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猶銅聲(中)

第二回 猶銅聲(中)

當夜,小院緊鎖,門窗縫隙都拿沈令今日買的碎棉堵死,防着聲音漏出。

內室床上拿被褥墊得鬆軟無比,沈令和窈娘合力,一起把他四肢綁在床柱上,窈娘拿了段極厚密的棉布,折了幾折,勒在他齒間,以防傷了舌頭。

窈娘端了盆水進來,絞了幾條濕手巾放好,把燭台端遠,自己坐在他床邊,看着他清雅面孔隱在一片陰影里,忍不住又無聲哭了出來。

沈令說不出話,只看她,窈娘抽泣幾聲,擦了淚,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

沈令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除了掌中的繭,哪裏都不像一雙武人的手。

這雙手在她還是個稚童的時候為她折花,在她堪堪及笄的時候,為她束簪結髮,在今天,為她拭去眼淚。

沈令回握了一下,慢慢鬆開,指尖把她的手輕輕朝外推了推。

窈娘知道,他怕一會兒毒發不能自抑,傷了她。

你看,他永遠是這樣,他認定的人在前,他在最後。

窈娘心中絞痛,眼淚不知不覺又淌下來,她卻忘了擦,只痴痴地看着沈令,淚眼朦朧,她看着的那人,溫潤得如同一塊暖玉。

月亮慢慢升起來了。

沈令感覺到,隨着滿月東升,骨髓里漸次泛起了一股冰冷疼痛。

“泥銷骨”發作了。

最開始是冷,從腳趾開始,整個人被凍上了,然後全身的骨頭,被從凍硬的身體裏一根一根活生生抽出來,再亂七八糟的捅回去。

沈令覺得自己似乎慘叫了,又似乎沒有,似乎昏過去了,又被生生疼醒——他什麼都不記得,只能感受到沒有止境,讓人發瘋的疼。

他覺得自己□□連帶着意識,被活着碾碎、慢條斯理地撕開、再隨意地縫上。

——然後他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再次恢復意識,已是凌晨,渾身先是覺得冷,然後才是扎進骨肉的疼,嘴裏一片鐵鏽味兒,唯一該慶幸的,是舌頭沒斷。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了點兒力氣睜眼,但是眼前發黑,什麼都看不到,過了好一會兒,視界裏一片光慢慢漾開,才隱約能看見旁邊一臉憔悴的窈娘。

看他睜眼,窈娘抖着手把他嘴裏全是血沫的手巾拿出來,再把他四肢解開。

沈令汗透重衣,動彈不得,窈娘也不敢動他。

他滿手全是自己掐出來的血,腕上結痂的傷口也被他掙開了一點兒,窈娘給他上藥,待要包紮掌心的傷口,他極輕地搖了一下頭,窈娘知道他意思,便遲疑着放下藥箱。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從嗓子裏咳出一口血沫,才能說話,道,以後每月此時,要是都包紮,可瞞不過葉驍去。

“每月……”窈娘嘶着嗓子說了一聲,臉上露出了一股恨急了的表情,她抖着深深吸了口氣,拿溫熱手巾給他擦汗,虛虛握住他指尖,垂着頭道,“阿令……我、我見不得你每月一次受這樣的苦,阿令,要不……”

“……我是不會答應沈行的。”沈令喘了一下,虛弱而堅定地道。

窈娘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只握着他冰冷指尖。

沈令躺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攢起一點力氣,被窈娘扶着半坐起來,換了身乾爽衣服。

此時天已快亮了,隱隱傳來里坊開門的鼓聲,窈娘起身,“我在五更雞里煨了雞粥,你要是有胃口,我端來你喝點。”

“嗯。”沈令點點頭,看着那道纖細的身影走了出去。

他靠在引枕上,緩緩的閉了眼。

還好,泥銷骨,他還捱得住。

沈令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終於恢復到能行走自如,他皺了皺眉,覺得這樣未必瞞得過葉驍,只能看下次發作,自己能不能習慣,恢復得快一些。

晚飯窈娘做了一道王母飯,把肥羊油去了,晶瑩米飯上堆着拿藥材燉得爛熟的精瘦羊肉、拌了金黃蛋液、雪白魚糜,碧綠的是秋葵葉、嫩黃的是菘菜心,堆在鏨花銀碗裏,極是好看,聞起來又馨香撲鼻。窈娘還做了幾道小菜,一道羊肉湯浸蒓菜、一盤蕨菜雜菇、和一碟燒筍尖,都是沈令平素愛吃的。

窈娘剛把飯桌擺好,有人敲門,來的是葉驍。

葉驍似是有事來找沈令,進來卻被滿桌菜飯吸引了注意力,說你們這伙食不錯,我聞着比我吃的香。

窈娘知機,立刻把自己那份端了上來。沈令起身要伺候他吃飯,葉驍擺了擺手,說一起吃吧,我不講究這些。

窈娘看了一眼沈令眼色,才又取了一份飯菜,在下首坐定。

窈娘手藝極好,葉驍吃了個乾乾淨淨,放下筷子拿茶漱了口,他心滿意足地吐出一口氣,“窈娘這手藝真好,誒,你這偏院有小廚房?”

沈令點頭,說還有口井。

葉驍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說行館每頓飯都要弄上百個盤子懟他面前,看都快看吐了,以後他的膳食就讓窈娘來做吧,清爽乾淨,每頓三五個菜,方便得很,看着也不煩。

沈令應了聲是,眼波微動,窈娘知機,起身出去外面煮茶,等她掩上門,沈令直接問道:“殿下,莫非是飲食出了什麼問題?”

葉驍沒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他,悠悠然另起了個話頭,“沈侯,你覺得,我若死了,北齊誰最得利?”

這話問得兇險,沈令沉吟片刻,“……無人得利。”

他說的是實話,若葉驍死在這裏,只怕戰爭立刻再起,北齊戰敗本來就國力羸弱,哪裏還經得起再來一次。

葉驍點點頭,問,那北齊上下,誰最恨我呢?

“……北齊上下,恐怕不恨殿下的,方為少數。”

聽了這句,葉驍似笑非笑看他,“那沈侯呢,你恨我么?”

葉驍的眼睛非常漂亮,瞳仁的顏色像是雨前天空,邊緣泛着微微的灰藍,他定定看着什麼的時候,就顯出一種專註的多情,沈令恭敬垂眸,“不恨。”

他有什麼好恨的呢?打仗,是他贏了,投降,是國主的命令,手筋,是他弟弟做主挑斷,怎麼也算不到葉驍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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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如何睡到你的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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