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29)

君莫笑(29)

1.

丑時。長街熱鬧偃旗息鼓,只剩流雲萬里,月滿中天。

冥王判官坐在汪珹沈箴坐過的塔檐上,望着潛光城燈火漸熄。

“我母親是中原人。”九憂迎着夜風說道。

方如也轉頭看他,有些意外。

這些年來,九憂從不曾言及過往。只說自己是漠北人。

方如也本是不信的,九憂容顏秀麗俊美,不是漠北各國之人粗獷的模樣。

後來許多年,九憂談及自己,都自稱是一匹來自漠北的狼。

時節如流,漸漸的,方如也心裏也算認了,總不能說人家漠北只能有肌肉猛男,也得允許人家有如玉公子。

在方如也心裏,九憂是個很有意趣的男子。

懂詩書,武藝拔萃,彈得一手精絕琵琶,會品酒,能講笑話。

可陰曹眾人都說九憂喜怒無常,殺人如麻。

方如也出身將門,生前問鼎中宮,曾目睹朝堂之上風雲變幻,也明白政壇博弈本就危機四伏,須臾生,須臾死。

九憂五百餘年前初做閻羅便逢謀逆。陰劫月逆案之後,地府元氣大傷,鬼君九死一生。陰曹之中,遍生反骨。

所以方如也知道,九憂彼時作為新君,想要立威望,開盛世,仁孝之法已難定黃泉,只能依靠鐵血手段。

但若細究起來,他手底下的人命,沒有哪一條是枉死的。

然而人們茶餘飯後需要談資。

這世上的許多道理,本就是無論如何,都同庸眾講不明白的。

方如也聲音溫柔,堪比月色:“還從未聽你說過家人。”

九憂嘴角有了弧度:“九憂這個名字,是母親為我取的。”

方如也沒有說話,九憂便問她:“你是不是覺得,這名字不大吉利?”

方如也笑了笑,點了點頭,又急忙搖了搖頭:“我沒有說伯母不好的意思,你別誤會。”

因為著急解釋,面頰都有了紅暈。

九憂看她這副樣子,忍俊不禁,回想往事,笑容又淡了一些:“母親覺得,如若這名字把人間悲憂都嘗盡了,或許我那一生能簡單些。中原的俗話,賤名兒好養活嘛……”

“那你可好養活了嗎?”

九憂還是笑着,只是傷感甚深:“不算。”

方如也看倒九憂這般少見的頹唐模樣,不禁嘆氣:“我只聽過佛曰人世八種苦厄,原來竟還有九層悲憂。”

“你這樣說,母親定會無限惶恐,竟將她比佛陀。“

“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佛。”

方如也不想看九憂沉鬱的樣子,所以在這樣一個很不合適的時機,講了這樣一句很不合適的笑話。

只沒想到九憂聽完愣了一霎,便捧腹大笑起來。

涼風和笑意讓他的衣裳和身體搖擺不停。

方如也任他笑了一會兒,繼而把手放在了九憂的胳膊上:“九憂………”

相識五百年,彼此的脾性都是了解一些的。

九憂每每遇到熬心之事,總愛笑着。

方如也另一隻手撫上九憂的臉頰,順勢把他的腦袋攬到自己的肩頭。

九憂不再笑,反手將方如也的手握的更緊一些,摩挲片刻,聲音風平浪靜,像是說著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憂生,憂死,憂離,憂怨,憂孤寒,憂難平,憂苦求不得,憂天地無慈,憂蒼生懷恨。”

方如也聽了,覺得當真是遍及人世之悲憂,只得嘆一句:“父母之愛,思慮深遠。”

“是啊。”

“九憂,有些苦楚,嘗過便嘗過了,忘了吧。”

九憂抬起頭,看着身側的女子。

她的皮膚在月色里更顯白皙,眉如山黛,眼似星辰,纖瘦的身體在高樓之上夜涼風中搖搖欲墜,像是仙子落了九天。

那個人,怎麼捨得讓她那樣孤單地死在深宮裏。

“阿如。你也忘了顧僅吧……”

方如也聽聞此言怔忪半晌,露出一個飄渺的笑容:“好……”

就在此時,吟覺塔傳出樑柱斷裂之聲,風卷流雲,流竄四野,月亮崩碎,飛濺火光。

剎那之間,吟覺塔倒,憶夢於高懸處飛速坍塌。

九憂將方如也緊緊摟在懷裏,不知方如也在落落煙塵里能不能感受到,頸窩裏多了的那一點溫熱。

2.

九憂是慶幸的。

方如也從不曾問他,九憂這個名字,可有什麼姓氏。

他的中原名字,其實是有姓氏的。他姓顧,名顧九憂。

顧,也是後涼皇室的姓氏。

3.

陰曹忘川離渡樓中。

汪珹滿身傷痕,半身靠着寒牆,雙手垂放在腿上,頭狠狠低着,碎發遮住了面頰,儼然已經沒有了意識。

冥王判官憶夢歸來。

九憂確認方如也已經站穩妥當,便快步走到暈厥的青年身側,一掌推去,輸着靈氣。

另一廂,方如也將離渡樓床榻的棉被搬出來,披到汪珹身上。

她仔細看着青年,刀劍削過的容顏灰敗不堪。

她想起他小小年紀,在琅賢書院百步穿楊。少年初成,長袖燃起爭鳴山百餘靈璧鼎。東海之濱,直指軍旅弊病,不輸廟堂豪傑。

若那時他和沈硯能夠比肩同立,東楚本該會有一段雙英冠世的佳話。

回想憶夢種種,又見九憂眉眼之中隱隱的焦急之色,方如也微微嘆道:“你原不只是喜歡這孩子,你是心疼他的。生,死,離,怨,孤寒,難平,苦求不得,天地無慈,蒼生懷恨。不知他又嘗過幾番……”

不久過後,汪珹轉醒,看着眼前忙前忙后的冥王,有些茫然。

低頭看着身上的被子,又感知自己周身靈氣流轉,便明白了。

他道了謝,表情還是寒涼,眼神卻誠摯:“多謝二位。”

久久默然之後,方如也開口問道:“你同沈硯本是有些情誼的。為何能生齟齬至此,忘川之畔,你竟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汪珹之前提到故人,眼睛裏總是有譏諷的,此時聽到這個問題,卻是有些自嘲起來:“十年為友,兩兩不知。”

方如也有些困惑了:“不只是因為沈箴?”

汪珹聽了這一句,面容生了柔情,聲音也有了一點哽咽,卻沒有正面回答判官的問題,只是說道:“大人,你可知箴兒是何等純良之人?相助旁人,從不計後果,亦不計得失。可若旁人對她施恩滴水,她必是要湧泉相報的。”

說完這一句,眼睛裏又有了狠厲:“世人負我便罷,豈能負她?”

4.

豐運十五年,王宮春宴。

汪珹,沈硯,沈箴——潛光城裏最為出眾恣意的少年人。迎來了他們為人一世,第一場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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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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