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12)

君莫笑(12)

1.

在沈府前廳,阿鹿先給外祖父敬了茶,外祖父很慈祥,給了一個紅包。又給爹爹敬了茶,爹爹笑着接了過去。再給母親敬了茶,母親好像有些不高興,把茶放到了一邊。

敬完兩位長輩,阿鹿起身,走到沈硯跟前,鞠了一躬:“哥哥。”

沈硯立刻如觸電一般,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走到外祖父身邊,把頭擠進外祖父寬大的衣袖下邊。

阿鹿覺得沈硯太奇怪了,他怎麼會害怕自己,他不是一直很氣人的嗎。

沈林看着兩個孩子,笑着對阿鹿說:“阿鹿,爹爹給你取了一個名字,叫沈箴。箴言的箴。意思是勸誡。爹爹希望你永遠做個懂得自我反省,也能勇敢勸誡犯錯之人的好孩子。好嗎?”

沈林覺得,阿鹿已經六歲了,應該大致聽得懂,所以耐心給她解釋這個名字的意義。

只是沒想到,阿鹿走到沈林身前,對沈林說:“爹爹,我能叫阿鹿嗎?我喜歡這個名字。”

沈林愣了一下,鹿與路諧音,沈林怕妻子介意,所以給阿鹿的名字是沈箴,而不是沈鹿。

沈林聲音還是溫柔:“你不喜歡新名字嗎?”

“鹿這個字,有……有很好的意思的。”阿鹿急忙解釋。

“這樣啊。”沈林看阿鹿認真的樣子,覺得十分可愛:“是什麼很好的意思啊?”

阿鹿雖然上了一段時間的學堂了,但其實她並不明白關於她名字的那句詩的意思,也想不到沈林同這句詩的關係,她只知道這句詩是母親送給她的禮物,於是就說了出來:“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只這一句,裘望嵐便把那杯依然有些燙的茶水摔到了阿鹿身上:“誰教你的?!誰教你的?!她都死了還不放過我嗎?!”

阿鹿嚇着了,立刻跪了下來:“母親……”

“誰是你母親!我只有一個兒子!不知道哪裏來的你這樣有本事的女兒!”裘望嵐因為路青嵐心有芥蒂已經多年,現在聽了這樣一句詩,如何能不生氣。

“嵐兒……”沈林扶起阿鹿,又走到裘望嵐身邊,試圖拉她的手。

卻被裘望嵐用力甩開:“誰是你的嵐兒!路青嵐才是你的嵐兒!”

沈林被裘望嵐推了一個踉蹌,阿鹿年幼,覺得這場景可怕極了,她很怕再失去這個爹爹,於是跪着拉住裘望嵐的裙擺:“母親!阿鹿……箴兒錯了,箴兒錯了!”

裘望嵐一腳踹開了阿鹿,阿鹿小小一團,滾到了廳中燃炭的取暖爐上。

新衣服的袖子被燙出了一個洞,洞周焦黃卷了邊,手也碰到了爐子上,當場被燙出了一好大一個泡。

裘知問發了話:“望嵐。她是個孩子。”

沈硯也走到了阿鹿的身邊,剛要蹲下看一看妹妹的傷口,就被母親拉着走回了內室。

沈箴時常跪着扯人家衣擺,從這一天開始。

受了傷,疼痛難忍卻一聲不吭,也是從這一天開始。

6.

須臾十餘年。

此刻。

十七歲的沈箴跪在內院,等待母親給她的又一次家法。

她其實是有一些怨恨的。

她長大之後,知道了裘望嵐討厭她的原因。

可這又是為什麼呢?

論先來後到,是娘親先她認識爹爹。

論情深幾許,是娘親至死不怨爹爹。

論鹿死誰手,是她得了爹爹一生一世,娘親只剩下一丈孤墳。

可她細細想過,也是有一些愧疚的。

她知道,哪怕娘親再怎麼立身事外,也終究和爹爹有一些淵源。

自己也終究是因為這份淵源,分了沈硯的父愛,裂了爹爹和母親的情緣。

所以。

挨打是可以的嗎?

挨打是可以的。

藤條一次次落下來,沈箴這次沒有躲,裘望嵐看着的時候,她都是不躲的。

沈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她面前這般剛強。

或許是因為,她也是大家閨秀,飽讀詩書,自己剛強一些,說不定她能心生愧疚,難受幾番。

也或許是因為,終究是跟她朝夕相處了十年,想用這樣苦痛的方式,對她撒一個嬌,博幾分遙不可及的疼愛……

沈箴脊樑因為疼痛越來越彎。

她偶爾撇一眼母親的臉,她眼裏是有淚的。

這眼淚,是因為她恨着自己嗎?

就在她快要倒在地上的時候。

身後傳來了爹爹的聲音:“住手!”

裘望嵐聽了這聲呼喝,也不氣惱,也聽進去了,收回了淚光,抬手止住了小廝,面無表情,擦着沈林的身子,走出了內院。

與沈林宛如陌路,甚至都沒有看一眼沈林旁邊的他們的兒子。

沈硯看一眼蜷在地上的沈箴,又想起了方才的母親。

皺了皺眉頭,還是轉身追着母親去了。

沈林走到沈箴身邊,俯下身攙扶女兒。

沈箴卻躲了一下,讓沈林的手落了空。

一年又一年,沈箴和沈林越來越疏遠,沈林自然認為是箴兒怨了他。

可他如何知道,沈箴除了疏遠他,想不出任何可以改善爹爹和母親關係的法子。

沈箴抬起頭,露出一個笑容:“爹爹。哥哥高中了。狀元。”

沈林微笑着點了頭,沈硯很有出息,杏林之中如玉的少年,風光遠勝當年的自己,沈林覺得驕傲,自然是高興的。

沈箴自己很是勉強地站了起來:“我去告訴外祖父。他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說完便快步走了,沈林看着女兒的背影,一時呆立,心下空空。

7.

裘知問已經年過花甲,退休之後一直住在沈府,維繫着女兒女婿之間的關係。

沈箴在這個家裏的處境越來越艱難,卻同這位老太師越來越親厚。每每受了氣,都喜歡往外祖父房裏跑。

外祖父博學多才,總能想出法子開解她。

也是在外祖父這裏,她明白了當年那句詩對於娘親的意義。

她開悟的那天很是難過,在飯桌上憋了半天,還是問了裘思問:“外祖父,您很討厭我和我親母親吧……”

裘知問搖了搖頭。

“為什麼?”阿鹿覺得十分困惑。

“因為你們沒有做錯什麼。”

“那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讓我來到家裏。”沈箴此刻半點食慾沒有。

裘知問摸了一把霜白的鬍子:“我不希望你父親帶着這份隱秘的虧欠,讓我的寶貝女兒不明不白地跟他過一輩子。”

“那……外祖父……你如今後悔嗎?”

裘知問聽了這句話,怔忪半晌,誠實地點了點頭:“理那些虛偽的道德情操做什麼。我本該是個好父親,把女兒的幸福快樂放在心裏頂高的位置。而不是如此迂腐。”

沈箴看外祖父這樣一副頹唐樣子,一時無甚話說。

半晌,沈箴試探着開口:“外祖父,我雖偶爾怨恨母親,但是……但是我以後,會對她好的。”

裘知問看着眼前的這個孩子,她如今遭受的苦楚也因自己一時的決定而起,嘆息着搖頭:“我一生將問心無愧當作量己度人的至高準則,老來方覺,都是虛妄。箴兒,你和硯兒,心懷良善,快樂便好,不必執着高尚,易誤人,也易誤己。”

裘知問不知,沈林父子,裘氏滿門,竟唯有一個毫無血緣之親的沈箴,十足肖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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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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