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13)

君莫笑(13)

1.

沈箴給外祖父道了喜,便來了沈硯的院子,她有事想求他。

從日光熾盛,等到落霞滿天。

沈林十七歲金榜題名,是東楚的少年狀元。可這一天,他的母親沉浸在對往事濃烈的怨懟里,這份怨懟在右相府所有人心裏生根發芽,枝葉茂密,遮天蔽日。沈府上下在這種陰暗裏尷尬無措,甚至都沒有為沈硯點一盞慶祝的燈。

沈硯在母親的房間裏呆了兩個時辰,他安靜地站着,看着母親再次把房間裏能砸的東西都砸了。父親是個清官,清極甚已致貧。這些年來家裏最大的開銷,恐怕就是一遍又一遍置辦着母親房裏的陳設。

每回母親砸完了,累了,他便走上去,擁住母親,讓她在自己懷裏哭一場。

安撫一個痴狂的人,是沈硯從兒時起,就必須學會的功課。

沈硯有時候覺得疲憊,有時候也會埋怨母親,埋怨父親,埋怨路青嵐,埋怨沈箴。

可又時時開解自己,生養之恩,如何能怨父母;素未謀面,如何能怨路青嵐;年幼無知,如何能怨沈箴。

沈硯踏着暮色回到卧房,便看到沈箴坐在門前的台階上,雙手托腮,打着瞌睡。

他遲遲沒有走近她,只呆看着。

沈硯不太記得兒時的事情了。

外祖父曾多次打趣,說小時候他挑食,青椒、胡蘿蔔、芹菜、茴香之類,一概不吃,認準排骨肘子可以吃兩斤。只有箴兒把青菜夾到他碗裏,他才不情不願,當作吃藥一般,把它們咽下去。

還說,他小時候極喜粉色,箴兒有了什麼粉色的玩意兒,他都要搶,箴兒被欺負的沒有辦法,乾脆不再做無謂掙扎,得了什麼粉色的東西,就主動給他送過去,他便為此歡喜。

還說,他每每在學堂受欺凌,都要箴兒出頭,才能全身而退,還因此覺得自己男子漢大丈夫如此這般太過無能,偷偷哭鼻子。

這些,他都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箴兒有段時間很是痴纏他,事事都要一起,他覺得煩亂。

還有,箴兒在房間裏偷偷喝酒,常常喝醉,形容無狀,醉了便闖他的房間,非要同他高歌,很影響他讀書,他覺得煩亂。

還有,箴兒常常趁他不在,偷偷來他的書房,發現了別家小姐給他的情信,就全部展開放於桌面,用墨塗個通黑,他回信婉拒人家的時候沒有任何前情提要,很是為難,他覺得煩亂。

可這個讓她煩亂的箴兒,兩年之前轉了性。

她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七天,痊癒之後,個性利落了不少,再不做一些添堵之事。

也因為她忽然懂事了,他們之間也遠不復從前“親厚”。

此刻她來到這裏,不知又是為了什麼無聊事情。

2.

沈硯眉頭皺了許久,沈箴瞌睡打完,睜開了眼睛。

她看沈硯表情不耐煩,便不多說什麼,從懷裏掏出一方禮盒,站起來,遞給他:“賀你高中。”

沈硯不接,沈箴便硬送到他懷裏:“可是花了我去年全部的壓歲錢,你這輩子就這一次科考,此時不收禮,何時收禮?”

沈硯接過來,拿在手裏,摩挲幾回,沒有說話。

沈箴也不管他態度如何,開口提了請求:“我求你件事。”

“何事?”沈硯看着她,如今,她身量只到自己的肩頭,看她須略低一低頭。

“三日後,武試最後一輪,我想去看。”沈箴瞳仁亮着,沈硯覺得刺眼。

“去看汪珹?”

“嗯。”沈箴坦然點了點頭。

沈硯盯了沈箴一會兒,勸道:“他爹是個什麼人,陛下不清楚,旁人不清楚,咱們家可太清楚了。私下裏貪污受賄,弄權娛色,朝堂上拉幫結派,處處與父親為敵。汪珹雖不似他父親,但你一定要與他走那麼近嗎?”

沈箴也回看了沈硯一會兒,答道:“你瞧,同窗這些年,你也知他為人如何。我想與他為友,還要管他爹是誰嗎?”

沈硯沉默了一會兒,看着沈箴的眼睛,正色問道:“你心悅他?”

沈硯這樣問,是因為東楚民風較為開放,據說昇陽皇帝一生最為交心的知己,是他的一位女軍師,所以自開國以來,男女大防便不如既往歷朝嚴格。

男童女童可以一起在學堂讀書;春季的園遊會,夏季的荷花宴,秋季的賞月節,冬季的燈謎賽,年輕男女們都可以湊在一起玩耍;家庭條件好一些的,公子小姐們也可以舉辦一些宴會,給適婚男女提供一個擇偶平台。

沈硯沈箴同汪珹相識,皆是幼時念了翰林院在沈府別苑辦的學堂。

沈箴被這個問題問愣了,回神之後面紅耳赤急着解釋:“你讀書讀傻了吧?我跟他……我跟他若是朝……朝那方面相處,爹爹不得打斷我的腿。”

沈硯依舊認真:“你知道就好。”

說了這麼多無關痛癢的話,沈箴有些急躁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去看武試?”

“你為何一定要拉着我?”沈硯問了這樣一句話。

沈箴低了低眉:“我要再自己跑出去,被母親發現……”

沈硯不再說什麼,擦過沈箴的肩膀,走進了卧房,準備關門的時候,對門外的沈箴說:“去。”

沈箴露了一個感激的笑容,等門關了,笑容也淡了。

她盯着這扇門,以及門裏的燭光,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轉身走了。

卧房裏的沈硯目送了窗上越來越遠的虛影之後,坐在書桌旁,打開了手中的禮盒。

他有些驚訝,驚訝沈箴有如此好的眼光。

禮物是一塊上好的灑金徽墨。

沈硯的父親是當朝右相,母親是太師之女,品味自然不在話下,他又素來好筆墨,對這些頗有研究。

所以他深知,這種成色的徽墨,市面上不常見。

沈箴說花光了她去年一年的壓歲錢,確實不是誇張討好。

沈硯把掌中的徽墨翻過來,上面刻着四句話,是張載所作,“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左下角落了款——“箴贈”。

沈硯的瞳孔顫了顫,這種高可凌霄的祝福,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太沉重了,就像沈箴這個人一樣沉重。

他和沈箴幼時相逢,懂事之後,越發沒有辦法把她當作親妹妹。

或許是因為父親同她母親的那一段瀲灧往事。

也或許是因為一些別的什麼。

沈硯想的入神,握着墨的手指節太過分明,不知是想要捏碎這方墨,還是想要捏碎過往時光。

2.

武試那天,日光十分毒辣。

沈硯在前邊走着,沈箴踩着他的影子。偶爾抬頭看一看太陽,就眯着眼睛在心裏想:“汪珹啊汪珹,你今日若不奪了這武狀元,如何對得起我年紀輕輕遭此暴晒?”

沈硯一直聽着沈箴跟在身後的腳步聲,腳步聲斷了,他回頭看,便看見沈箴抬頭盯着太陽。

“仔細你這雙眼睛。”沈硯提醒她一句。

沈箴聞聲把目光收回來,眼前有剎那黑蒙,眨眼的時候又有些斑斕,把眼瞼合上休憩一會兒,再睜開,便看到前面沈硯漸漸清晰的輪廓。

他今日還是一襲水碧衣衫,頭髮隨意挽起,髮髻上一支木釵,鬢前青絲隨着熱風舞動,腰間一柄長劍,劍纓也獵獵飄着,端的是謫仙之氣。他眉頭皺着,看着自己。

沈箴知道自己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忘了先前的許多事。她甚至不記得親生父親的點滴形貌,也不太記得娘親的樣子了。她時常看着手上的疤痕,也不記得是何時何地如何傷的了。

她曾為此偷偷找過郎中,郎中說她是顱腦損傷後遺症,也找人算過命,那人說她丟了一竅,若想找回來,須要三十兩銀子。

她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回答一句:“謝謝,我暫時沒有這方面需要。”

可她後來不信這個算命的了。因為她記得的一些事情,細節越發清楚。

她記得她很想同沈硯親昵,還喝醉了找他唱歌,歌詞也都記得,摔倒在沈硯床前也記得,吐了他一身也記得。

沈硯嫌惡她,也記得。

如今看着眼前的身影,他是不是從未對自己笑過。

沈箴知道他等得煩躁了,便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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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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