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30)

君莫笑(30)

1.

東楚自開國君主昇陽皇帝指掌天下以來,就有春宴之俗。每年五月初一,炎夏來前,於傍晚在東楚皇宮直諫台舉行。

直諫台原名擎巔台,是後涼宮城遺址。昇陽皇帝也是在這裏手刃史上著名奸臣雲繭,得後涼殤皇帝禪位,開立東楚。

昇陽皇帝登基之後將擎巔台更名直諫台,結合當時雲繭勾結外邦禍亂江山的時事,頗有一些警世意味。

東楚春宴的排場很大,除卻帝后群臣,皇子公主、世家子弟也都在參宴之列,江湖上、市井中有聲名的年輕人,也會收到宴會的請帖。

昇陽皇帝出身商販之家,稱帝之後肱骨之臣中有不少江湖人士,他很是知道單靠皇親和仕中官員,很難維持朝堂的穩定,所以在重視世家的同時,也很照顧寒門。

雖然東楚科考制度極難,江湖人很少能夠效力朝廷。但春宴的存在,剛好彌補了公職結構的缺憾。

春宴說白了,為的就是加大皇室同外臣的交流力度,了解世事,多聽些見解,這樣為上者就能更好地任用賢才,從而更好地治理國家。

而事實證明,朝堂江湖兩相制衡下,東楚吏治確實達到了前無古人的清明。

然而,這種清明最重要的基礎,是昇陽皇帝本人十分有能力,自強不息的同時還能甄別人才。

春宴之於昇陽皇帝,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可歲月經曆數朝走到今天,春宴早就不再是群英論策、指點江山的春宴了。不過是世家聯姻、各方勢力收納黨羽的場合罷了。

2.

沈箴下了轎,跟着沈林夫婦,走在沈硯身側,看着皇城宮宇,皺了眉頭。

她讀的史料里、看的戲本子裏、聽的傳說里,都說昇陽皇帝為人是如何如何貌如出畫、身姿清舉,如何如何文能吟詩論道、武可揮刃定邊。

但宮城這副樣子,可見昇陽皇帝此人,恐怕於藝術領域一竅不通吧。

宮城建築的配色,真是顯得太…………有錢了。

鑲金石牆鑲金瓦,鑲金欄杆鑲金磚……

沈箴情不自禁用手遮了眼睛。

前些天那個月夜之後,沈硯就沒搭理過沈箴。

如今看沈箴手遮雙目,行走搖晃,還是擔心她是不是身體不適:“怎麼了?”

沈箴低聲說:“閃瞎我了……”

沈硯聽了這句,當然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所以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揚,只能戰術性咳嗽控制表情,以防笑出聲來,心中的芥蒂早已拋諸腦後。

右相夫人裘望嵐聽到身後兩人悉簌之聲,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少年人即刻端正走姿,不再調笑。

3.

春宴之於百官來講,其實是很有頭疼之處的。

春宴排場大、人面廣,一方面能自己長見識結交朋友,另一方面能為子女今後鋪一鋪路,文武百官自然是想要參加的。

但當中細節考究起來,足夠大家上火。

比方說,這個參會順序。

嚴格從禮儀上講,自然是下等官員先到候場,往上逐級抵達,群臣到齊,繼而皇親國戚,最後一起恭迎帝后大駕。

陛下親眷自然好說,都是一家人,商量好了,一起晚來一些便好。

但你讓群臣怎麼辦?

他們是不可能互相商量好按序赴宴的。

其一,大家平常工作里不可能意見總是一致,總有針鋒相對的時候,滿朝文武里,臣子們總有那麼幾個無論如何都不想搭理的人。逐一商量是不可能的。

其二,滿朝文武,府衙遍佈都城及其周邊地級市,哪怕有人牽線安排好了,也很難短時間內挨家挨戶傳達。

其三,多少有點地位的官員,肯定也都好面子。平常哪個不是一副禮賢下士的模樣,他們難道會開口對低階官員明說讓人家先來等他嗎?

其四,也有高官不在乎這些。但到早了也不合適,顯得下頭這些人禮數不周也就算了,還沒腦子,不知道提前問一問。

綜上所述,各級官員何時赴宴,就只能讓基層官員主觀臆測了。

主觀臆測這種東西多麼不穩定,故此每年都會有幾個初入仕途的大哥落下一個沒有禮貌的罵名。

今年右相一家也同往年一樣,到得剛剛好。

沈箴來到直諫台,就看到大臣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聊天。

在這一眾人里,獨缺右相和左丞。

按理說,右相的官爵比左丞是高一些的,但每年沈林都會來得比汪雷早一些。

因為汪雷除卻左丞之職,還有國舅這樣一層貴重身份。

汪雷的妹妹汪晴,是後宮之中,二十年來榮寵不衰的思貴妃。

其實如若皇后還健在,右相沈林的身份本也不該輸給汪雷的。

當朝皇后是沈林夫人裘望嵐的同胞姐姐裘思嵐。

皇后崩逝之後,汪晴才從嬪位跨級晉了貴妃。但陛下為其取了“思”這個號,也不知是想要折辱她們兩人之中的誰。

皇后雖然早逝,但留下了一個兒子,叫楚熠。

思貴妃膝下,是個女兒,叫楚燃。

陛下子息薄弱,努力多年,也只有這一雙兒女。

沒娘的孩子是棵草,陛下把這句民謠詮釋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這位獨苗皇子從小就不大有存在感,宮婢閹人輪着養,見個爹說不定比見個刺客都難。別說立儲,連個正經的寢宮都沒有。

而這位公主,卻是備受寵愛的。

去年及笄,陛下越過翰林院和禮部,直接為公主取了“憐香”這個封號。

大家都以為這兩個字是陛下臨時起意,頂多也就是臨時好好想了想然後起意。

誰料陛下為公主佩簪的時候說了這樣一段話:

“燃燃,你舅父家中弟弟的名字也是寡人取的,珹,美玉的意思。

你弟弟是惜玉,你是憐香。

父皇希望,你們都能珍視生命之中美好的東西,風流快活地過一生。”

說完還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淚。

楚燃聽了,當場就撲到父皇懷裏哭了一場。

哭着也不忘高興。

這是何等的恩寵,一個封號,父皇殫精竭慮,鋪墊了十幾年。

這個封號代表了她一生的榮華。

怎能不喜悅。

……

沈箴落座后,趁着沒人注意,偷偷拿了一片桌上餐盤裏的梅子干,放到嘴裏品起來。

不久之後,陛下攜着貴妃,身後跟着公主,公主之後,是一身錦袍的右相,還有數十宮人,浩浩蕩蕩來了直諫台。

全體官員及家眷同行拜禮。

沈箴抬眼看了一眼陛下。

他已經有些許老態了,但眉毛極濃,目光如炬,仍是一派威嚴。

沈箴想,陛下年輕時一定也是風姿俊逸,戲本子裏說昇陽皇帝貌美至極,可能也不是唬人的。

貴妃的容顏更不必說了,雖已到中年,但仍看得出風情萬種,蠶絲華服金縷鞋,額間一枚花鈿,更顯美艷。

沈箴挪一眼,便看見了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女,想必就是憐香公主了。

一身紫色襖裙,倒是嬌俏。

只是這容貌,似乎沒有繼承父母的優點,雖也清秀,但稱不上驚艷。

最後看了一眼左丞大人,身後再也沒有了她認識的人。

“阿珹……”

沈箴有些遺憾,從爭鳴山學藝前,阿珹身穿黑色長衫那時起,她便知道,他同家裏的關係恐怕有些艱難了。

4.

沈箴的嘆惋之情持續了很久。

久到帝后公主左丞落了座,群臣也落了座,陛下致了辭,群臣舉了杯,飲酒一盞,陛下牽頭,已經聊了好幾輪天地經緯。

此時夜色以滿,天際已經沒有了霞光。

星空萬里,如玉涼月,伴着直諫台上搖曳的燈燭。

黑裳的少年就這樣緩緩走了上來。

他從小便膚白,夜色和黑衣將他的面容襯得不輸此時天光。

夜靈臨世,大概也不過如此。

雕鶴石杖垂在他身側,梨花杖穗同黑色衣擺一起飄搖,蘭紋黑靴踏在石板上,在眾人靜默之後,獵獵作響。

少年的步履並未因周遭眾人的噤聲和注視而匆忙半分。

他從容走到御座之下,單膝跪地,取下醉世,握在手中,抱拳行禮:“草民來遲,請陛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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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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