?我哭是因為這道疤很醜好嗎?你以前是多好看的一個小公子……”

汪珹聽了這句話,又看着沈箴痛哭流涕的樣子,不禁笑起來,笑着笑着便笑出了聲。

“還笑!你就不能先安慰安慰我嗎?!”

汪珹還是滿面笑意:“好,你想要什麼安慰?”

“真是一點都沒有長進。哪有人直接這樣問的。”沈箴還是抽噎着:“櫻桃居最近換了廚師,新上了一些點心,據說頗為不錯。”

“好~”汪珹抬手理了理沈箴鬢前被吹亂的碎發,語氣裏帶了寵。

可就這一個“好”字,讓沈箴不再哽咽,而是出神起來。

“你怎麼了?”汪珹見她驀地發獃,又想起她春宴淋雨過後大病一場,醒來之後有些健忘,便不大放心。

“原來……竟是這種感覺嗎?”沈箴喃喃道。

“什麼?”

“嗯?”沈箴回了神:“沒什麼沒什麼,我們走吧。”

4.

潛光城裏,街市擾攘。

汪珹身姿挺拔,沈箴一派嬌俏,走在城裏,遠遠望去,當真是郎才女貌。

可百姓們走近一點,看到王城頸上的疤痕,便嘖嘖一聲,嘆一句可惜啊可惜,好好一張臉,讓這疤痕毀了。

沈箴感受到了過路人的矚目與嘆惋,對汪珹說道:“你這道疤有些長,不知道能不能管用。前些天我入宮,太子給了一瓶玉露膏,我手上不是有一塊燙傷疤痕嗎,用過之後差不多消了,回頭我拿給你試試。”

“進宮?太子?”汪珹心裏生出些擔憂。

“嗯。”沈箴少了一竅,講話也比之前直接許多:“相親。”

“什麼?”

“太子這些年來在宮裏過得清苦,沒見過什麼世家小姐,可如今也到了適婚年齡,陛下便為他舉行了大型一對一相親活動。我估摸着自己雖然出身尷尬,但父親官拜右相,繞過我有些不給父親面子,所以我也就有機會同太子殿下吃了頓飯。”

“就是因為這頓飯,就給了你玉露膏?此葯十分名貴,據說是波斯皇室醫者從百花中提煉而成,被各國後宮奉為神葯。不是那麼易得的。”汪珹這番話,倒不是醋些什麼,沈箴過於純真,他有些擔心太子這個舉動。

“這葯這麼好嗎?!我以為只是尋常潤膚膏。”沈箴又想起了幾個越前的往事:“對了,第二天進宮謝恩的時候,陛下曾問過我,如果將來能嫁入宮中做妃嬪,願不願意。”

汪珹心頭緊張起來:“你怎麼答的?”

“我當然不願意了。”沈箴又把聲音壓低了一些:“你瞧陛下問的這個問題,他說將來,那肯定就得許久之後了,既然是許久之後,他老人家要是問我願不願進宮做皇后,我興許還能考慮考慮,做妃嬪?明擺着就是不想讓我進宮嘛。還有太子殿下,他看起人來細緻得宛如一個驗屍的仵作,我跟他吃完飯不出一刻鐘就消化不良了。當然啦,我也拒絕的很委婉。就是又把我的身世跟陛下講了一遍,太子身份貴重,自然不會找我這種人共結連理。回家之後,父親也誇我答話答得好,後來太子的侍從就來送了我這瓶玉露膏,說是謝我。那幾天我也打聽了,其他官家小姐也都有,也都是投其所好,唯獨一位是沒有的,刑部尚書家的二小姐。阿珹,你說她會不會成為太子妃呀。”

“身份貴重又如何,他到底配不上你”

“嗯?”

“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之前同你講過的。”汪珹想起那次高塔夜遊,又想起了春宴那場雨,聲音苦澀起來:“哦對,你不記得了。”

這次沈箴又許久沒有答話,看上去是專註地走着,可前方的攔路石她仿若看不到一般,像要直直撞上去。

汪珹一把拉住她,穩了穩她的身子:“箴兒,你今日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

“嗯?”沈箴又愣了愣:“沒有沒有……”

汪珹心想,畢竟男女有別,箴兒或許有些不適是不能對他講的,便開口囑咐道:“哪裏不舒服不要拖着,該去醫館去醫館,該休養就休養,知道嗎?”

“嗯……”

之後又是默默無言,與兩人方才那般滔滔不絕氛圍十分不同。汪珹雖有擔憂,但沈箴不說,自然有她不說的道理,他也不想讓她為難。兩人就這樣走着,安靜得有些詭異。

“阿珹……”許久過後,沈箴開了口。

“怎麼了?”

“我心跳得有些快……”沈箴小聲說道。

沈箴聲音雖小,汪珹卻聽得清楚,心悸往往是因為疾病傷了心脈,不由問道:“你最近可有受涼?可有接觸有發熱咳疾之人?可有……”

“不是……是因為你,阿珹……”沈箴垂了眼眸:“這次見你,我心跳得有些快……”

“你……你說什麼?”

“可能是因為我太想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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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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